深夜中,馬車依舊前行,顛簸中歸荑毫無睡意。如今與雒陽城相去近百里,她卻覺得一切都那般不真實。
在雒陽城內,彷彿雒陽城外的一切是舊夢。如今,卻又覺得雒陽城內九年如夢。
此時子時未至,四周寂靜無聲,行夜猛地拉停了馬車。
四周寂靜一片,竇歸荑察覺有異一時間未敢做聲。行夜聽見三裡外有馬蹄聲在漸漸靠近,自己停下後,靠近的速度反而減慢了。興許無法確認自己的精確位置。
行夜步履輕盈地進了馬車內,抱起竇歸荑輕盈跳上樹枝,與此同時,遠遠將一枚石子擲向馬匹,馬嘶鳴一聲,迅速往前奔去。行夜將令她安坐於高枝,抱緊了樹幹,同時脫下外衫,撕扯爲幾塊將竇歸荑攔腰虛捆於樹幹,以防她掉落。
“倘若我不能回來,你便用這個,爬下樹去。另外,次日晨起再用此發訊。會有人再來接應你。”行夜話說完,便追著受驚的馬而去。
行夜方走不久,一抹素白的身影輕盈地立於竇歸荑所在的樹杈尖端。
白汀足尖輕點,手中扇子輕揮,撕開了竇歸荑身上的布帛,端詳著她的臉,這才道:“公子?還是……竇姑娘。”
看著眼前面色淡漠的女子,竇歸荑萬不能想明白,這竟然是彼時自己府中的白汀。
竇歸荑剛想說什麼,被白汀一把捂住口。不遠處的路上,幾匹駿馬飛馳而過。
她這才聞見白汀身上,沾染著血腥氣。
“方纔行夜引開的,是清河王追我們的殺手。”白汀低聲道,“那都是一頂一的高手,行夜殺不了他們。但想要從中脫身不難。”
也託行夜的福,自己和耿嶢倒是撿回一條命。
此處距雒陽城不過百里,但這百里,卻比之前的萬里都要更難行。
白汀帶著竇歸荑從樹上躍下,順道於枝頭上綁上一根白絲帶。暗示行夜,竇歸荑同自己在一處。
將竇歸荑帶往自己的落腳處。竇歸荑卻意外地在篝火旁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彼時的耿嶢滿身鮮血,臉上也滿是傷疤,髮絲間有著凝固的血痂,喘著粗氣,好不狼狽。好在還尚有神智,在看到竇歸荑的瞬間,眼光如針刺向她。
“竇……歸荑。”
耿嶢握住身側的刀,一把便將刀狠狠地朝歸荑刺來。白汀伸手一劈奪走他的刀,低聲道:“三思,耿大人。”
而竇歸荑,也是一臉漠然地望著耿嶢,看到如此舉動時,竟是禁不住冷笑一聲。
“竇歸荑,我問你最後一遍,竇南箏……她到底……”
“已經死了。”
指尖禁不住顫動。
竇歸荑背過身去,望著漆黑的星空,“那一天,她便死了。”
耿嶢想起那一塊染血的玉佩。那原來。真的是她瀕死的訊息。
他原以爲她是恨極了自己,那麼在臨死前,爲何還想再見自己一面。她想告訴自己什麼,還是,如若他彼時趕到了,她便不會死了。
他眼泛兇殘之光,身體繃得僵硬而導致傷口裂得更開。
“我當年就該殺了你的。竇歸荑,早在那個時候,我就該一刀捅死你。只是我怎麼也想不到,時至今日你會聯手鄧家的人,爲了兵權而殺掉你自己的親姐姐……”
“殺掉她的人是你才……”
“那竇南箏手中的半璧兵符在誰手中?!你敢說,不是在鄧騭手中嗎?!”耿嶢捂著手臂上的傷口,緩緩站起來。
片刻寂靜。
“在他手中,又如何。”
竇歸荑乜他一眼,眼眸通紅。
“耿嶢,她死時,我甚至來不及和她說上一句話。只見著她被一把長刀釘於牆壁,身上好幾個窟窿,眼睛也瞎了一隻……她是我的親姐姐,她是竇家最驕傲的副將,十四歲征戰沙場立下赫赫軍功,她一生不曾低頭,唯一犯的錯,便是嫁進了你們耿家。誰謀害她,誰會爲兵權謀害她,你滿腹陰謀,甚至不惜將她算計至此,便以爲全天下的人都似你無情麼。兵權在鄧騭手中又如何,那一定是我姐姐親手給他的。姐姐她,就是選擇將兵權給鄧騭,也不願給你耿嶢。因爲你就是個下作卑劣的宵小之徒!”
“死無對證便由著你自命清高,可莫要笑死人,這世上有幾個人能殺了她,嗯?她怎麼就正好死在了鄧府裡,如果不是鄧騭出手,有幾個人能殺得了她?!”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是鄧騭所殺……”
“你又有何證據證明非他所殺?!即便你不願殺她,你又怎麼知道鄧騭心中是如何想的,你說過你去時她已死,你爲何便確定殺她的人不是鄧騭?!”
面對耿嶢的咄咄逼問,竇歸荑氣到哆嗦,一瞬間幾乎失去理智。她猛地轉過身來,挎著步子朝著耿嶢走去,行夜大驚一把拽住她衣袖卻被她用力甩開,行夜怕弄傷了她不敢再攔,只得望著耿嶢見機行事。
白汀的眉頭微蹙。她早知道耿嶢生性多疑,絕不會信自己的片面之詞。
竇歸荑野蠻地一把揪起了耿嶢的衣領,湊近了道:“我再跟你說最後一遍,竇南箏——不是鄧騭所殺。”
的確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此事。
但從竇歸荑得知竇南箏在鄧府的那一刻開始,直到她親自爲姐姐斂屍。她自始至終,從沒有一刻懷疑過,鄧騭會爲了竇南箏的兵權而殺了她。
“我信他。耿嶢。也許你從不知道什麼是相信。但我告訴你,鄧騭是我重要的人,是我此生虧欠最多的人,無論如何,我竇歸荑都不允許你一個外人,將這種骯髒的懷疑加之於其身。你聽清楚了。”
“耿大人。”白汀默默地接話道,“竇副將的確非鄧騭所殺。鄙人之前已然說過,竇副將是爲清河王府所暗殺。”
火光忽明忽暗。
陷入了長長的寂靜。
清河王府。這是什麼意思。姐姐……爲何會被清河王府所暗殺。
夜風拂葉。
白汀唰地一聲抽出腰間長鞭朝黑暗中掠去,卻撲了空,爾後被緊緊抓住一扯,白汀身上帶傷,一時未抓住,鞭柄竟是滑落了手心。幾乎是同時,她從袖中抽出了一把短刃,卻看到了黑暗中走出的人影后,動作停住。
“郡主,我們走吧。”
行夜走近了竇歸荑,一把拉起她。
“行夜,我讓你就這樣走了,耿嶢也許就無法回到雒陽城了。”白汀微微蹙眉,“雖說不知你在執行何事,但遵從我歷來的判斷,沒有什麼比我目前的任務更加緊要,你應當……”
“不。沒有什麼,比我目前的任務更緊要,包括你的。”行夜解下身上暗色披風,披在竇歸荑肩上,扶著她的肩膀便要帶她離開。
“你難道不想知道竇南箏的死因嗎?!”白汀聲音微揚。
竇歸荑的腳步一頓。
“白汀。”行夜回頭,眼中滿是告誡的厲色。
白汀的眼微微瞇起:“行夜,如今是什麼關頭。所有一切該利用的,便不能放過。事到如今,誰都不是爲了自己。”
“郡主,如果說要徹底離開雒陽城,便該斬斷一切和雒陽城的牽念。”行夜對竇歸荑說道。
竇歸荑再擡步,卻在還未踏完一步之時,又聽到白汀漠然的聲音。
“那你也不想知道,你父親究竟因何而死嗎。”
歸荑渾身一震。
行夜猛地回頭,厲然道:“白汀!!”
“我不是白汀,我本是個無名無姓之人。該成爲誰時,便成爲誰。行夜,我們都是別人的刀。但我們都是有信仰的刀,我們,是會選擇主人的刀。”白汀轉眸,看著竇歸荑,“我效忠於當今陛下,爲的是大漢疆土下的萬千百姓。在大是大非面前,半步也錯不得。”
“端和郡主,你的父親竇侯爺當年歸隱扶風平陵,整整十年都無跡可尋。你可曾想過,是誰找到了他們。”白汀走近了竇歸荑。
行夜臉色一滯。
他清楚,深諳人心的白汀,每一句話都是足以禁錮人心的牢籠。而她說的每一句話的目的,不過都是爲了利用竇歸荑。
但是,竇歸荑有何可利用之處呢。
白汀是劉肇手下最得力的暗線。她手中掌握的情報,的確比行夜多。
她如此不願放過竇歸荑,一定是因爲,她看得到竇歸荑的確還有極其重要的可利用之處。
行夜再一次陷入了矛盾中。如同當年,鄭衆同他說了那一番話一般,他的心再一次動搖。
竇歸荑於陛下而言的重要性,行夜再清楚不過,可是,白汀說得也不錯,如今的局勢膠著,更是半步也走錯不得。
但話不可再繼續下去。
一旦撕開了這個口子,竇歸荑知道的將越來越多。也許,便是從下一刻開始,她與雒陽城已經斬斷的淵源,會再一次凝結。
陛下要她走,陛下願她走。
但如若,這個人,真的很關鍵。
行夜掃了竇歸荑一眼,又掃了一眼白汀。
“我知道。”竇歸荑的眼神灰暗了許多,“你不用說,我知道是……”
行夜猛地一下劈向竇歸荑的後勁,她眼前一黑,瞬間倒地不省人事。
“話到此爲止,白汀。陛下命我送她出城,將她安置。我行夜只需聽從陛下一人的吩咐爾。”
白汀望向行夜,“好,我可以不攔她,行夜,我們各執己任,但我有最後一個請求。還望端和郡主將收集到的所有關於西絨的情報乃至線路,都轉於我手。包括寒樂坊那個名爲書嬈的姑娘。”
行夜卻聽得有些糊塗。
行夜轉身抱起竇歸荑,回首道:“此事容後再言。”
“行夜,你要讓寒樂坊的根基就這樣無主嗎。我要的不過是有關於西絨的情報,在鄧府的期間,我很清楚當年化名扶桑的竇歸荑對此人暗查甚深。此乃關乎社稷的大事,西絨此人更是當年出賣了她父親隱居之所,她爲公爲私,難道不該知道這些?”
“此事與我無關。”
“我帶著耿嶢活著回到雒陽城的概率,不足二成。你此刻帶著竇歸荑走,那麼我和耿嶢終將難逃一死。我並非要她賠上性命,我不過想要從這堆往事中,尋到新的契機。”白汀望著竇歸荑,“早在她是扶桑時,我便盯著她,不僅僅是因爲陛下要我看顧著鄧府,更是因爲,她把控著寒樂坊,並且,她深查過當年的舊事。”
“你開口一問,陛下對她的諸多良苦用心,便是白費了。”
白汀走至行夜眼前。
夜風拂過,火堆漸微,耿嶢坐起身加了些柴火。
他眼底映著的火堆漸漸旺起來。
“你當真以爲,進過雒陽城的人,還能夠徹底斬斷羈絆,再完完全全走出去嗎?”白汀望著行夜懷中,暈死過去的那張無害的臉,“當年即便是竇甯這樣的人,都還是擺脫不了再一次被拉回雒陽城的命運,逃離不了這腥風血雨的輪迴。”
作者有話要說: 祝賀今年剛剛高考完的寶寶們從應試教育中解脫出來~
今天更三章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