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後,鄧府。
巖溪再一次高價買回十數年前的古圖,布帛都已經染上塵埃泛著舊色,扶桑默默的注視了許久,轉過頭問莫語:“怎的和上次那幅有些不像?”
“還是有七八分的,約莫是畫匠不同的緣故吧。”莫語輕輕咳嗽一聲,解釋道。
“那你覺得,從這來看,同她,像是不像?”扶桑這句話雖說是淡淡的疑問,但其語氣裡,又似是篤定什麼般的嘆息。
莫語這下猛然咳嗽兩聲,也不再說話了。
“公子,你確信沒有找錯人嗎?可是這書嬈,當真是和當年的西絨姑娘絲毫也不像啊。真的會是姐妹嗎?”巖溪心直口快地說出了口,一拳頭砸在手心,“不只是這樣,就連絲竹音律的天賦,那也不過是中庸之輩,若是當個普通的樂人還有些希望……公子如此煞費苦心莫不要到時候竹籃打水……”
提到樂律之事,扶桑不由得問道:“那有名的師傅可是替她找來了?”
“會吹朝凰曲的那位師傅嗎?找到了呀,可是那位書嬈姑娘,學了這樣久,那是半分門路都沒入到。”巖溪嘆息一般的說道,良久,猶豫了一下,望著公子說道,“其實,我已經隱約知道公子想要如何,但此法……”
“什麼?”莫語驀然間震驚地望向巖溪,看了看公子,趕緊追問“我陪著公子做這許多事都不知道,你不過找了兩幅畫,怎的就……那,公子究竟是想要如何?”
巖溪無奈地瞥了一眼莫語:“公子一直以來,不都是在籌謀著一件大事嗎?”
“可是,煞費心機地找到這個書嬈,還要她學什麼朝凰曲,這些和讓鄧貴人成爲皇后有什麼關係?”
說到這其中的關係,就算抽絲剝繭地和莫語細細說來,只怕他還是一知半解。
當年陰家的女兒同鄧綏一同入宮,實在是在一個微妙至極的時刻,外戚竇氏之亂剛平,那實在是一場動輒根本的動亂,直接導致了朝中權利重新分配。然而實際上在這一場新的分配中,陰家並不是最有利的。
但是最終,卻是陰家的女兒成爲了皇后。
前幾年的時候,扶桑也也一直沒有想透這個問題。聽說其中還有個小緣故,就是鄧騭當年不知如何開罪了陰家,陛下似乎是爲了安撫陰家護住鄧騭,給了陰家這麼個皇后的位置。
但是皇后之位是可以這般草率決定的嗎?聽說陛下極寵鄧綏,爲了鄧綏而去保鄧騭,不惜以後位爲籌碼,的確是有這個可能性。
然而還有一點,當年鄧騭又是爲了什麼而開罪了陰家,讓陰家抓到了致命的把柄?或許,這個把柄也能夠成爲自己的轉機,讓她有注可押,從鄧騭口中套出些什麼。扶桑曾經是這麼想的,所以也曾在這方面下了狠功夫,但最終無功而返。
她最終還是隻能夠通過替鄧騭完成他想做的,這唯一的途徑來換取關於自己過去的一點點消息。
那便是讓鄧綏成爲皇后。
所以,在掙扎了兩三年費心於“如何抓住鄧騭的把柄”之後,她還是乖乖的地把心思放在了“如何讓鄧綏成爲皇后”這一目的上去。
如此一來,所看到的問題結點便又不一樣了。
當年手握重權的竇家,究竟是如何頃刻坍塌的?而竇家的兵馬,在竇家沒落後究竟又是如何分配的?
而且讓她一直致力于思考這些的動力也包括,她對於自己身世的懷疑。
她記憶的初始,是永元四年夏末秋初。
而那時候發生的唯一的大事,就是半年前的外戚被誅。也許,這和自己有幾分聯繫也不一定。
深入瞭解過後,她逐漸開始懷疑起一些人。首要的,便是耿家。根據當年的形式,竇家兵敗的可能性並不大,更何況是短短數日之間,杳無聲息地兵敗。
當年陛下年紀還極輕,手握虛權。但與握著兵權的清河王關係不淺。
然而同時,清河王妃正是耿嶢的親妹妹。
這幾分關係脈絡,曖昧得令人不禁浮想聯翩。
鄧騭曾經暗示她,一切的算計之中,傷人最重的便是背叛。當年竇耿兩家是親家,自是更親一些,如若耿家有預謀地背叛,用某種巧妙的手段,將之各個擊破——即使是如此,以耿家的兵力,也根本不足以抗衡當年竇家任何一位將軍呀。
如果說他們早有預謀,一定會去拉攏握有閒置兵權,並且封地靠近雒陽,便於調動兵馬的權貴,不論是哄騙,還是誘勸,也要加大手中兵權。總而言之,最有給予過他們支持的,就是清河王劉慶。
但是如果清河王同耿家是這般的關係,爲何當年立後之時要力薦陰慎柔?
還有,即便是有清河王的鼎力相助,耿家有了籌碼,又爲何要與竇家賭這一盤險局?竇南箏是耿嶢明媒正娶的妻子,以親家的關係投靠竇家,不才更是明哲保身之舉嗎?
關於這一點,扶桑與竇家敗落後的兵權分佈聯繫在了一起思考,揣摩起了陛下晦暗不明的態度。
最後得出的結論是,當年陛下暗下來許了耿家和清河王一部分竇家的兵權。
大抵,陛下所許諾的一部分兵權之多,是自負狂妄的竇家永遠也沒可能給耿家的,所以,耿家倒戈而爲陛下驅使,結合清河王的兵力,壓制住了竇家。
如此一通,前因後果便都能都能夠有個解釋。之後對於陰家女兒立後一事,清河王也是贊同的,實際上是在有意拔高陰家的地位,爲耿家從竇家獲取一定兵權而打掩護,進一步激化鄧家於陰家的關係也是爲此,不過是在掩蓋著自己以及耿家雙方的低調之下,深不可測的兵權實力。
想得似乎有些深了,到底卻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然而假若一切都如她所想,那麼陰家成爲皇后,不過也是清河王自保同時,也保全耿家的一個間接手段而已。
反正鄧騭要的,只是讓鄧綏成爲皇后。
那麼,只要順著清河王的心意,並不打擊到耿家的利益,也許就能夠在他的默許下對陰家下手。按照之前的假定,陛下是深寵鄧綏的,只是爲了保全鄧騭並且安撫耿家以及清河王這兩位功臣而選擇立陰慎柔爲後,轉移朝堂的矛盾點。那麼,只要清河王不干預,而陛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扳倒陰家,便也不是那樣困難。
“呵。”扶桑沉思了許久,驀然間輕嘆一聲。
還在雲裡霧裡的莫語撓了撓後腦勺:“公……公子?”
“無事,我只是在笑,這雒陽城裡的人行事,腹中都是百轉千回的,說到底,我能做的也不過是一個字。”她回過頭,嘴角的一絲笑意嘲諷般揚起,“猜。”
探尋了尋多年的消息,扶桑大抵知道,清河王最初愛的,並不是如今的清河王妃。
他一直沉浸在風月之中,癡好絲竹之聲。
大抵是因爲,最初的他曾對一個名爲西絨的樂姬動心,而那個樂姬似是曇花一現,謝在他心間,餘韻悠長。
“莫語。所謂的算計,不過是以心測心。”扶桑轉過身去,“有時候,只要測準了那人心窩裡的那一處。很多事情就變的容易了。”
然而事情說來容易做來難,扶桑心間也是沒底的。
書嬈的確和傳聞中天賦異稟的西絨相距甚遠。根據老一輩的敘述,性子似是也相差甚遠。
賬房先生曾眉頭緊鎖地思考了很久,然後才說:“怎麼說呢,西絨姑娘,她是熊熊烈火一般會燃燒的人……但有些時候,又似是一團融不開的冰……”
這個比喻有幾分意思。
當年的西絨是司樂,而她最拿手的笛音,師承上一任司樂白陌央。二人都曾以無數笛曲吹入千萬人心坎,撥動靈魂深處的那一根弦。
其中一曲朝凰曲,更是名揚四海。
並不是此曲本身多少人觸動心絃,更是因其獨特的吹法,指尖生風,脣齒如花,奏出的笛聲如深林幽谷之音,能引鳥雀停駐。
一曲出而百鳥棲。
故名爲朝凰曲,意曲百鳥朝凰。
如今雒陽城中,朝凰曲吹得最好的,是位於的城東嵐聽樂坊的坊主,已經多年沒有面世了,在家中頤養天年,聽說,她曾吹引六十八隻鳥雀停駐。在西絨之後,可謂翹楚。
然而即便是扶桑請出這位坊主相教,書嬈依舊學不會,別說六十八隻,一隻也吹不落。
但扶桑總歸是有些信命的人,她總是覺得,書嬈是西絨的親妹妹,即便是容貌不像,性格相異,氣韻欠佳,天賦平庸,總歸還是有機會入那清河王心坎的。
嗯,一定會這樣。
抱著這樣的心思,在半個月後,她終於暗下安排了一次,讓書嬈到清河王所在的茶館裡奏曲,藉此探探清河王的心意,爲此,扶桑還頗有心計地懂了許多歪心思。
然而。
唉。扶桑扶額,在對面的樓聽著書嬈吹了一曲又一曲,隔了老遠還都其中不乏幾個音跑調了,簡直都不好意思說這是寒樂坊裡出來的姑娘。
然而清河王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注意到她,他還特意招來茶館裡的小廝,吩咐了一句:“來一盅竹香清,兌小半勺荷花蜜,細煮半刻,八分熱時上茶。嗯,對了,換個樂姬。”
巖溪附在她耳邊,說:“公子,我覺得,您肯定是真的找錯人了,其實,想要拉攏清河王,總還有些別的方法……”
扶桑的手再一次抵上額頭。
“喲。”
一聲輕呼,扶桑側過臉去,正巧看到了一襲墨藍色筆挺的身影,此人下巴還揚得高高的,生怕輸了幾分氣勢一般。
這不是耿峭嗎。扶桑心中譏誚一聲,卻並沒有如何表達出來。
上一次在街上偶遇耿峭,原本是有機會知道些更多東西的。怪只怪那神出鬼沒的鄧大將軍,阻礙了她的好事。
素來,鄧騭就不喜歡她和耿家的人沾染上關係。
然而,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只是讓她更加篤定,自己的過去,和耿家有著莫大的關係罷了。
然而今日清晨,鄧騭就被一帛密詔帶入了宮中,此刻,應當是還在鄧貴人的卻非宮中敘舊吧。
此刻讓她再次遇見耿峭,莫不是天意。然而這種機會太少見,她必須想出一個能夠迅速切入她想要深入的話題的契機來。
簡單一點,粗暴一點,也沒關係。
就這麼一瞥的時間裡,扶桑面不改色,但心中已然百轉千回。
而耿峭卻並不知曉。
扶桑回憶起那一日大街上的場面來,揣摩了一下。
“偏過頭去做什麼呀,原來你是長這般少年郎的模樣,到底是誰說你而立之年。不管你究竟活了多久,今天,你算是到頭……”耿峭的話還沒說完,被扶桑斜睨的一眼打斷。
“五年前,我來到雒陽城,只有一個目的。”扶桑輕輕開口,風吹門簾,日光如同金粉一般灑在她的側臉上。
一瞬間耿峭竟然晃神了,心如同戰鼓一擂。這微妙的感覺來得太快,他都還來不及不明白爲何如此,只是將手撫上胸膛。
“我知道了一些事情,但不是全部。耿峭,我想,你大約和耿家其他人是不一樣的,所以,我今日便賭上這一把。”
耿峭清醒過來,眼眸裡的光變的狐疑:“這是什麼意思?”
“我想要知道,耿家當年是用什麼方法,竟然能夠滅了竇家。”
“什麼滅了竇家,你別說笑了。是竇家三位將軍自己解甲歸田,回到封地,和我們有什麼關係?”話雖是這樣說,耿峭的臉色卻白了幾分。
“我並不是打算對你們怎麼樣,我那個唯一的目的,五年來都沒有變過。我只想要知道真相,僅此而已。知道了一切後,我就會離開雒陽。”扶桑繼續淡淡地說道,語氣里加了幾分憂愁與懷念,幾分憂鬱的氣質展露無遺。
“真是可笑,我憑什麼要和你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我瘋了不是。”耿峭轉過身去,扶桑卻驀然間站了起來,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
耿峭回過頭來,清晰地看到了扶桑的正臉。
身爲武將的他,也許措辭並不高深,也沒法和文人一般描繪得惟妙惟肖。
但那一瞬間,他只是想到了眉目如畫四個字。
眼眸如同泠泠清泉一般的少年啊,偏偏又似是還含著別樣風情,帶著涼薄笑意。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信你,不會告訴其他人,這便是你我之間的君子之約,可好。”扶桑在他耳畔輕輕說道。
“你這是戲耍我……”
“我是你嫂子嫡親的堂弟,我姓竇。我來到雒陽城,只想要知道,我的親人們當年究竟是如何死的。”
耿峭的臉色一瞬間如同死灰,眼睛也瞪得銅鑼一般大。
而同時,莫語的神色也是變得錯愕,就連巖溪的眼神裡,也多了幾分微妙的光。
又來了,一板正經地胡說八道。
偏偏還總是會有人中套,明明是這麼荒誕如同戲文一般的話,怎麼還竟然會有人去信呢。
然而此時的耿峭卻只是盯著扶桑的下巴還有薄脣。
不知爲何,對於這般荒誕的話,至少,他有了想要聽下去的慾望。
因爲這個人的嘴脣和下巴,長得真像……嫂子。
這雙眼睛。等等,這雙眼睛,怎麼還有幾分熟悉……
扶桑原本想說自己是竇篤在邊境的私生子,但是又轉念一想,心中思忖了一會,想起了自己曾經探聽到的有關於竇南箏的事情,還有那位病故內宮的端和郡主的事情。
於是,口氣裡呆了幾分猶豫,似是要說,又有幾分不敢說的模樣。
“我知道,雒陽城中有人要對付我。如果不依附著鄧家,我根本無法生存。我的親姐姐與我近在咫尺,我卻無法相認,那一日同你在街上爭吵,其實是故意,因爲我很想要通過與惹些亂子,好見我這親姐姐一面……”
“你……”
扶桑眼眸裡盡是哀傷。
“你也許見過我兩位姐姐,那邊應該知道。當年謊稱病故的竇甯侯爺,只是隱居於小野罷了。我一胞所生的姐姐,自從那一年離開家中,便再也沒能回來……我聽說,她早已是郡主大人了,可是,爲何……”
“爲何,偏偏要病死在這雒陽城……”
一瞬間電光火石心中劈過。
對的,這雙眼睛!
耿峭想起來了,這雙眼睛,很像當年他救下的那個高樓墜下的無助脆弱的女孩,竇家那個小郡主。
難道眼前這個人,當真是竇家的遺孤,是嫂子的親弟弟,是那小郡主一母同胞所生的幼弟?
觀察著耿峭的臉色,扶桑心中冷笑一聲。看來當年竇甯未死,竇南箏並非竇憲親女,而是竇甯骨肉的事情,都是真的了。
看來,還有機會試探出更多的東西。
在耿峭還未醒悟過來,拆穿這個荒誕的謊言之前,必須套出更多。
然而,如此近地看著耿峭的臉,扶桑的腦中幾個影子一晃而過。
彷彿是一張比這更稚氣幾分的臉在自己下方,驚慌失措地瞪大了眼。同時,張開手臂要接住自己。
下落的恐怖感瞬間揪住了她的心臟。
下墜。一直以來,她都很害怕高處,極度恐懼從高處跌落的感覺。
扶桑猛然間醒悟過來,剛剛的,是……記憶?
她擡眸,震驚地攥住了耿峭手臂處的衣物。
沒錯,那是記憶!
記憶裡的那個人,就是耿峭,更加稚氣的耿峭!
她的過去……果然和耿家有著莫大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