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千乘王兵馬阜盛回京。然而在劉肇與之會合欲商討對策之前,他鄭重地將竇歸荑託付到了行夜手中,囑咐他一定要將竇歸荑平安送回雒陽。
因爲(wèi)千乘王素來最恨竇家人,若是讓竇歸荑落入他的手中,指不定他要利用她做出什麼事來。
故會合商議對策之事,還是劉肇自己一人去爲(wèi)好。
而負(fù)傷的君騭,自是半步也不肯離開,跟著歸荑而去,同行夜兩人面面相覷。
“這樣放他和那千乘王會合,你確信你真的不會後悔嗎?”君騭懶懶地問。
“不會。”
“你當(dāng)真就從未懷疑過嗎?他會背叛的話,說不定立下便同那千乘王串通好去殺你的伯父哦。”他斜睨她。
“我相信他不會那樣。”
君騭的腳步驀然停下。
歸荑往前走了許多步才察覺到異樣,停下腳步回過頭:“你不回雒陽城嗎?我想要早些回去,指不定還能好好勸勸我那三位伯父,其實(shí)我的伯父也並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要好好和他們說的話,一定能……”
“你知道嗎?那個人,是帝王。”君騭語氣陡然肅穆起來。
“那又如何?”竇歸荑眉頭緩緩蹙起,“對於我來說,他就是我的表皇兄。”
“你已經(jīng)知道了他是誰。”他沉聲道,“就應(yīng)當(dāng)明白,他不是你該信的人。”
“那麼,誰該去相信呢?是滿腹謊言的你,還是我那些意圖造反的伯父們?亦或者說,這雒陽城裡的任何一個人?”竇歸荑搖搖頭,自嘲地笑了笑,說,“所謂的相信,便是僅憑心的一種感覺,並沒有該或不該。如果說是被外力所壓制住違心的那一種認(rèn)可,那個應(yīng)當(dāng)是被說服,而不是相信。”
君騭僵了一下,忽然訥然又問:“那我呢,你相信我嗎?”
歸荑彷彿被問倒了,站在原地思索了許久。
然後才煞有介事地說:“我相信你這個人,但是你說出來的話,得依情況而定。”
他嗤笑一聲,似是毫不在意地別開眼。然而陡然,似是聽到什麼聲音。行夜也明顯發(fā)覺不對勁,便伸出手扣著竇歸荑,一躍而上。
君騭也跳上了密葉之中,俯瞰著地面。
行夜示意竇歸荑放緩呼吸,不要太緊張以免發(fā)出聲音。
然而後來,她發(fā)覺一切都是多餘的,因爲(wèi)到來的是浩浩蕩蕩一大片的人馬。即便她發(fā)出了什麼聲音,在如此浩大的聲勢裡也只是一粟之於滄海。
竇歸荑眼尖地發(fā)現(xiàn),爲(wèi)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那親姐夫,耿嶢。
等了許久,那一大批人馬才氣勢洶洶走過去。
“是耿家的人。看來,是要同竇憲會合。若是竇憲和耿家部分兵馬會合,只怕單單一個千乘王是無力抵抗的。還得期望陛下能平安回到雒陽城去……”行夜給竇歸荑解釋著如今的現(xiàn)狀。
“如果表皇兄落入了伯父手中會怎麼樣?”竇歸荑心中有幾分猜測,卻還是試探著問出口。
行夜瞥了她一眼,然後才說:“會死。”
她驀然一陣心慌。
“我要去找伯父。”行夜把歸荑帶下來後,歸荑有些慌張地說,“我要去找皇姑母,我……我到底應(yīng)該怎麼做……”
行夜瞥了一眼竇歸荑,餘光卻一直在打量著君騭。
他記得,眼前這個少年,是鄧家的孩子。
“如果陛下真的落入大將軍手裡,以大將軍的手腕,後果自是不堪設(shè)想。此時若是誰能夠接助陛下,想來,日後陛下真正掌權(quán)之時,必不會虧待舊日功臣。”行夜語氣平緩,卻一直用餘光瞥著君騭。
“誰……還有誰能夠襄助表皇兄?”竇歸荑著急地問道,“我去求他,我一定會努力說服他!”
“如今朝中中立的,便只剩下陰鄧兩家。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是鄧家的長子。”行夜眸色裡精光一閃,“你父親死後沒有留下什麼遺言嗎?你是否從他那裡得到了什麼東西?”
君騭攤開手,挑眉:“我這麼一個落魄乞兒,哪裡還算是他堂堂鄧訓(xùn)的兒子。”
行夜微微瞇起眼,最終,眼裡有幾分遺憾的光:“以你的資質(zhì)……我以爲(wèi),你是有可能的。”
歸荑似懂非懂,思索了良久,才恍然道:“你是說,他有可能子繼父權(quán)?!”
君騭斜睨著她。
“君騭,哦,不,鄧騭,是真的嗎?你當(dāng)真是繼承了你父親的兵權(quán)嗎?”歸荑驚呼,將他從上至下,再從下至上地掃視一遍。
這個人,明明是亡命的逃犯,明明是再卑微不過,只圖活命的那種人。
竟然,剎那間,繼承了大漢朝名門望族鄧家的兵權(quán)。
轉(zhuǎn)瞬間,人生命途就這樣逆轉(zhuǎn)到了之前無法想象的方向。
這樣的事情,是有可能的嗎?!
不過,當(dāng)初幼年的他,又何嘗不是一夕之間由世家公子落魄成了被追殺的一級逃犯。
君騭眉頭蹙起,說:“我們先回雒陽城再說。”
這句話裡意味曖昧,行夜立馬察覺到了幾分不對勁,他眼眸再次犀利:“是真的,對不對?”
“是真的又如何?如今皇家同竇家的鬥爭如火如荼,我何苦摻雜到其中去攪和。”君騭冷笑一聲。
“不,你不能這樣。”竇歸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一定要搶在我姐夫和伯父之前找到表皇兄,你要幫他!”
君騭眉頭微微皺起:“你確定嗎?你真的確定,我應(yīng)該幫哪一邊嗎?”
“幫表皇兄!”竇歸荑堅(jiān)定地說道,“他承諾過,不會傷害我的親人,如果有你襄助讓他無險而勝,我相信他一定會信守承諾。”
“你可知道,如若我襄助皇族,那麼你們竇家,便處於極其不利的狀況,這樣,你確定可以嗎?”君騭再一次反問道。
“如果是勢均力敵,表皇兄和伯父們爲(wèi)了自保,無論做出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可能。但是,倘若其中一方有優(yōu)勢,並且,還是表皇兄這一方……我相信,事情會平靜地解決。伯父們解甲歸田,而表皇兄也得以重?cái)埢蕶?quán)……”
“如果一開始,你的那位表皇兄就是對你們竇家下殺心呢?他如何能放過這斬草除根的絕佳機(jī)會?”君騭冷眼犀利。
“絕不可能!”竇歸荑推了他一把,說道:“快去,不要被我們的腳程拖累,記住,無論如何,保護(hù)表皇兄!”
其實(shí)就他個人而言,或者是於整個鄧家而言,此番襄助皇族,的確是絕佳的機(jī)會。
如同剛剛行夜所說,日後陛下攬權(quán),鄧家必然得益。
然而。
君騭回過頭,望著竇歸荑:“我說過,我一定要和你呆在一起。”
“這都什麼時候還說這樣的蠢話!”歸荑簡直哭笑不得,“我從未想過事情會這樣好解決,君騭,只要你幫助表皇兄,一切就簡單了!以後長長久久的時光裡,你想怎麼和我呆一起就怎麼呆!我保證,我再也不對你亂髮脾氣不胡亂誤會你,我一定會報(bào)答你的!”
她豎起三根手指,認(rèn)認(rèn)真真地說道。
君騭覺得她此刻瞪圓了眼睛又有些著急的模樣煞是可愛,便忍不住說道:“你要怎麼報(bào)答我?”
這句話,根據(jù)君騭的爲(wèi)人,竇歸荑很迅速地理解了,這又是一次趁火打劫!
“你說,你要什麼!”她著急地跺腳問道。
君騭垂眸,頓了一下。
猛然間,他快步走到她面前,凜然的氣勢讓她剎那間以爲(wèi)他要衝著她揮拳,她嚇得一哆嗦就閉上了眼。
然而走到她面前的瞬間,一片陰影籠罩而來。她卻感覺到一雙手有力地扣住了她的肩膀,穩(wěn)住她的身型。
然後,額前一暖。
她震驚地睜開了眼,下意識地去推他,他卻伸出左手手製住了她的手腕,右手一勾,緊緊地抱住了她。
“你猜。”他在她耳邊說。
竇歸荑整個人都一驚,一把用力地,這一次終於推開了他。
“猜猜……猜什麼?!”她驚得舌頭都亂竄了。
“猜我想要什麼啊。”君騭望著她,卻不等她回答。望了一眼一旁的行夜,走上前去,說:“她少了一根頭髮,我要你的命。”
行夜望著他,似是有幾分深意,卻不言語。
“不要多管閒事,記得,早些回雒陽城,最好是一回去就躲到你那皇姑母的寢宮裡去,九頭牛也拖不出來,知道嗎?”君騭煞有介事地囑咐道。
竇歸荑怒然瞪他。
君騭嘆口氣,摸了摸傷口,忍著疼,跳上了枝椏,不再走繞來繞去的大路,而是決定穿過樹林,直奔雒陽城的方向。
然而跳入密林後,他回過頭,隔著叢叢的樹葉,從縫隙裡望著女孩有些興奮的臉頰。
她似乎真的很開心。因爲(wèi)這一場可怖的謀逆,早已讓她的心幾番煎熬疲憊。
倘若這次的事情真的能夠如她所願地解決,倒是也不錯。
至少啊,看到她那樣地笑了啊。
綠影下,君騭眼眸裡難得地透出了溫柔的光。凝視了片刻後,他轉(zhuǎn)身,開始在枝椏間穿梭。
然而,此後很多年,他總是無數(shù)次夢到那一天,那個時刻。
密林中,他溫柔地窺視著,而樹葉縫隙中女孩的笑靨如花。
而每一次墜入這個夢境,他總是冷汗頻頻,幾欲生死遊離一般窒息著。
那成了他最可怕的夢靨。
若時光得以回溯,上天再給他一次機(jī)會,他無論如何不會再選擇在這個時刻轉(zhuǎn)身,離開她的身邊。
既然決定要好好守護(hù)的,那便應(yīng)該寸步不離,那便應(yīng)該分秒相依。
即使是一個剎那,也不應(yīng)該讓她走出自己視線之外。原,就該如此纔是。
雒河清冷,綿遠(yuǎn)的河流蜿蜒著,一眼卻望不到盡頭,一如他們的人生,過去的已過去,將來的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