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嶢嘴角的笑意,終於一點一點變淡。
“回答我!!!”竇南箏刀劍猛然逼近,耿嶢險險一避,刀鋒卻致命地掃過他脖下,沒有絲毫猶豫,他踱退半步,她卻迅速鬆刃反手一接,又以左手疾風之勢劈向他的眉心。
刀刀致命。竇南箏根本就沒有在等他的回答。他只要慢退半步,一定一招死在她手下。
耿嶢眼底狠光閃過。
她殺他,是那樣輕易就可以下的決定。
幸而盛怒之下,她的刀法也並非密不透風。他看準了時機,以手中刀鞘巧力一阻,堪堪化去力道後,扼住她手腕猛然一用力,刀匡當一聲落在地上。
“阿箏,難道你還在坐著竇家鼎盛春秋的大夢。我告訴你,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竇家走的是一條死路。短暫的繁華不過是雲煙即逝。因爲我從始至終都知道你們竇家用滔天權勢也無法隱匿起的那無可補缺的漏洞——你們並非當今陛下的親族,而是他的殺母仇人。”
“一切都是有因有果的。當年竇家以巫蠱之罪陷害,強搶了樑貴人之子,逼其自盡。爾後又逼迫當年的廢太子殿下退位,讓彼時年僅三歲的當今陛下,坐擁東宮……”
“如果不是我們竇家!”竇南箏臉色蒼白,目光如蛇般怨毒,“當年陛下憑藉屈屈梁氏之子的地位,如何能夠讓東宮廢舊立新?你們耿氏如若不是依附我們竇家,這十數年來又是如何安保榮華?!即便是我們竇家慣用了手段,又何曾虧欠了你們分毫?!”
“這世上,並不是只有虧欠和償還。還有衡量與抉擇。十數年前耿家選擇了竇家,換來了十數年的繁榮。如今,耿家選擇了別的,依舊光耀……”
“下作東西!”
嚯——
唰——
子歌被霎時間的靜謐而驚到,由伏身的姿態緩緩擡起頭來,卻看到血不斷低落在地板上,濺起刺目的色澤。
再往上看。
耿嶢單手扼住竇南箏的脖子,指尖深入她的肌膚。而他的手臂,卻被一把細長的刀刃所貫穿。
竇南箏猛然一拔,鮮血幾乎噴射出來。耿嶢另一隻手製住她非分的手,扼住她脖子的手用力一推,她狠狠地撞在牆上,頭部猛然一撞,一瞬間幾乎什麼也看不清,眼前亂星一片,只覺得耿嶢的手越來越用力,她已經一絲氣息也入不得。
“阿箏。事情不要扯遠了。如今,就該說如今的事情。我說過,只要你安分地當我的耿家的兒媳,我一定保你平安,這句話,如今依然不作廢。”
“原本這兵權在你手中也沒什麼,但如今,你好像胡思亂想得太多,對我也不是從前了。那麼,就把你的兵權交出來,如何?”
他話說得輕柔。
她原本已經有些渙散的目光霎時間又凝在一處。
“你竟然……還妄圖……”她聲音幾乎是從脣邊堪堪溢出,“我絕不會……”
“你總說別人是螻蟻一般的存在。可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螻蟻嗎?”耿嶢更加用力地掐住她的脖子,讓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耿嶢的另一隻手,握住利刃,對著竇南箏的心臟,手略略鬆開,讓她緩了口氣。
“你曾說將命交給我,你忘了嗎?如今我只是要你的一點兵權而已,你也如此捨不得嗎?”耿嶢惡毒的話,深深地紮在竇南箏心口。
“我只記得,我說你是個懦夫。”竇南箏胸口起伏著,聲音不大,卻凌厲,“現在,依舊如此。”
“哼。”耿嶢微微瞇起眼。
抵在她心口的那一把刀,如烈火將她心底的什麼給焚燒殆盡了。
騰空落地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緊接著,是凌亂的腳步聲和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哥……哥!”耿峭腿一抖,險些就這樣跪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走近耿嶢,“我求你,你答應過我,只要我緘口不言,你就不會傷她!你答應過!”
“晚了。小峭,你太不瞭解你嫂子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如若不讓她徹底跌入深淵,只要揪住一丁點的機會,她對我們絕對不會手軟。你以爲,如若今日易地而處,她不會殺了我嗎?或者說你,她也並不會放過。”
“哥!”耿峭蒼白著,“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早在七年前……如果,如果我在你手下護住竇家的小郡主……”
竇南箏臉色狠狠一變,雷霆之色驟現。
耿嶢望著竇南箏的臉色,像是忽然發現了什麼很有趣的東西。
“啊,是呢。”耿嶢面對竇南箏質問的神色,毫不隱晦地承認道,“七年前,我也是這般,抵著你妹妹的心口。”
那時候,竇歸荑被軟禁在他家高樓之上,跌落下被耿峭所救而未重傷。他拿著利箭對準她胸口刺入,那孩子如若不是被耿峭推開而只傷及肩胛,一定當下死在他手裡。
而竇南箏只會以爲,那一箭是自己所射。
轉側陰影處,黑靴不禁挪動半步,發出幾不可聞的聲響。黑衣披風籠罩的頎長身影,在夜風中驀然僵硬了半分。
步履無聲地轉過身去,餘光瞥了一眼身側的人示意,身側的人行一禮表會意。兩人消失在長廊的盡頭。
如同無聲的鬼魅一般出了耿府,走在熱鬧的大街上。心中的荒蕪卻陡然更甚。
“陛……”
猛覺失言,鄭衆改口:“公子。”
“原來當年,她肩胛處的重傷,是這樣來的。”聲音和緩的,聽不出悲喜,如同隔世的感慨一般。
“已經那樣久了,公子又何必總是去回想。”鄭衆深深地憂慮著。
“她那樣怕疼。”他停下腳步,熙攘的人羣在他身邊擦肩而過,摩肩接踵,猛然一個人撞上他的身側,鄭衆當下就要出手,被他迅速一手攔下。
撞他的是個豆蔻女孩,手上還握著幾個糖人,趕緊回過頭來賠禮道:“公子莫怪……”一擡頭,瞥見他黑帽籠著的俊秀容顏,臉微微一紅,又行了一禮,復而離開。
“夜風涼,公子可是要回去了?”鄭衆細想,不由得問道,“老奴以爲公子近日來便是要給竇副將提點一二的。但是,又將耿公子引去阻止她,又是爲何?”
“提點竇南箏,自然是望此番禍事將至,她能逃過一劫。但也不願白白幫了她,需得要她記著纔好,對日後之事,想必也是有裨益的。而耿家的人,見風使舵慣了,何等敏銳,若不事先緊緊將竇南箏壓制在手心裡,怎敢貿然出手。”
鄭衆似懂非懂。
但話該說幾分,那自是陛下自己拿捏著分寸,他不願一個做奴才的琢磨透的,自己自也是不必費心去揣測的。
七年前竇家敗落之時,耿嶢沒有殺了竇南箏,那麼如今,便也沒有理由會輕易動手。也許,只要他覺得竇南箏並不能夠真正地威脅到他,便是不會下殺手的。
那麼,如今耿家已經將竇南箏壓制住,想必以這萬無一失的境況,很快就要對竇南箏的兵馬做出動作。
“竇副將被扣押了,無妨,自還有人替她跑這一趟。只是,想要事情妥當,只怕朕還不得這麼快回宮。”他淡淡地說道,微微側過頭,“素來聽聞鄧府的藏酒絕妙堪比貢酒,今日,趁興去嘗上一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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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府。
扶桑再一次陷入沉睡中,又似是被夢魘所擾,眉頭若有若無地蹙起,有所囈語。
屋內只有一盞小小的燭火照明。
鄧騭望了一眼青銅香爐中嫋嫋的煙霧,眼眸一點一點變深: “她在耿府,見到了竇瑰。”將目光挪回牀榻上,“那時開始,她消隱了七年的記憶,忽然間就開始恢復了。”
身後,紫衣女子恍若鬼魅一般,無聲無息。
“我不明白爲什麼。她見過竇南箏明明都沒事,爲什麼一個竇瑰讓她如此……”鄧騭手緩緩攥緊,偏過頭去,“煙羅,你可知爲何?”
煙羅低垂了目光,然後緩緩擡起。這表明她有所知曉。
她利落地比著手語:將軍。當年梁氏女的舊事,想必在她心中始終是一片逆鱗。
鄧騭若有所覺。
當年年幼的她,不顧所有人的反對,促成了竇瑰與那梁氏女的姻緣,卻不想,最終是這般慘絕人寰的結局。也許在她心裡,一直都認爲是她自己毀了她五叔叔的一切。
煙羅說得對,也許這件事情始終是她心中的逆鱗。
有些動靜,扶桑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地睜開了眼。
鄧騭揮手,煙羅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
似是許久,扶桑才恍過神來,當她看到鄧騭的時候,瞳孔猛然一縮。
“別亂動。”鄧騭出手制止了她的翻身,她擡眸凌厲如刀的目光掃過他的臉。
“我倒是沒有料到,一曲出而百鳥落,你竟然還會傳說中的朝凰曲。”鄧騭淡淡地說,“你吹得不錯,但是,你不該在清河王面前吹。”
她口中血腥氣與藥味混雜著,疼痛令她並不能開口反駁什麼。
“我知道你查到了許多事情,包括那個名爲西絨的女子。但我以爲你費盡心機地找到了她的親妹妹,便是用來拉攏清河王的。卻不想,你是想要把你自己獻上去。”鄧騭站起身來,沉默了一會,然後才說,“你以爲,你憑藉朝凰曲,便可以在他面前站得住腳了嗎?”
至少,我現在已經在你面前已經毫無立錐之地了,不是嗎?扶桑用眼神淡漠地示意。
“你眼明手快,但是,你畢竟知之甚少。你只知那西絨姑娘曾被這位清河王寵上了天,是他心尖上的人,只是奈何紅顏薄命,佳話難續,是不是?那一段風月之事在你的臆想中,已經如頌歌一般,是不是?你是不是真的覺得,清河王,有那樣愛那個名爲西絨的女子?”
當年。在清河王迎娶如今的清河王妃之前,立過一位樂姬爲側妃,那樂姬便是西絨。一時之間,清河王府夜夜笙歌,王爺甚至數日連缺朝堂,這位西側妃想要什麼,王爺便搜盡了這世間每一處角落討其歡心。
那時權貴們朝清河王府送禮,竟是都琢磨著這位側妃的性情投其所好,其盛寵可見一斑。
但是,清河王娶了如今的正位王妃,也頗爲優待。而這西絨姑娘也許是清高之人,便是日益憔悴,開始纏綿病榻,大約是六七年前,重病之身不治,終於駕鶴西去。
如今的王妃身份尊容,受到清河王優待那是理所應當。但是那位西絨姑娘不同,即使是曇花一現,以如此卑賤的出生能夠盛寵如此,扶桑篤定,王爺是真的將心放到她身上過。
而妙就妙在這西絨已死。如果是曾深愛過,卻又永遠也不可能再回來的人,心中的眷戀必然是無可言喻的。
然而,那一日王爺的反應,也是如同她的預料。
但是此刻,鄧騭的話卻讓她疑惑了,她微微瞇起眼,細細地思索著什麼。
“這位清河王著實不是什麼長情之人,若是說深愛,我看這深愛之人,只怕不是那個什麼西絨,而是他如今的正室王妃,耿姬。你只知道他迎娶了這位耿王妃後,自命清高的西絨就開始纏綿病榻。但你卻並不知道,其實西絨身康體健得很,整整數年,她被清河王趕到雒陽城外肅山隱雲觀清修,早已算不得清河王府的側妃。而這位西絨,想來也是使了不少手段,想要重回王府的。約莫七八年前,她想辦法懷上了清河王的孩子,但是此事讓清河王妃十分不滿,清河王爲了討好王妃,即便是西絨身懷六甲也不讓她回王府。
使盡手段地懷上了王爺的孩子,卻得不到王爺的半分眷戀庇護。這樣的女人,究竟會有什麼樣的下場,你應該猜得到。但是,即便清河王妃那般猖狂地害死了西絨與腹中的孩子,如今的清河王同王妃依舊是那般恩愛齊眉。所以,你只看到表面上西絨曾被盛寵,卻不知她悲慘的結局,其實,清河王不過是極盡涼薄之人。你想要從西絨這一條路子下手,從一開始,就是行不通的。”
鄧騭娓娓道來,扶桑的臉色卻幾番變化。
“所謂的盛寵啊。說到底,只是他一時遊戲人間之意,而非真心。”
如果鄧騭早就知道這一條路行不通,那麼早在兩年前又何必暗示她深查此事?不盡是些白費功夫的事嗎?
扶桑若有所覺。
看出她彷彿有話想說卻礙於口中傷痛而無法出聲,鄧騭大大方方地攤開手掌放在她面前,她眼眸疑惑了一瞬,而後,變爲惱怒,憤然撇過頭去。
他起身,作勢要離開,驀然間有一如所料地被拉住了衣角,回過頭,俯瞰著她慍怒的面色,俯下身來,將一隻手掌伸到她面前。
她深吸一口氣壓住怒火,伸出手在他手掌上開始一筆一劃地寫著字:這些事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鄧騭輕笑道:“我對清河王有些事情頗有思慮,早在七年前就已經在暗訪此人。”
扶桑瞥了他一眼。
夜風吹來,些許涼意傾入肌理。
有凌亂的腳步聲傳來,來者敲門後,在門外恭敬而略有急切地說:
“將軍,竇五侯爺深夜來訪,如今正在正廳候著呢。”
扶桑眸光猛然一擡,卻正巧落在了鄧騭的眼裡,她彷彿怕被看穿一般別開眼,鄧騭卻在心中苦笑一聲,起身離開。
在離開之前,鄧騭卻猛然間想到什麼一般,側過頭來:“我會告訴你的。你想要知道的,我會告訴你。”
彷彿是在等她的回答,等了一小會,一回頭,卻發覺她只是可笑地望著他。
“這一次,我並非誆你。”鄧騭垂下眼眸,“你從前也喜歡瞪我,也曾不信我。但你也和我說過,如果我有朝一日得以青雲直上而不輕易屠戮他人,你便不會棄我不顧……如若當真有那麼一日,你想起了一切,希望你,也能夠清楚地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不輕易屠戮他人,我能夠做到,只要你,一直在我身邊,好好地。
腦中隱約的影像閃過,扶桑腦中猛然一痛。
所以,你仔細想一想,到底要不要聽你的過去。
她張口,不顧口中傷口撕裂的疼痛,吐出一個字:“要……”
“我還沒說我的條件呢。”
“答……答應你。”
鄧騭回過頭去,看著她憋得有些通紅的臉,走回去,將她安置好在榻上。
“好,你痛快,我也痛快。”他坐在她牀榻上,“你還可以選。若你今夜離開雒陽,我對你別無他求。若你執意留下,我便告訴你,你是誰。但條件是。”
她手指攥住了被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六年前,連讓鄧綏當上皇后這樣的交易條件都能夠答應。這世間,還有什麼是她不肯抑或不敢答應的?
鄧騭瞳眸深邃。
七年多了。小丫頭,你可知,七年多過去了。
也許上天給他的眷顧,的確是有期限的。我原本,就是再卑劣不過的人。索性,就再卑劣一些。
這一次,也許真的永遠都不會再被你原諒了吧。
但也許,這個最錯誤的決定,也會是最正確的博弈。
“成爲我鄧騭此生唯一的,結髮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