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想我大概……也不是個善良之輩。即便善惡對錯清晰明朗,我還是……還是……”
她的手,摳進了泥濘中。
“他們……是我的家人。”
“即便窮兇惡極,即便天理不容……”
她擡起頭,沙啞著嗓子:“我求你……”
“你憑什麼求?!你憑什麼?!”樑禪幾乎暴跳如雷。
然而他身形微動,蹲下來將她溫柔地擁入懷中,那懷抱小心翼翼,卻透著微涼的溫度。
她在他耳邊脆弱地嗚咽:“至少,放過他們的性命……嗯?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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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我會死在他們手上,你也要,他們活著嗎?”他懷抱依舊溫柔,但是竇歸荑卻渾身僵硬了。
“你先回答我,我就回答你。”劉肇的懷抱驀然間緊了幾分,勒得她略一驚呼,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就算我會失去一切,包括生命,你也要他們活著嗎?”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瞪大了眼睛,她只是想要救伯父們,她從沒想過表皇兄會……會死。
他緩緩地鬆開她,凝視著她微紅的眼,用指腹擦去淚珠。
“我不要……我不要你死……”她的眼淚卻滾了下來,抽噎著說,“我……我也不要他們死……怎麼辦……我不知道……我……”
“好了,我知道了。”劉肇擦著她的眼淚,在她額頭上印下輕輕的一個吻,“你不用說了。”
他起身,她卻抓住了他的袖子。
那一瞬間,劉肇驀然回憶起在竇南箏大婚那一日,他扶起跌掉的她,鬆手的剎那被她如同救命稻草一般緊緊反拽住衣袖的情景。
他回過頭,看著此刻淚如雨下的歸荑。而眼中一閃而過的,那一日喜服羅裙裹著的,面目靈動的笑靨。
“你,可信我?”劉肇握著她的手,眼眸似是平淡無意,卻透著些許試探的光。
歸荑愣了一下,用手背狠狠地擦去眼淚,堅定地點頭:“信!”
一旁沉默了許久的君騭,擡起手,撐著額頭,指尖細細地摩挲過眉骨處。
指縫裡依稀可見,眸中竟是幾分落寞。
然而嘴角卻反而在嘲諷著什麼般輕輕勾起。
劉肇默然。良久,順手摘下一株嫩芽,一邊打量著,一邊輕輕細語:“自牧歸荑,洵美且異。你可知這詩是何意?”
“新荑爲婚嫁許諾之物,雖非金玉華美,貴在以心爲諾。”歸荑認真地解釋道,末了,又眨巴了一下眼睛,“歸荑歸荑,便是以荑相饋,白首之約。”
他伸出手,將新葉別在她耳間。
歸荑望著他,聞見鬢髮裡清新的氣味,他彷彿想要說什麼,卻又躊躇頓了一下,終究還是擡眸:“你信我,便同我做個約定可好?”
歸荑眨巴了一下眼睛,懵懂地點頭。
劉肇忍俊不禁:“我還沒說是何約定呢。”
“那是何約定?”歸荑有幾分傻氣地追問道。
不知何時,天空漸漸泛起了魚肚白,而他的臉也愈加清晰。
他伸出手,覆上她稚氣的臉頰:“若是我可以做到的話,以後,你要成爲我的新娘。”
不是成爲他的皇后,而是成爲他的新娘。那時候的歸荑其實對於成親這件事情還不甚理解,只是單純地覺得,兩個人成親了,便是要永遠在一起,絕不互相背叛的意思。
就像爹爹和孃親一樣,朝夕相對,溫柔相待。
她愣了一下。
破曉的第一縷晨光刺入她的眼眸,她反射性地瞇起了眼。逆著光,他的笑意溫潤而清朗。
他明明和她並沒有血緣關係。
可是她,卻很想很想,一直和他在一起。
“嗯。”
她輕輕的應答聲,如同晨曦的光芒一般,驅散了他心中長久的霧霾。
“成爲表皇兄的新娘,就是一輩子再也不分開的意思嗎?”歸荑並沒有給他回答的時間,用力地點頭,“我要和表皇兄,永,遠,不,分,開!”
他站起身來,轉過身去望著晨曦暄暖的日光。
臉上的笑意卻漸漸斂起。
十年。歸荑,再給我十年。
初見時,上元佳節的燈火闌珊裡,她笑靨如花。他與她,解出了同一個燈謎的兩個不同答案。
卻不想,那緣心二字,並不是她尋到的謎底,而是她出給他的一道謎面。
在跌入那一雙清澈的眼眸的剎那,他深陷入了那謎題中。
終究啊,這個孩子是他十數年寒冬一般的年華里,僅有的春暖之風。
-
雒陽城,北城門外。
竇南箏用顫抖的指尖,觸摸過那被血浸透的泥土。
“叔……叔父……”她臉色蒼白,咬著牙,“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太后娘娘不是已經以竇歸荑的後位與叔父們的兵權相易嗎?爲何……”
“那背信棄義的……小人!”指甲深深地摳入泥土中,憎意如同毒液一般浸透過每一寸肌膚,“他難道忘了……原本他就是靠著誰,才能當上這個皇帝?!難道說……難道說竇歸荑也已經被他……”
“他從一開始,就是對我們竇家抱有殺意……”竇南箏望著手中的泥漬,“他怎能如此心狠手辣……”
竇南箏以虎口爲哨,九風應聲而從城內數百米開外飛速奔來,途中掠翻了好幾處攤位,驚嚇得路邊的小孩直哭。
她一躍跨上,耿嶢卻猛然拽著她的袖口,說:“太后娘娘如今傷心得緊,你此刻出城,萬一有什麼不測,可怎麼得了?!”
“能有什麼不測?!放開,我要去尋大將軍。只要能夠順利與他會和,一切便容易了。一定會爲叔父們報仇雪恨!”竇南箏眼中放出狠光。
“你想想看,千乘王三日前便已經受挾回京,算算日子便是如今時分到。最重要的是……陛下秘密出宮了,我密探說昨日他纔在此處決了前來投誠的竇景,得到虎符後立刻出宮,那必然是親自調兵去了!你如今出城,豈非極險之舉?”耿嶢字字在理,可是如今盛怒之下的竇南箏卻聽不進任何勸諫。
“難道我的叔父們就要白白死去嗎?!”她怒不可遏地揚聲反問。
“聽著,南箏,你我是至親夫妻,竇耿兩家必然是聯合相抗外敵的。你留著你的兵力留守雒陽,我領著我的兵馬前去接應竇憲大將軍,你看如何?”耿嶢諄諄然,竇南箏此刻才恢復了些許理智。
他說得有理,此刻她是雒陽城中唯一的竇家人,她必須要守護在太后娘娘身邊。貿然出城,只會讓事情愈加複雜。
驀然間,她腦海中電光火石。
“你說,陛下現在在城外?!”竇南箏驚愕道,驀然間,望著耿嶢,“你一旦找到他,莫要莽撞,我會以白鷹與大將軍聯繫,一定等到你們會和,再將之壓制。若是情況緊急……必要時,可誅殺之!”
耿嶢眸色震驚。
竇南箏想了想,將手中兵符掏了出來,說:“這樣不妥,這是我在城中一半的兵馬,你且先調去,記住我說的,必要時,將之誅殺!”
耿嶢望著竇南箏手中的兵符。
他神色無異,卻默了一下,然後說:“萬一……我是說萬一,我和大將軍敗了呢?”
“不可能敗,你們一定要活著回來!”竇南箏堅定地說道。
“兵變詭譎,你還是用你手中的兵馬牢牢地守著自己便好,萬一有什麼異樣,以你手中的兵力斡旋,至少,足以保你一人性命。”耿嶢眸中似有幾分深意,最終,嘆了口氣,騎上自己的馬,返回城中,召集兵馬。
半盞茶時間後,城門全開。
副將耿嶢,領兵熊熊出城而去,竇南箏立於城牆上,望著浩浩的兵馬,竟是如同戰場一般的場面。
然而,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走出半里開外後,耿嶢似是回過頭,隔著遙遠的距離,與她一瞬間對視。
從前她和他任何人出征時,都不會爲對方回頭,因爲這是不吉之兆。
隱約的,她有些不好的預感。
昨天夜裡,殿下的吩咐再一次響徹在腦海裡。
——這竇篤的兵馬,便暫且給你使用,如今你的兵力,少說也可與一位將軍相媲,我要你帶著這一隊兵馬,在竇憲抵達雒陽城之前,將其誅殺。
手伸進懷中,觸摸著昨夜從竇篤冰冷的身體裡取出的虎符,心中一閃而過竇南箏的臉。
不由得遠遠地,回過頭遙望城樓之上的她一眼。
“終歸,你是竇家人,而我,是耿家人。”他對著她,輕聲地說道。
是那樣遠的距離啊。
回過頭,策馬而奔。
城門外走出數裡遠後,耿嶢從懷中掏出一塊尚且染著鮮血的虎符,伸出手,調整兵馬前進的方向。
一旁的右將疑惑地上前問道:“不是要去接應大將軍嗎?應該是往正西南方走纔是啊!”
“先往北十六裡。”耿嶢握緊了手中的虎符,說:“我們,還要匯合一隊兵馬。”
右將更加疑惑了:“副將大人哪裡還有可調遣的兵馬?”
“有啊,昨日夜裡多出來的。”耿嶢眼眸裡迸射出冰冷的光,“竇篤,竇家的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