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盡辦法牽制各方勢力,你自也覺得,權勢何其可怕。”劉慶嗤笑一聲,走到他面前,微微低下頭,觀察著他的每一分細微表親變化,“但可怕的怎會是虛無縹緲的所謂的權,可怕的,不過是握有權勢後,變幻莫測的人心。”
他一個手中無半分實權的清河王。
這麼多年來便是靠著,一雙能夠看透手握重權之人的人心的眼,才能夠走到這一步。
“本來是極其簡單的東西,但是,手握重權後,便會產生變化。權,可使無數的無能化爲可能,故而,權,放大了人的慾望。”劉慶看著他眼底的眸光顫動了一瞬,“權無正邪,欲卻有。人心,都是正邪交雜的。無論是誰手握權力,心中的善與惡,都會被放大。”
抓住了人心的弱點,便是尋到了權勢的命門。
人,都會爲心中的惡付出代價。他劉慶也是如此。但是,對於所謂的代價,他已經預想到,也從不害怕。
“陛下,是非常溫厚的陛下。請陛下,用手中的權,救救邊境水深火熱的子民吧。””劉慶回過頭,同身後的耿燮對視一眼,輕笑著說道,“用陛下手中的權,將善,恩惠於百姓。”
劉肇覺得眼前似是一黑:“你竟是絲毫不在乎……”
“不在乎。”劉慶笑意更是淡然,“大漢朝疆土少幾塊與我何干,只要能夠坐擁天下,哪怕只剩最後一隅,王也是王。”
“當真逼宮造反,皇兄勝算能有幾分。”劉肇凌厲的目光掃過他身後的耿燮,“僅僅憑一個耿家。”
“所以我並未打算走到那一步啊,肇兒。”劉慶伸出手,手指觸及劉肇的胸口,“我說過,但凡人心,必有弱點。”
劉肇的溫厚,便是他最大的弱點。而劉慶,恰巧沒有這個弱點。
如同劇毒的蛇吐著芯,在眼前立起了身子。
但是劉慶,未免也將他看得太輕。
“該說的話說完了。皇兄可以走了。”劉肇垂下眼眸,緩緩閉上眼,彷彿極盡疲憊。
他擡步,朝著大殿外走去,與身側玄色龍袍的劉肇,擦肩而過。
劉慶的笑意,由淡然,轉爲一種冷冽的堅毅。
“皇兄想要的天下,是怎樣的天下?”劉肇未曾回頭,只是望著地上酒水裡,倒映出的自己的臉。
溫室殿的大殿之門,數丈高,紅漆鋥亮,氣派盎然。門縫中透出的日光,刺眼而明媚,在他眼裡,卻好似冰雪裡透出的寒光。
在這雒陽城中。
哪裡有溫暖的日光。
“與你所想,大抵不同。”劉慶腳步放緩,卻未停下,“這麼多年,你傾心盡力,當真以爲能將雒陽城變成另一幅模樣?君王,只需能掌控住朝堂便可,至於他掌控的,是怎樣的朝堂,又有什麼干係。”
變得比冰冷更冰冷,便會覺得,這冰冷也是暖的。
變得比黑暗更黑暗,便會覺得,這黑暗恰似晝光。
耿燮重重咳嗽了兩聲,望著眼前這位即將跌下王位的君王,滄桑的嗓音在這大殿中迴響:“老臣以爲,守得住王位的,纔是最適合成爲君王的人。因爲這樣的人,才能給朝堂帶來應有的安寧。當然,陛下也是明君,懂得爲天下而退讓,穩朝堂之和順。”
天真的人,究竟是誰。
劉肇的手,一點點攥起:“朕,明白了。”
耿將軍行了一禮,便跟著清河王殿下轉身離去。
“今日的西境,被侵入幾寸,來時,朕必將盡數征討!”劉肇下顎微擡,背影傲然自立,聲音不卑不亢,字字千鈞之重,砸在這空蕩的大殿之上。
劉慶面色一變,微微側過頭去。
劉肇,你——
清河王的眸光,瞬間狠決起來。
劉肇轉過身來,對上震驚錯愕的耿燮的眼。
“攘外必先安內。哪怕是失了整個隴西,哪怕付出再多的代價,也不會讓天下落入叛國之人手中!耿老將軍——”
劉肇緩緩睜開雙眸,耿燮一瞬間,竟被那如深潭一般無盡暗沉的眸色所震動。
這個眼神……竟是像極了——
薨逝多年的漢世祖陛下。
耿燮的斑白的鬍鬚,禁不住微顫。
眼前這位陛下……同他素日裡所想的模樣,似有初入。
“希望您能夠想清楚,你究竟是爲了什麼,甘心讓羌人,踩著那浸滿你父親叔伯鮮血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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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順公主出來,鄧綏跟在她身後默默地走,兩人不言隻字片語,不知覺,竟是走到了與溫室殿不過一牆之隔的梨沁院。
如今,枯枝之上已有細小的花骨朵。遠遠看過去,似是細雪落枝椏。
鄧綏眼光猛地一止。
安順公主順著鄧綏目光望去,看見了倚靠著樹小憩的身影。梨黃色的衣衫繡著大片大片的深紅的菡萏花,莫不乍眼。髮髻微盤,長髮披散而下,凌亂地撘在身上。
“何人在此。”安順公主威嚴責問。
她緩緩睜開眼,幾分疲憊地望了望頭頂的枯枝,如絲般嘆了口氣,踉蹌著坐起些許,卻並未打算勉強站起。
她這雙腿,如今,也已經作不得什麼用了。
擡眼,望見了身後的鄧綏。
“你說過,會報答我的吧。”她好似沒有聽見安順公主的話,一雙空洞的眼,只是看著鄧綏,“君騭,我救下了。如今,曾許的報答可還作數?”
安順公主心情正是極度躁動,見此人半分不守規矩,瞬間便是怒火沖天。
“殿下!”鄧綏快步攔在那女子面前,令安順大爲驚愕。鄧綏搖搖頭,說道,“殿下莫要焦躁,此事一定有別的法子……”
“有何法子?!”安順公主觸動了心腸,眼眶瞬間又是通紅,“陛下爲了守住這雒陽城安穩,不改心意,我西境的舅父們……他們……”
竇歸荑的眼,略擡。
“殿下稍安勿躁……”鄧綏也是幾分無奈。
安順恍若無骨了一般,眼看著就要連站也站不穩。
“那些人,是我的叔伯。”日光下,竇歸荑的面色蒼白如雪,面無表情地望著安順公主,“亦是他的舅父。不過幾日光景,便頃刻沒了性命。”
她一隻手,扶著樹幹,踉蹌地,忍著疼痛弓著身站立起來。
髮絲遮擋住她的面容。
“世間一切,都抵不過君王的薄情一念。”撐著樹幹的手,指尖禁不住摳入樹皮中,轉過頭,向著鄧綏“我,想要離開雒陽城。鄧綏,幫我離開雒陽。”
緩緩擡起另一隻手,捂著胸口,她緩緩地擡頭,脣口皸裂,眼神渙散,看起來,竟是非人的憔悴。
“幫我,好嗎。”她鬆開手,意圖往前走,卻一下狠狠跌跌落摔在地上,鄧綏一驚上前扶她,她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我本就……不是雒陽城中人啊。”
鄧綏看著她的模樣,一瞬間,腦中卻閃過很多東西。
她確有恩於鄧騭,也有恩於她。陛下如此牽念於她,這也是鄧綏心中永遠的忌諱。她在雒陽城一日,她便難以心安。如若她當真能離開這雒陽城,斬斷了和陛下所有留戀……
說到底,不過都是孽緣罷了。她都已經成了這般模樣,陛下,究竟還在執念著什麼。
深深揪緊鄧綏衣物的手,因用力過度,縫裡透出了絲絲血色。
她沒有辦法原諒那個人。
她恨極了了他。
但卻……沒有辦法殺了他。
沒有回憶起有關於他的過往。她對劉肇,並無過多恨意。成王敗寇,因果循環罷了。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這許多年。
但是,有的事情一旦想起來,便如箭離弦,再也回不了頭。
——無論如何,我一定,會站在表皇兄這邊。
啪嗒。
她哽著喉嚨,渾身戰慄,一顆淚砸入地面。
對他,她從未食言。但爲了守住這個諾言,她付出的,是她的所有。她本該是權傾朝野的竇氏之女,她本該擁有血脈相連的親族。
她本該,成爲他的妻。
但爲了愛他,她什麼也不再擁有。
廣袤無垠的世間,孤零零地只剩下她,連帶著她胸膛裡這顆依舊跳動著的,曾對他深信不疑的心。
五叔叔。
一顆永不背叛的心。
在這個世間,根本就不存在!!
鄧綏看著如今,竟是活得不像個人樣的竇歸荑,曾經幾乎要燒燬自己的那份不安與嫉妒,竟然煙消雲散一般。她輕輕擁住她,問道:“那麼,你要和阿騭一起走嗎。”
聽到鄧騭的聲音,她的眼,彷彿纔有了些不同的光。
“他想要的,我給不了。”她鬆開鄧綏的衣物,望著自己滿是泥污和血垢的手,“我想要的,卻只有他,能給我。”
這世間,是多麼的不公。
鄧綏的眉頭,緊緊皺起。
歸荑解下腰間的玉笛,將之交付在鄧綏手中。
“將這個,送至鄧騭手中。”她無力地呼吸間,眼中光黯淡而絕望,“告訴他,我同他不再有任何牽連。我不需他爲我做任何事,放棄任何東西。他想要的一顆真心,我給不了。我也不應騙他,利用他。”
“我捱過的痛,又怎麼忍心讓他再受。”
鄧綏皺著眉,看著手心的笛。
——若沒有那一日,又如何。至少這年年歲歲,她終陪我走過。
當年鄧騭的話,在耳邊迴響。
腦海中,閃過了陛下的面容。
縱然……你這一生都不會愛我,但只要,這年年歲歲是你陪我走過。
便是甘願。
鄧綏將笛子握得溫熱,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低頭說道:“他是甘願的。縱使你不愛她,但只要餘生是同你過,他也願爲你棄之所有。這並不是欺騙與利用。你忘了,你可是阿騭的妻子。”
“如若這樣,你回答我,可願和阿騭永遠離開雒陽城。”鄧綏望著自己手中的笛子,“你若願意,我便書信一封與他。現下,是將亂的天色。這個時機的話,也許,是有可能的。”
陛下現在,太需要鄧家的兵馬了。現下,便是最好的時機。
鄧綏握緊了笛子,看著失魂落魄的竇歸荑。
只要……只要沒有眼前這個人。陛下,就永遠是她所期待的陛下。
而鄧綏,會成爲陛下餘生,唯一的皇后。
梨沁苑的鏤空的牆窗,身影一閃而過。鄧綏若有所覺,回過頭去,卻又什麼也沒看到。
作者有話要說: 前幾卷的確女主更多的是參與感。最後一卷完結,纔是屬於歸荑自己真正的重頭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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