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內,紅梅凌寒開得正美。青綠的樹影婆娑,雖是寒冬,卻依然迸發出勃勃生機。
歸荑沒有封號,卻受太后邀請參加五叔叔的宴會,按照體制,只能坐在末席。而首席與末席,相隔的遠度甚多,歌舞只能夠勉強看到,而且還不大看得清臉。
但是吃的卻十分豐富啊。歸荑望著滿盤的佳餚,環視周圍,伸手先捻了顆從沒見過的紅果子吃,酸甜可口,聽別人說,這似乎西域的貢品,平常人是吃不到的。
聽說,太后娘娘這一次提出要三公九卿之宗女以及各親王小姐們都獻藝助興。表面上是爲五侯爺出征設宴,許多人暗地裡討論,其實是爲了給陛下立後選妃唱一曲前戲。
在這一場宴會上如果能夠脫穎而出博人眼球,那麼日後身份尊貴定然是跑不掉。
許多權貴家的小姐們都已經摩拳擦掌,準備已久。
“寧德郡主到——”
歸荑口裡咬了一口蹄子,猛然聽到頗爲耳熟的封號。擡起頭一看,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她!
那一日在山海樓裡那個氣宇非凡的女孩。
只見她今日打扮比那日更爲華麗,一襲淡藍如水綾羅長裙,披著雪山黑狐裘袍,懷裡抱著金絲雕鏤的暖爐。儀態甚是得體,步履從容地朝著上席走去,離歸荑越來越遠,最後幾乎在無比靠近太后和皇上的位置上坐下。
而坐在寧德郡主鄧綏對面的,竟然恰好就是同封爲二品封號康睿的陰氏宗族長女,陰慎柔。
兩人目光相對的同時,互行了一個虛禮,這才一同坐下。
陰慎柔眼中卻是濃濃的不屑意味,而鄧綏貴而不驕,面容恬淡。
最後,陛下和太后一同入席,衆人都起身行了一大禮。太后看起來心情頗好,只是陛下,似乎寡言少語。
相隔太遠,歸荑什麼也看不到,也就只顧著自己吃東西了。
爾後不知多久,那些名門大家之女開始展現,歌者有之,舞者有之,畫者有之,奏者有之,五花八門奇才輩出,令人歎爲觀止。只可惜,歸荑隔得太遠,隱約能辨認出他們做什麼,但是大家講話都溫潤得體,小聲得很,出了奴才們報出的獻藝者封號姓名,其餘的說話聲零零碎碎都聽不大清。
但是秉承了孃親樂聲天賦的歸荑,對於奏樂之聲頗爲敏感,倒是聽了幾首不錯的曲子。
然而聽到奴才們大聲報出:“陰衛尉之女,康睿郡主,陰慎柔。”
周圍似乎有了極其小聲的議論。他們都說,這位郡主乃開國皇后陰麗華之親兄的曾孫女,身份何其貴重。寬且她的舞姿在雒陽城內是有名的。
可惜隔得太遠,歸荑根本看不大清什麼。況且經過上次酒樓裡那次事件後,歸荑總覺得,既然表兄都是這樣暴脾氣的人,這個陰慎柔脾氣肯定也不大好,也就不大在意。但是周圍人瞪大了眼追看,恨不得能往前挪一寸是一寸。
若要論舞姿。她青釉姐姐可還是一舞動天下呢。
陰慎柔跳完後,還引起了一小陣騷動。
她回到原位上,朝著對面的鄧綏投去傲然的一個目光。同時,和一旁的侍女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默不作聲的眼裡閃過狡黠的光。
“鄧宗政之女,寧德郡主,鄧綏。”奴才報出的名字,讓歸荑稍稍擡顎。
她似乎看到有人擡了琴上來。原來是奏琴啊。歸荑心中一片欣喜,看來有耳福了。津津有味地嚼著蹄子肉,看著她坐上席,歸荑趕緊擦了擦手和嘴,暫時不吃了,專注地聽琴。
琴聲起音的一剎那,歸荑愣了一下。原本以爲是較爲常見的七絃琴,沒有想到,她奏的竟然是五絃古琴。較之七絃,五絃琴的琴音其顫聲更加妙曼悠長,若是琴技高超,可以繞樑不絕,然而難度卻也是高出七絃許多,若是琴技稍遜,不免滑稽。
她細細地聽著,覺得這琴聲平緩引入,爾後卻陡然變弦更迭,曲調起伏激揚起來,如同流水潺潺偶遇湍流,陡然變得驚險萬分。
不禁聽得入迷了。
然而,正當緊要的關頭,猶如眼前可見萬丈瀑布快要傾斜而下的時刻,一聲斷絃之聲劃破曲調,琴聲被迫戛然而止。
鄧綏愣了一瞬,看著斷絃,陡然似乎聽到了一聲輕笑,循聲望去。
是陰慎柔。
竟然耍這種上不了檯面的小把戲,鄧綏微微皺眉。
歸荑卻激動地拍案而起。
不能讓場面冷下,幾乎只頓了一頓,鄧綏繼續彈著餘下未完成的半首曲子。但是少了一弦,總覺得,比起之前的渾然天成,少了幾分味道。
陰慎柔似乎很驚訝。
能夠做到這樣,臨時改曲應變的鄧綏,倒真的出乎她的意料。陰慎柔原本以爲,她會慌張無措地抱著琴灰溜溜退下。
琴聲還在繼續。鄧綏手心裡卻沁出了冷汗。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這樣勉強繼續的琴音,實在算不得上佳,甚至,變更曲調究竟如何,也沒有多少把握。
在府邸內練習了那樣久,原本,是想要一鳴驚人的。
還是……覺得很可惜啊。
然而,陡然,似乎從賓客席座的盡頭,忽然傳來了輕柔漸緩的笛聲相和。
坐在首席上的他,目光忽然閃爍了一下。
回憶起昨夜的笛聲,他閉上眼細細聽著。笛聲的音質溫潤上佳,如風拂柳,如月照竹,令人心神寧靜,隨著樂聲之起伏而喜憂。
是……同一個人?
他再細細聽了半段,緩緩睜眼。
是,同一個人。
劉肇目光暗自流轉,微微瞇起眼看向正朝著自己走近的那個遙遠身影。
但,走到不遠不近地距離,她又停下了腳步。
從身形看,似乎年紀不大。總覺得……有點,熟悉。
同時,在一旁的清河王劉慶稍稍擡眉,薄脣輕勾,頗有幾分輕薄意味地說道:“這笛聲,倒是頂好的……”
還在說話,卻聽見哐噹一聲。朝著最上座望去,卻見年輕的皇帝陛下打翻了酒杯,陡然站了起來。
不對,那個人……
那個人!
“皇兒……”太后娘娘微微蹙眉。
是——她!!
許久,劉肇才晃過神來,頓時醒悟一般坐回位子上。望著遠處那個身影,只覺得越看越篤定。雖然那身影如此遙遠。
——“你叫什麼名字。”
——“歸荑,我的名字,叫做歸荑。”
一曲完畢,兩人正好退下,卻聽到帝王年輕的聲音緩緩響起,如果細細聽,還能聽出其中的些許壓抑和緊張:
“你,姓甚名何?”
郡主鄧綏誰不認識,看來這一個“你”,問的是自己了,歸荑心裡忽然有些慌張,這可是堂堂君主在問話呢。
想起了禮節,趕緊俯首行禮,以頭點地,卻忽然不知還自稱什麼,只好說:“民……民女……”
“罷了,先退下吧。”太后娘娘卻忽然淡淡地說道。
劉肇幡然醒悟。即便是她,又能如何?衆目睽睽之下一道聖旨要她留在雒陽,留在皇宮,甚至……願她爲他而留下?
那麼她面對的,將是竇,鄧,馬,耿四大貴胄家族的逼迫。絕沒有存活的機會。
就算想要找到她,就算想要留住她,那也一定是暗地裡的動作。不可明人。
他攥緊了手,坐了下來,但是那女孩卻匍匐在地上並沒有起身。
對於太后娘娘的話置若罔聞,她正在等待當今天子的命令。劉肇心裡一緊,過往,但凡是太后發話,從來沒有人再次向他這個皇帝尋求同意。
彷彿太后,纔是這個朝廷的主兒。
但是她還靜靜跪拜在地上。
“退下吧。”他深深地看著遠處的身影,她這才緩緩起身。剛剛想要離去,卻聽到一旁的清河王劉慶忽然淡淡地開口:
“太后娘娘,臣無理至極,但笛聲妙曼,臣還是想要知道個出處。”
語出,四座驚。
這清河王……膽子也太大了些,這不是公然拂了太后和陛下的面子嘛?雖說各位皇親中,最受榮寵的便是這位王爺,但他的性子還真是一如傳聞——好音律樂舞,性輕浮卻無大志。
但他眉目清冽英氣,薄脣微笑的時候甚至帶著令人心驚的美感,倒是生得一副舉世無雙的好皮相。
“哈哈,你是想要尋笛之出處,還是人之出處啊?”耿老將軍呵呵兩聲,打趣道。
竇篤微微蹙眉,他看著遠處那個身影,似乎有些不確定地看向身邊的竇憲,卻見竇憲幾不可見地朝著他微微點頭。
竟真是那丫頭!
總不能瞧著人就這麼給清河王不明不白地拐了去,況且依照太后娘娘方纔的口氣,並不想要藉著這個時機公佈那孩子的身份。
“咳。”竇篤只覺得這侄女某方面倒真像是竇家的孩子,都不是省心的主,只得看向清河王說道,“這笛聲,倒也十分得竇某的心。”
“竇大人說笑了,竇大人長年在外刀尖相磨之聲只怕聽得不少,難道還懂這些高雅之聲……”一聽見竇家的人居然出口摻和這事,千乘王劉伉也愣了一下,猜不透他們竇家人到底在想什麼,但他看不慣竇家很久了,平日裡只恨別人都對竇家唯唯諾諾。
好不容易這一位位高權重的清河王,他至親手足,和竇家的人擡槓了,自然是要來幫一把。
但這話,似乎說得有些過了。和指著人家鼻子罵對方莽夫,沒有多大區別。
“你們這些人之所以能夠樂得逍遙地聽高雅,還不是因爲我們在外頭提頭廝殺。這泱泱大漢,難道是靠這絲竹之聲禦敵上陣的嗎?”竇篤冷笑一聲,揚聲道。
“你!”劉伉頓時站了起來,想起了前些日子受的氣,此次新怒舊火一併涌上腦門,“你這是什麼態度,我可是堂堂千乘王!是大漢朝嫡親的王爺!當今皇帝可是我親弟弟,尚且要尊稱我一聲皇兄,你……”劉伉幾乎瞬間暴跳如雷,聲音也尖銳了幾分。
“哼,便是這個禮,論輩分,你可還算我半個侄兒呢,王爺。”竇篤橫著眉,眼中泛起冰冷的光,摸了摸腰側的寶劍,“你好舅舅的劍,可是利索得很!”
歸荑聽著這一言一語地針鋒相對,也沒全部聽出什麼狀況,但總覺得,這件事情是不是因她而起?
不過是一件極小的事,怎麼……好像吵得很嚴重……
“上陣殺敵有什麼了不起!我們劉家的子孫,各個都是驍勇善戰,若不是你們強佔了……”他話說到一般,卻感覺到一陣刀鋒一般的眼神,話忽然頓住了。
怎麼回事,剛剛那一瞬間如同利刃穿胸而過的冰冷的感覺。他順著餘光望去,卻只看到竇憲在靜靜地喝酒。
這個人……劉伉皺著眉頭,竟然一時半會沒能再開口怒罵。
“你再胡說,如今的大漢,半壁江山不都是靠著我竇家的人撐……”竇篤話說到一半,卻被一隻手抓住了袖角。順著手望去,居然是大哥竇憲。
便也不再說話。
但是,宴席之中,人色已經是各異了。有沉怒著按捺的,有嗤笑著看好戲的。
良久,太后娘娘挑眉莊嚴道:“今日,自當和和氣氣,大家都是皇親,自是一家。何必爲了瑣事吵鬧。”
聽著這句話,總覺得有幾分斥責的意味,略施威嚴得恰到好處,但是氣粗的劉伉卻覺得拉不下臉面了,非得自己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周圍人掃了一圈。
忽然把目光定在稍遠處的那個瘦小的身影身上。
他起身,朝著太后拜了一禮,說道:“這件事情,終歸要算在某些卑賤之人失了分寸,擾亂紀法,竟惹得朝堂重臣辯駁爭論。不只太后娘娘要如何定奪……”
若是他所推脫的要置之枉死的真的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興許太后娘娘早就順著他的話發落了歸荑,也好解了衆人有些尷尬的場面之困。
但是。
太后娘娘面色沒有任何改變,只是忖度了一瞬,便在心中有了計較,說:“傳哀家懿旨……”
“母后!”
意外地看向身側的皇兒,太后娘娘發現他的臉色意外地蒼白。他朝著她跪拜一禮,說道:“今日本該是國宴,爲將軍出征而設,如果出人命豈不是有損國運?”
太后見堵不住幽幽之口,正打算擇日不若撞日,便在今日當衆給那丫頭個封號便是了。但是聽皇帝這麼一說,心中不免有幾分疑惑。
皇帝向來溫順,從來她插手的事情他從沒有異議。
“哦?”太后沉默了一瞬,忽地看著自己的孩子,目光中多了幾分慈愛,說,“那麼皇兒覺得,應當如何處置?”
劉肇瞥了一眼堂下的人,靜靜地說道:“暫且押入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