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十四年。
將軍班超因年邁而回朝。天子親迎,雒陽城中彩燈高掛,爆竹之聲此起彼伏,民聲鼎沸,街頭小巷成熙攘之勢。
班超乃爲扶風平陵人,可其卻不願葬在扶風平陵而願葬在雒陽,因爲他一生爲國,肝膽之心,都爲大漢。而年邁,對故土之思卻愈漸難解。故而奏請陛下,意欲在臨死之前,再去看一眼舊鄉(xiāng)扶風平陵。
陛下應允。
班超回鄉(xiāng)時,扶風平陵有名之士莫不拜見。
而此時,山那頭偏僻處,一戶黃泥籬笆院牆處,卻被叩響了門扉。王承開門,卻見是個陌生的年輕男人。
那男人問了問隔壁家的事,可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屋裡有孕七月的妻子,帶著六歲的兒子和三歲的女兒進了屋子裡。然後燒了一壺水,也沒什麼可接待的,便是以木碗盛了一杯熱水,遞給那男人。
王承告訴他,約莫十一二年前,隔壁家起了大火,一家院子和梨花樹盡數(shù)燒沒了,他家的孃親早就死了,父女倆好像活活燒死了。
這時候王承的母親來說,本來她妹妹還和承兒說好了,定隔壁家的女兒這門親,誰料一把火都燒了。
那男子輕咳,喝了口熱水。便問道:“這是何處的水,何以氣帶清甜。”
王承之妻微微一笑,道:“還能是哪兒的,後山上今日晨起打回來的山泉水罷了。”
“噢。”他輕輕應答。
“不知兄臺是何方人也,爲何要打聽隔壁那戶人家的事。”王承問道,此時,屋內的孩子哭了,妻子忙地去哄。
王承之母坐在桌上,看到眼前男子面色極俊秀,眉眼裡盡是不凡的沉穩(wěn),舉止投足看起來也不似尋常人。
依稀地回憶起,很多年前,隔壁人家的剛到此處時,那孩兒他爹,亦是存著此般的氣度與華貴。
不由得問道:“公子可是識得那隔壁竇家?”
看到他微微點頭,王承之母,便起身去往屋內,取了一捆小布包裹出來,解開陳舊的紅繩,看到上頭有一把金鑲玉鎖,和一把紅繩所捆的發(fā),交到他的手中。
“這是?”
“說來,也是造化。十數(shù)年前那一場大火裡死的那位,原是和我家承兒定了婚約的。此乃信物,我們……是在不方便收著如此貴重的東西,便就此,交還與您吧。”老婦人連連嘆息,搖著頭回了屋內。
看著手中顯舊色的金鑲玉鎖,輕觸那一撮柔軟的發(fā)。
不知怎麼,屋內好似便沉寂了。好似有一陣涼風吹了進來,王承看著眼前人的模樣,背脊有些發(fā)涼。
王承之妻哄好了孩子,看到男子手中的東西,忙地說道:“這不是胎髮嗎,便是出生時,割下的第一縷發(fā)。”
說著,摸了摸腹中的孩子。王承亦溫柔地撫摸著妻子的獨自,感覺到腹中孩子踢了自己一下,兩人都是相視一笑。看到那男子的眼神,便問道:“足下,可是喜愛稚子?不知可否成家,孩子幾歲?”
“已成。但未有子女。”他輕咳一聲,才說道,“鄙人身子骨弱,只怕即便是有了孩兒,這孩兒,也活不長久吧。”
看著他的眸光,似是有所思慮。畢竟是傷心之事情,便也不好多問。
是夜。
他告別了王氏一家。走進了隔壁的院中。
此花,此樹,此屋,此棚。
山重水複,天高雲(yún)舒。屋舍儼然,田地平疏。春暖時落英簌簌,秋涼裡金葉飄零。夜不閉戶,人心淳樸。
緊緊地凝視著,被灼燒了一半,卻還茁壯未枯的那棵梨花樹。
伸出手,觸摸樹幹,緩緩閉目。
好似感覺到身邊,還有另一個嬌小的身影,她亦伸出手,觸摸著樹幹。
再睜眼,好似看到一樹梨花爛漫,而自己的身旁,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姑娘,巧笑盼兮,眨巴著水靈靈的大眼睛。
“這便是你的扶風平陵,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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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
永元十六年。陛下病重。
他告訴鄧綏可傳位劉祜。劉祜雖年幼,卻是王族子弟中,最有帝王之才者。劉肇花了整整三年,殫精竭慮,爲鄧綏鋪好此後的路。
這是他,身爲帝王,爲這天下所盡的最後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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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元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章德殿。
那一日,雒陽城下了第一場雪。紛揚而下,鋪天蓋地。凜冽的寒風吹過長街,吹倒高懸的壁火,火焰灼燒著燈籠布,在一片黑暗裡燒著短暫而溫暖的火焰。
二十七歲未滿的漢和帝,在前殿,就此一睡不起。
他一生執(zhí)政寬和而不輕縱,體恤民生,在位期間,國力昌盛,史稱永元之隆。
而在以這一位皇帝爲轉折,東漢自此,不可磨滅地開始了夢魘一般的輪迴,幼子繼位,外戚與宦官交替干政。
永無止境的權位鬥爭,在這座千年帝都裡無聲地演繹。
當他的意識漸漸消散。年輕的君王,嘴角微揚,卻有一滴淚垂,沒入鬢間。
因爲他看到。
無盡的黑暗裡。
踩著輕柔的步子,女孩提燈而來。
誰一書紙筆,書不盡,王侯將門獵獵崢嶸。
誰半曲歡涼,曲未及,紅塵錯落幾分獨鍾。
誰滄海一粟,誰垂青萬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