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樓梯下不遠處。
書嬈被姑娘們圍了起來。她連連搖頭擺手許久後,大家終於訕訕地散去。
“那個。”書嬈卻驀然間開口,幾位樂姬回過頭來眼底泛起了星子,還以爲她終於要說些什麼扶公子的事情,卻不想她有些怔怔地問了句:“你們可聽說過……西絨這個名字呢?”
幾位姑娘互相對視一眼,搖著頭:“不曾聽過。”
然而不遠處,年紀稍長的記賬大叔猛然輕咳了一聲,望向書嬈:“可是西邊的西,絨羽之絨?”
書嬈哽了一下,搖搖頭說道:“我也不大清楚,大抵……大抵是這兩個字吧。您可知,她是什麼人?”
“你們這些後來來的,且又不思進取的,約莫的確是沒聽過這個名字。但若是十數年前,嗯……約莫還不是永元年的時候,她可是這寒樂坊的根骨所在呀。”記賬大叔樂呵呵地說道,語氣中似是帶著幾分懷念,“那時候我也還是個愣頭小子,但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的西絨姑娘,年不過十三,就已經是這寒樂坊的司樂大人了……”
女孩們最初進入寒樂坊時,只是學徒,稱爲樂人。而掛牌後,方能稱之爲樂姬。然則寒樂坊裡的樂人堪千,樂姬也近百。能夠成爲司樂的,必然是精粹中的精粹。
而寒樂坊作爲雒陽城中首屈一指的樂坊,代表坊中最高曲聲造詣的司樂,音律調曲自然也是這泱泱天下之翹楚。
“十三歲?!司樂?!”姑娘們譏諷道,“您就編吧,我們這聽著也就是了。”
“唉,你們不信也沒法子。寒樂坊在十幾二十年前的司樂大人,和如今的可是大不相同。西絨姑娘,憑藉一曲妙曼的笛聲十三歲成爲司樂,想來除了她天賦異稟,也同上一任司樂大人的提拔頗有關係……說這西絨姑娘你們大抵不大清楚,可若說她上一任的司樂,白陌央,你們大抵就知道些許了吧……”
那幾個年輕的姑娘面面相覷,爾後一致搖搖頭。
記賬大人語結,良久,鬍鬚都抖了兩下,恨鐵不成鋼地放下筆,這才說道:“你們……你們以爲在這寒樂坊掛上牌就可以衣食無憂日日混著是不是?人總該有些進取心……總該……”
“所以呀,白陌央是誰?”其中一位綠羅裙的舞姬打斷,問道。
“唉。”記賬大叔似是思索著什麼,良久,背過身去,說:“不知算福算禍,她最終,可是嫁給了竇太后的嫡親的弟弟,竇甯啊。”
樂姬們再一次互相對視了一眼,吐了吐舌頭——竟是去年方歿的太后娘娘親弟妹啊。可見這寒樂坊裡魚躍龍門之人不少啊。
“我……我不要當老闆娘了……我決定了,我還是要成爲司樂大人!嗯,對,司樂!”似是苦思冥想了一翻,其中一個樂姬似是終於下定決心一般一拳敲在掌心,惹來幾雙四面八方的白眼。
“哎喲!”
啪——
驀然間,綠羅裙的樂姬一掌拍在脖子上,抽回手一看,臉登時黑了幾分:“竟是螞蟻!”
書嬈望了一眼,驀然間微微笑然道:“那不是普通的螞蟻,那個叫蚍蜉。”
“你知道?”綠羅裙姑娘幾分詫異的望著她。
“蚍蜉之羽,衣裳楚楚……”書嬈眼眸驀然間變得悠遠,良久,眸光裡泛著溫柔,說,“這是,我姐姐喜歡的詩。”
望向不遠處窗外,綠蔭襯青天,狂風頓起。她緩緩走過去關上窗,窗門即將掩上的剎那,一隻蚍蜉又被捲起,錯亂於風中。
她不禁又推開窗,默默然地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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攤開手掌,一隻蚍蜉落在手間。
日光灼人,一如女孩的笑意燦爛而明媚。她將手伸到看起來比自己小一些的男孩面前,說道:“蚍蜉,太子殿下,這就是蚍蜉。”
另一隻手拉過男孩的手,然後在掌心內一筆一劃地寫著,然後滿懷笑意地看向他:“這一次可千萬別寫錯了,你說過的,如果我真的爲你抓來了蚍蜉,就一定記準了這兩個字。”
“西絨姐姐,你都不怕的嗎?”男孩疑惑地看著她,說,“這可是蟲子呀。”
“蚍蜉之羽,衣裳楚楚。你看呀,她披著那樣好看的衣裙,還有什麼好怕的。”女孩撫摸著男孩額前的碎髮,“阿慶,你還小,等你大了,很多東西就都不怕了。”
“我已經長大了!”男孩有幾分稚氣地大聲吼道。
女孩咯咯地笑了起來。
“真的。”男孩站了起來,握緊了小拳頭,臉漲紅幾分,“我母妃說過,有了想要守護的人,就算是大人了!”
“那你現在,是有了要守護的人嗎?”蚍蜉爬到了女孩的指尖,略掙動兩下,驀然間撲哧一聲朝著男孩的額臉飛去,男孩驚退了兩步,女孩再一次笑得眼如月牙。
男孩沉默了一下,說:“有。”
“那你可以告訴我,是誰嗎?”女孩捏了捏他的臉。
男孩別過臉躲過她手指的鉗制,良久,眼神閃爍地瞥了她一眼,一跺腳說道:“那自然是……是我母妃了!我一定會守護我的母妃!”
女孩淺笑盈盈,遞過一根樹枝到他手中,指著地面,說:“好了,要守護母妃的‘大人’,現在可以像一個真正的大人那樣遵守承諾了嗎?我可是已經抓到了蚍蜉哦。你可要一筆不錯地將它寫出來。”
男孩抓著木棍,用力地在地面上一筆一劃地寫著。
寫到一半,驀然間停了下來。
“怎麼了?這就不會寫啦,你看好……”
女孩作勢要搶走他手中的樹枝,他緊緊地抓著樹枝,然後說道:“還有你。”
“嗯……嗯?”女孩有幾分差異,不明所以。
男孩又默了一下,然後擡起頭來,望著她,一字一句堅定無比地說道。
“我要守護我的母后,還有,西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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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間,眼睛睜開。
是……夢。
他覺得有些頭疼,坐起身來,驀然間發現外面已是風雨欲來,哪裡還是夢中的日光朗朗。
爲什麼……又夢到了這些。
他伸出手,掌心撐著額頭,指尖插在髮絲中,使暗勁收攏,呼吸也漸漸屏起。
最終,一口氣溢出脣角,似是不甘。
身側緋影略動,似是醒來,伸出一隻玉藕一般的細臂,一邊嗔怪著,一邊環住他的腰,上身挪動,頭靠在他的側腰之上,聲音綿軟而帶著幾分嗔怪:“王爺,怎得就醒了。不是說,今日陪奴家睡到正午的嗎?”
他卻絲毫未動。
她也稍稍做起,緊緊一抹緋色的肚兜裹著,她整個人軟趴在他的身上:“王爺這是怎麼了……”
這時候,一隻溫暖厚重的大手掌回握上女子細嫩的手,他緩緩閉上眼,再睜眼時,眼眸裡盡染幾分素日裡的風月淡色。
他嘴角多了幾分意味不明的淺笑。
“誰讓本王身邊呆著你這麼個妖蛾子,把本王的心都一點一點地啃食了。”他回過頭,扣住她的肩膀,嬉逗地吻過她的鼻尖,然後,重重地吻上她的脣。她嚶嚀一聲,假意掙扎兩下後,將手臂環在他的脖子上。
兩人緩緩地又躺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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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汀擠進了人羣的時候,巖溪瞪大了眼睛望著白汀身後戴著蓑帽的瘦長身影。蓑帽上還垂著一圈數寸長暗色絲縷,遮住了大部分臉,只露出此人削瘦的下巴來。
“公……”巖溪抿嘴,霎時間眼光都不知該往哪裡放,良久纔看著白汀,苦著一張臉無奈地說,“我不是要你先走嗎?你怎的還把公子給拉過來了?”
“我怎麼能……怎麼能讓你真的被砍了手臂呢?!”白汀眼眶紅紅的,抓著身後少年的手,說道,“所以只能去求公子救救你。”
求。莫語饒有意味地望了一眼白汀,又望向巖溪:看看你給公子惹來的麻煩。
巖溪嘴角一垂,蔫然目色:都是我的錯。
惹來圍觀的人已然不少,可事主兒卻還好整以暇地坐在石椅之上,眼風淡淡地掃過扶桑,鼻子裡冷哼一聲:“身板如此弱不禁風,那可笑的蓑檐也蓋不住的病怏之相……”
“你!”白汀直衝向前,巖溪想要攔,卻被身後的人再次扣住掙脫不開,只能看著她指尖指著耿嶠的鼻子,“一身好皮囊也蓋不住你骨子裡那仗勢欺人的惡狗模樣!不過是仗著家世好罷了,說什麼懸作一筆萬銖,看我扶公子來添你百筆千筆,看看你是不是真要賠出你耿家的一座宅子來!”
耿嶠餘光打量了一下扶桑,最後將目光凝視在其被紗幔隔絕的眼眸處:“扶?”
耿嶠緩緩站起身來,下巴微微揚起:“原是鄧府裡的第一門客,扶桑公子。許久不見鄧將軍,不知他近來可好。”
扶桑將要啓脣,耿嶢卻頓悟一般,又笑然道:“不過呢……所謂依傍家底的勢力,也並非我想要出生在這樣一個顯赫的家族中。但是比起那些費盡心機一點一點上爬,才終於得到那麼些許勢力依傍的卑賤的庸民,究竟誰比較像一條狗呢?”
耿家二公子耿嶠。與其說是心思惡毒,不若說是舌頭惡毒。多的是幾分小孩子脾氣,也就只有白汀這樣的人還會爲之激怒。
說到底,其實事情非常的簡單。
耿嶠自幼畫技堪絕,不由得幾分自負。此番便是學起了三百年前呂氏不韋一字千金之故,懸掛了一副畫了半月有餘才成的泣血之作於雒陽城西的牆頭,放出話來,誰可添改一筆而意境增,萬銖相贈。
此畫說到底也的確是妙筆生花,但當真就是到了一筆都不可添的地步了嗎?說到底,也都是這雒陽城裡的人們都秉承著主流作風——明哲保身,不願多生事端,成全了這位官家公子的自負心。
然而其實白汀也並不是就和他這自負心過不去,實在是出門黃曆不吉,印堂發黑……也可能,是她出生時便黃曆不吉,印堂發黑。
總之就是,她一把沾泥帶水的手不仔細就往那“驚世大作”上印了個鮮明的手印。
談到這裡,巖溪就後悔了,當時不該去買煎糖糕,應該先守著她洗乾淨手再去買煎糖糕……
“叫你還亂吠,敢砍我們巖溪的手,你……嗚嗚……”白汀的嘴被莫語一手捂上,掙扎著被拖到後面。
扶桑淡淡一眼掃過那畫作,故作鎮定。
其實,扶桑懂岐黃知天地,明音律曉文書,惟獨對於丹青一類,著實是絲毫不懂。
那副取得雅名爲《雨盡雒陽》的長達半丈的布帛,所謂意蘊深邃和筆鋒精妙完全沒看出,他只瞧見那高低參差的房屋還有縱橫交錯的街道,星星點點的數目,密密麻麻的人羣……
其實扶桑很想說,要不把那手印給洗洗,洗乾淨後在把那一塊留白給補上……
但是,如果這樣做的話,是不是巖溪兩隻手都保不住了。
略停的雨勢,讓腿骨裡的疼痛減輕了些。
耿嶠隔著約三丈的距離,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人。朝堂之事他素來考慮得不多,但光是從哥哥還有其他長輩的口中聽得些許,也知道,那鄧騭素來行事乖張而毫無章法,即便是當年從父親手中繼承得兵權,又哪裡有這個運氣一路運籌帷幄到今日這等地位。
扶桑公子。聽說是天降異色而生的異人,有關於他的謠言裡頗多傳奇色彩,但那終歸只是雒陽城人茶餘飯後,以訛傳訛的無稽之談,而這種傳言,更因他長年藏匿於鄧府而不見世人,變得更加撲朔迷離,煞有介事。
終歸,也不過是站在眼前這樣實實在在的人罷了,倒還真以爲是個能掐會算的天人。
不,與其說是實實在在的男人,還不如說就是個身形單薄,削瘦得似是風吹即倒的孱弱之輩,瞧著幾分感覺,年紀似乎也極輕,二十出頭,或者,還要更小一些?
扶桑默默然半晌,耿嶠的耐心也幾乎用完了,撇了撇嘴別過臉去:“若是別無他法,不若就留下一隻手……本公子也不多做爲難……”
扶桑將白汀招手而來,附耳說了幾句話,白汀臉色微變,眸光在耿嶠和畫作之間飄忽來回掃動。
然後,白汀竟也有幾分怯意,再三回過頭得到扶桑的確認,走上前去,端起一旁店鋪裡接屋檐雨水用的木盆。
耿嶢就這麼帶著幾分疑惑地看著白汀走來,充滿震驚地看著她走到畫前,等到意識到她要做什麼的時候,驚怒地站了起來:“你!”
譁——
來不及阻止,一盆水傾倒在畫作上。
畫上的墨跡被緩緩暈開。瞬間糊成一片。
耿嶠身後的人唰地一下抽出刀,莫語也跟著將刀撥出鞘,眼光銳利。
“扶桑,你以爲有一個鄧騭給你撐腰,我就不敢殺你是不是!”耿嶠怒不可遏地吼道,指尖直直地指著他,“我告訴你,你再怎麼樣也只是他的一條狗,我殺他一條狗,他還能把我給殺了嗎?!”
扶桑不顧刀尖鋒芒,走到畫作前,慢悠悠地伸出手,白皙而指骨修長,指腹劃過溼漉漉的畫帛,藉著水感,輕輕鬆鬆地擦去了那一個巴掌印。
耿嶠幾乎立下要殺了他。
“《霧染長安》。”白汀的聲音驀然在身後響起。
耿嶠臉色一變,若有所悟,走到畫前望著那一副大部分地方已經被暈染開的畫作,而那些並未石頭的幾處,屋與樹的模樣還隱約可見。
“耿公子,你的《雨盡雒陽》,如今成了《霧染長安》。這樣的話,是不是不算玷污你這一副畫作了呢。”扶桑輕然一笑。
耿嶠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傲然犀利,正視著扶桑說道:“別忘了,本公子說過的是,誰可添改一筆。你這該法未添一滴筆墨,不過是傾了盆水。”
他勾起嘴角,望著扶桑怒極反笑:“你如此對我的畫,事到如今,你是想要添上幾筆救你的人也是不可能了,你還是乖……”
話來不及說完,耿嶠眸色風雲頓變。
他呆呆地看著扶桑長袖一揮,驀然間推動畫卷的木軸,木軸子順著畫帛滾去,畫自然而然地收攏一處,而此時的扶桑轉到另一邊,伸出一隻腳,足尖對那洗墨的銅桶一勾。
畫軸卷合後,繼續向前滾,朝著扶桑那一頭滾去,滾到了桌子的盡頭,撲通一聲,掉入了那洗墨的銅桶裡。
霎時間,原本素白的畫帛成了一片漆黑。
“《夜籠長安》,總是可以了吧。”扶桑帶著幾分冷意地勾起嘴角。
那斜勾的脣角的一霎間,耿嶠心中似是閃過了什麼,由於太快而未被他捕捉到。
他不由得細細地看起他的臉來,眼珠子一側,似是在深思著什麼。
身後不知是誰的馬嘶聲響起,陡然令耿嶠腦中頓悟。
這人臉大部分被遮住,但下巴還有略勾時的脣角,卻總覺得有幾分像一個人——
“嫂……子?”耿嶠愣愣地低聲呢喃了一下。又猛然搖頭,再看向那人時,他已經不再那樣勾著嘴角笑,耿嶢又驀然間覺得剛剛不過是自己魔障了。
天又開始淅瀝瀝地下起雨來,莫語爲公子打起了傘。
他卻伸出手,莫語立即意會,伸出胳膊令公子攙扶著。然而他的手看似輕輕地搭在莫語的小臂上,卻只有莫語自己感覺得到,他的這隻手極爲用力,幾乎撐起了他半邊的重量。
公子的腿疾……
莫語微微蹙眉,擡頭望著陰暗的天色。
將軍素來不肯公子出門,如今已經大半天沒有回府,不知將軍發現了沒有。
若是讓將軍知道公子在陰雨之天出門,以他的秉性手段,那還不得把苑都給拆了。
怪就怪這將軍和公子都是脾氣太難將就的人,他這個做下人的,兩邊都無從阻擋,也難以勸諫。
在多年前將軍帶回公子的時候,公子還是攙著一根鑲玉紅木柺杖的。如今這腿疾似是慢慢好了起來,但是陰雨天,還是疼得要了半條命。
這公子的腿,莫不是以前……重創過。
就算跟了扶桑這麼多年,但是將軍從不讓人打聽公子的過去。就算是跟著公子極久的莫語和巖溪,也知之甚少,若是說最瞭解公子的,也許是苑裡服侍的那個啞女,煙羅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 五千多字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