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城。
正是倒春寒的時分,枝上霜白,戧風鼓鼓。清河王殿下一身自在的湛藍外衫,一身清涼地踏進陳舊門檻。卻難想在這金雕玉砌的雒陽宮城之內,還有這般一處空蕩舊色。
刺骨的風吹開他鞋履前枯敗的落葉。
踏進合歡殿的那一刻,他便看到了殿牆右側那兩顆相鄰而生的桃樹。只是如今,不過是枯枝一片。
猶然記得入春時刻,女孩桃樹下吹笛,引來鳥雀旋於頭頂的模樣。
不過是,記憶擾人罷了。
當年,母妃受盡多少冷落,終有一朝入了這合歡殿。卻不想,這纔是夢魘之始。
呆了片刻,劉慶折下半尺桃花枯枝藏於袖中,轉身踏出殿外。
卻未料到,看到長巷一端,鄭衆的身形一拐消失。他思忖片刻,擡步跟了上去。走至長巷盡頭一拐,卻看到數丈開外,劉肇在小湖邊靜坐著,鄭衆在一旁爲照看著樽酒仔細溫著。
劉肇喝了一小口酒,頭也未擡:“這年關方過不久,皇兄也不擔心舊景傷情。合歡殿早已不是十數年前的模樣,又何必一看再看。”
劉慶卻只是將袖中的枯枝,握得更緊。
劉肇放下銀盃,拿起一旁的暖爐,鄭衆趕忙爲他披上玄色長裘。他走下幾步石階,走至劉慶面前。
“皇兄同我,同承父皇骨血。”劉肇嘴角揚起溫良的笑意,“自幼便得相識,感情那樣好,怎的不知何時起,皇兄對朕,竟無一言可說了。”
劉慶朝著他,行了規矩的一禮:“陛下萬安。”
劉肇卻未立下命他起身。
“這一年前的桃花清,自然是比不上當年宋貴人三年親釀的雨瀝香,卻不知皇兄,可願陪朕喝喝這新酒。”
劉慶俯身更下:“臣領命。”
桃花所釀的酒一入口,劉慶心中,卻似是琴絃亂撥,發出了令人難忍的音律。
“春雨漸暖,桃色愈濃。雨瀝香之名,當真風雅。當年的宋娘娘,也是個妙人。”劉肇眼神示意鄭衆,再爲劉慶倒上一杯酒。
酒杯裡的清冷的酒水,映著劉慶同樣清冷的眸。
“春深雨落花不見,唯香未泯葉長青。這纔是臣下母妃當年,賦名之意。”劉慶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猛地站起身來,“臣下府中還有瑣事,就此……”
“清河王殿下。”
叮。
劉肇不輕不重地放下銀盃,繼而轉過頭來正視著他的背影:“朕以爲,舊事已過,執念過深便是業障。令殿下如此難以釋懷的所失之物,已是永遠無法尋回。執著於再也無法彌補的東西,只會自苦。”
劉慶先是站定了半刻。爾後,竟是淺淺一笑。
他半回過頭:“於陛下而言,什麼是最重要的。”
劉肇沉默著,抿了一口酒。
“在臣下問出剛剛那個問題時,陛下腦中所閃過的所有東西,全部都失去的話。”劉慶嘴角的笑意風淡雲輕,“大概陛下便能明白,何謂業障,何謂自苦。”
“臣下對陛下並未有過多遺憾。”劉慶笑意依舊清淺,“臣下只是想要,拿回本就是臣下的東西。陛下兒時待臣下的情分,臣下,也並非全然記不明白。”
一杯溫酒下喉嚨,辛香,微苦,酒落了肚,纔有些回甘。
“朕待你好,不過是因爲皇兄待朕好。”劉肇指腹摩挲著杯沿,“皇兄待朕好,不過是怕,被竇太后看穿皇兄胸膛內陰暗仇怨的心腸,而作戲罷了。何來什麼情分。”
劉慶的眸光漸漸變得詭譎。
“陪朕喝一杯酒也不願,皇兄早已不再將朕,看做親兄弟了。”劉肇緩緩站起身來,“但是今日,朕偏還是想趁著著醉意,同皇兄說一說胡話。”
擺了擺手,讓鄭衆退到了七八丈開外。
劉肇往前走了七八步。
“這天下,肇兒是絕對不會交給慶皇兄的。”
他口中的“慶皇兄”三字,倒是讓劉慶有著一瞬的分神。十幾年過去了,幼時不成體統奶聲奶氣的叫喚,卻還恍如昨日。
但這一句話裡,半醺半醒,似笑非笑的語氣,卻哪有半分像彼時的他。
“就如同朕之前的勸說,皇兄並未有半字聽進耳去。皇兄這一身戾氣過盛,如何坐得好這皇位。”劉肇笑意依舊溫潤如玉,“朕雖得先太后竇氏垂愛撫養,坐上了這位子,可日日夜夜都覺心口沉悶,思索著許許多多事。這思來想去,便是這樣多年過去了。皇兄可知,朕在想什麼?”
劉慶未作答。
“朕爲何,朕欲何,朕之所欲,何以而得。”劉肇聲音依舊輕緩,“便是這樣三問。”
“想了許多年,好似纔想出些正經來。著實也算不得有悟性。”劉肇又往旁處走了兩步,向著湖邊,負手而立,“但我瞧著皇兄,卻是什麼也未想清楚。這頭兩問,便生生卡了皇兄這樣多年。”
“你這一副故作清高的模樣,究竟想說什麼?”劉慶眉頭緊緊皺起。
“皇兄如今所求,當真是皇兄真正所欲之物嗎?”
幾步外亭子內的酒過熱,溢出些許,澆在炭上滋滋作響。鄭衆卻始終在遠處弓著身低著頭,未靠近分毫。
“哼。”劉慶眉頭緊鎖。
這一聲嗤笑,便也算的上應答了。
劉肇微微側過臉,斜睨著劉慶:“那麼朕問你,何謂權。”
“下下者以爲牟利脫貧,中下者以爲功成名就,中上者以爲獨善其身。”凜冽的寒風,吹拂起劉肇鬢角的髮絲,一如湖邊的垂柳枯枝,他靜默地乜了劉慶一眼,眼神莫名哀涼,“但所謂的獨善其身,其實便也就自保二字,不願失去,不願傷害。這般心境日久漸深,想要避開所有失去,害怕受到半點傷害,那便成了作繭自縛。”
“但這一切,卻又都是權衍生出的心態。是手中的權令他們將得到擁有看做常態,才覺得失去是那般不可接受,將安穩的榮華想得理所應當,才生怕人奪了去。皇兄,你口口聲聲說原本便是你的,那亦不過是你的以爲罷了。你勿要看作,那是老天的以爲。”
“這繭困頓你太久,但當局者迷。皇兄實在想不明白,朕也是沒有其他法子。”那酒溢出得過多,將地下的炭火澆得愈加豔烈,劉肇不由得側目。
“但連這一點也想不通透,竟也能作繭自縛成這般——”
劉肇緩緩擡眸,眼光如深潭一般幽暗。
對上劉慶寒冷如鐵的眼。
“朕如何能將皇位,如何能生生交付到這樣人手中。”
驀然吹來一陣刺骨的寒風,本平靜無瀾的湖面,剎那水紋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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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陽城。
日光明媚下,女孩一襲鵝黃色細麻外衣,內裡淡青色錦緞,坐於木輪椅之上,身後的婢女推著她停在湖邊。
遠處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身後婢女回頭望去,竟見陛下一人踱著步子而來,一禮未行完便被手勢打住。
劉肇在一丈外止住腳步。
金色的暖陽如同在她發上鍍金,讓她整個人看起來,無比耀眼而溫暖。他如墨一般的眼,此時此刻,彷彿從無盡的漆黑深沉裡透出了熹微的光芒。
上元街中,她的笑如燈盞將黑暗劃出一線亮光。雨巷煙雨,她將他緊緊擁住,告訴他,這一生,她都不會讓他一人孑立。
生來離母,在竇太后的把控下,一步步成長起來的幼小的劉肇。母非母,兄非兄,一生在皇權的重壓下負重前行,生死淡然,寵辱不驚。這樣的山河萬里,這樣的馬嘶刀鳴。這樣的皇權爭鬥,這樣的帝都雒陽。
多少性命朝不保夕,多少榮耀分崩離析。
是誰,跌跌撞撞,捧著一顆真心走到他面前。
她微微側頭,餘光已是看到了他。
劉肇的眼眶微微發紅。
——我與你相遇可能是偶然,但是,我會這樣地喜歡你,絕不是偶然。我竇歸荑第一眼就確定的事情,無論世事滄桑,不會有任何改變。
劉肇走至她身側,一膝半屈,與她平視:“可還有何處疼?”
她終是默然。
他起身,支會走了婢女,自行握上她木輪椅的後端,卻纔推動了寸許,她便兩隻手握住了木輪。
劉肇一愣。
“你殺了我吧。”她的聲音,略沙啞,氣力微弱。
她頭稍稍一偏頭:“就像你一貫以來做的,我的叔父,姑母,甚至是,我的父親。讓我和他們,死在同一雙手裡。”
“我知道你還有不忍。我亦知道,你大抵是覺得,欠我多了。”她放開了抓住木輪的手,手心裡被勒出了些許擦痕,“放下你的慈悲心,一個君王,並不需要這種東西。”
他走至她身前,抓著她的手,用自己內裡柔軟的衣袖,仔細輕柔地擦拭著她的手心。
“你不殺我,只要我有機會,便會殺了你。”歸荑面無表情,俯瞰著望著眼前低垂的容顏,“你也許是一個好君王,但你,再也不是我的表皇兄。”
多少年前,女孩一夕得入雒陽。她以爲她來到了這世間最好,最好的地方。
上元時分,女孩相逢翩翩公子。她以爲她遇見了這世間最好,最好的少年郎。
她傾盡了她的一切。
她付出了她的所有。
君王,終究成了真正的君王。但女孩,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女孩。
她曾忘得乾淨,還了自己一段清靜的世俗。她生命中,最不可承受的一段記憶。足以毀掉她所有活下去的意義,足以耗盡她餘生所有的希冀。
“劉肇……”
她終歸,想起了這個人。
“當初死的那個,爲什麼,不是你呢?”
初春融雪的日光,帶著深冬的寒意,刺進他的每一寸皮膚。
生而爲人,如何不有執念。他一眼看穿別人執念裡的愚昧,卻始終走不出,初相遇剎那的對視,女孩爲他織就的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