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可是好了?”
門外客氣的敲門聲,讓扶桑回過神來。她望著鏡中,一剪遠山黛,雙目靜如湖,朱脣香粉飾之,玉鈿金釵挽起如瀑青絲。
靜心許久,她卻愈加沒了牢獄裡的膽魄,手心裡的冷汗涔涔。
她很清楚,她走了一步險棋。
如若在牢獄中咬緊口什麼也不說,興許受點苦楚,一時半會,不見得會要了她的性命。但事到如今,倘若再被揭穿……
她在鄧府裡時,雖極少出府門,但雒陽城裡風吹草動 ,盡數可知。鄧騭將暗線埋得猶如蜘蛛的細網,然而這張網裡,卻有一個巨大的漏洞。
那便是清河王府。
她擡眸,鏡中的自己,眼神裡多了幾分決然。
在這雒陽城裡,訊息是最爲緊要的。被看穿最多的,便越易被擺佈。而知道越多的,越是能夠在這漫漫洪流中穩(wěn)妥求存。
鄧騭知道的東西,的確很多。但是,還不夠多。
況且,如今只要能讓清河王對鄧家那邊鬆懈一二,將氣力都放到她身上,就越是可以拖延姐姐離開。
鄧騭,快一點,再快一點。一定要讓姐姐平安出城。
她身後的婢女爲她髮髻上別上最後一朵淺色紫薇花,便對著她輕聲說:”姑娘,簪好了花,已經可以了。”
幸而她之前想要走書嬈這個路子,故而對於西絨,她還有有些許聽聞的。回想著畫中那驚鴻的容貌,眉眼裡望去如置身七月流火,熾熱又透著寒涼。髮髻高高挽起,鬢角是雪白的木蘭花,額上的美人髻又幾分溫婉動人。
她的手腕處纏著一層紗帶,敷著藥草不得亂動,所以一應事務,竟都是要別人伺候著。
但是如今的情形裡,她的心惴然,就是一個人在她身邊都讓她焦躁不安。
所謂的一鼓作氣,她如今已經是三竭之勢。
然而,還是得出去的。
她打開門,門外的人高高舉過鑲著穗子的長竹笛,她瞥了一眼那竹笛,伸手接過,望著不遠處的涼亭上,清河王側立的背影。
她往他的方向走去,卻聽到不遠處婢女的驚呼:”世子,這假山爬不得呀!”
顧首,恰好望見一雙稚嫩的手攀爬扣住假山上一塊石頭,似是一使勁,那孩子的腦袋便露了出來。
那是……劉祜?
又猛然聽見了扇巴掌的聲音。
“混賬東西,看顧不好世子,要你何用,還不快去把世子扶下來!”聽起來,像是一個嬤嬤的樣子。
“打人做什麼,趕緊把人扶下來就是了。”一個懶懶的聲音響起,聽語氣平淡,卻透著涼意,“祜兒矯健,自當出不了什麼事。只是,他終歸是金貴的清河王世子,萬一要是蹭破了哪兒,你們的腦袋,也就跟著掛不住了。”
扶桑心中冷笑。
瞧這腔調拿捏得。
這耿氏生下了唯一的兒子,果真是驕縱得很。過往只覺得耿家對清河王如何能夠忠心到這個地步,簡直匪夷所思,但如今看來,都是一物換一物,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
也是,左右這耿家生的也是自己的骨血,說到底這筆買賣,對清河王來說是隻賺不賠的。
走到涼亭裡,她對清河王行了一禮。他回過頭,細細地打量著她的臉。
她知道她和西絨長得是一點也不像的。
“我以爲,你會像殺了我姐姐那樣殺了我。”她冷眼看著他。
“你說你是西絨的親妹妹,“清河王自斟了一杯酒,利落地一飲而盡,略勾起嘴角,“本王並不信。”
“你能站在這裡,只是因爲本王現在還不想殺你,而你,“他緩慢地擡眸,眼中一片犀利,望著她,“是走不出這清河王府的。”
“她不是西絨,她只是左小娥。你也不是我姐夫,我姐姐告訴過我,她要嫁的,是一位舉世無雙的翩翩公子,那個人,姓宋。”
啪——
扶桑一驚,望著地上的碎瓷片,又擡起頭望著清河王震怒的面容。
想不到,書嬈那一夜一五一十說的東西,竟然在今日得以保她一命。清河王色厲內荏的模樣,倒是讓她的心略鎮(zhèn)定了些許。
“西絨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竟敢……”
“她如果是你的妻子,爲什麼最後你不要她!”扶桑怒然反問,踩過碎瓷片,朝著他走近,“你可知何謂嫁娶嗎?那是百年相守永不背叛的約定,如果你不愛她,爲什麼要娶她?!”
他怔忪了半刻,望著那壺酒,默默然又拿了個新酒杯,倒了一杯,仰頭喝下。
那是燒心的烈酒,一連幾杯喝下來,他神志卻依舊清明。
但是,眉宇裡卻多了幾分散不開的愁色。
過了一會,那愁色又消散得沒有絲毫痕跡,他轉過頭來,看著她,笑意鬆散:”你想要知道是嗎。好啊,你想知道什麼,本王便告訴你什麼。”
“本王和西絨之間,不愛對方的那個,是她。”
“雖說本王與她相識在先,但之後與她盟誓嫁娶之約卻是本王的表兄,宋蕭。宋家隨著我母妃之死傾頹敗落,宋蕭受父命保護我,輔佐我,而西絨也是因爲他,纔會留在我的府中。”
“你說你是她妹妹,那你應該知道,你們本是罪奴流放之徒,這身份是多麼大的隱患。當真,可以瞞得過天下人嗎?此事被告發(fā),本王爲了暫時壓下此事,才與她結爲名義上的夫妻,再後來,宋蕭戰(zhàn)死沙場,而西絨,也就跟著去了。”
這一番話,幾分真假,她細細推敲著。
清河王望著她:”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不如,一併問了本王。”
這話問得有些詭異,她不敢再多做試探,見好就收地搖搖頭。
“若是沒什麼要問的,便吹個曲兒來聽聽。”清河王又喝下一杯烈酒。
她側過身去,面對著湖心,悠然地吹起曲子來。
他眼睛微微瞇起。
一壺酒喝完了,又上了兩壺,他遣推了所有的侍從,靜靜的看著她。
這側背的姿態(tài),還有妙曼的笛聲。
的確是,和西絨十分相似。
酒一杯杯下肚,越喝越急。
叮。
他輕輕放下酒杯。起身的時候略一踉蹌,想來這酒還是有些後勁,他只覺得肺腑裡滿是燥熱。
她吹笛吹得專心,卻不曾想,猛然從身後被人用力地抱緊了,一股大力直接將她按倒在涼亭裡的長椅上,哐鐺一聲,竹笛掉落在地上。
“你,你做什麼……”背上緊緊貼著石凳,一片涼意襲來,她驚恐地想要推開他,奈何他一把扣住她掙扎的手腕,力氣大到幾乎折斷她的手。
他的眼充血通紅,咬著牙問她:”到底要怎麼樣,怎麼樣你才肯留在我身邊?嗯?”
“竇家垮了以後,你是不是就打算跟他永遠離開,是不是?”
“你不許走,阿絨,我現在只剩下你了,你不許走……”
聽到竇家兩個字,扶桑眼眸猛然瞪大。
他在她耳畔低語,聲音低沉而危險:”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原本都是我的!皇儲之位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我母妃纔是陛下一生鍾情的人。父皇說過,會爲我步步鋪墊,他說過要把整個天下都給我!”他緊緊的扣住她的肩膀,力氣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阿絨,留在我身邊,終有一日,我會把天下送到你面前。”
她絲毫不敢輕舉妄動,她知道,他這是醉得厲害了。
“你,打算怎麼做?”過了一會,她輕輕地問道。
“不急,再等等。現在正巧是狗咬狗,等竇家的人把樑家的人除乾淨了,再用樑家的秘密,爲整個竇家築墓……咱們現在,要等……還有那個人,我要把他,拽下來……”
他低頭猛然吻上她,滿口的酒氣。扶桑急怒之下,下意識想要呼救,卻驀然發(fā)現,這亭子裡只有她和他兩人。
不遠處僅有的兩個侍從,遠遠望見這香豔的場面,都司空見慣一般側過身去,視若無睹。
混亂中,她摸到他腰間的匕首。
如果,如果在這裡殺了清河王。大不了,也就是賠上她一條性命。姐姐已經救出去,安然有鄧騭照拂。而她,沒有人知道,她是竇歸荑。
殺了他,現在,殺了他,是可以的吧。
他死了,姐姐就再也沒有威脅了,所有的後果,都只會是她一個人承擔。
手握緊了他腰側的刀,緩緩抽出。
反正,這也不是你殺過的第一個人。
她猛然腦中一痛。溫熱的血濺上身體的記憶頓時被喚醒。什麼時候,她在什麼時候還殺過人?
然而就是這一愣神的功夫,遠遠的猛然什麼打在她手背上,刀子猛然落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他垂眸,目光頓時凌厲。她眼疾手快掙開他,翻身而下撿起刀子,對著他一揮。他酒勁過大,一避竟失了準頭,胸口處被劃了一道淺淺的傷口,摸著滲出的血,疼痛讓他清醒過來。
她的手不斷顫抖著,拿著刀對著他。
然而身後有誰猛然用力扭住她的手,她回過頭,卻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此人是……
樑禪。
而樑禪看著她的側臉,似是也覺得熟悉,眼中有著疑惑的光,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
“你不是左小嫿,你,是誰?”一雙手,用力地掐上她的脖子。
這幾分力氣,竟似是一下要將她的脖子掐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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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銳利的鐵釘板砸在小腿上的時候,眼前瘦弱的人發(fā)出起悽慘的喊叫。而將板子揭起,又是粘皮帶骨的疼痛,血從細密的傷口裡不斷地滲出。
她的上半身坐立著,手被橫直綁在兩頭,雙腿橫放,也由腳踝緊綁,分毫動彈不得。
然後,鐵釘板再砸下。
血濺在她衣服上,斑斑點點。她這才知道,之前清河王的確是沒有對她有用刑之心。之前那樣吊著她,簡直是天大的恩賜。
侍從在一旁爲清河王換著紗布,上藥。待到他理好衣物走到她面前時,她的一雙小腿已經血肉模糊。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她卻已經沒有任何力氣,連擡眼看他都無力。
一旁的樑禪打量著她的臉,他始終覺得,她非常熟悉。
“還不說嗎,你,到底是誰?”清河王冷哼一聲,扣住她的下巴,發(fā)現她因爲太用力地咬牙,口中已經是一片血腥,回過頭吩咐道:”拿塊布來堵著,別一下咬斷舌頭。”
鐵釘板再一次落下,她整個人一震,啞著聲音卻不怎麼喊得出來了。
鐵定板擡起,星星點點的血濺在他衣角和手背。他擦去手背上的血,冷笑一聲,站起身來。
“若是你想說了,就眨眨眼。”他如同地獄的羅剎一般,說話的語氣讓人從心底發(fā)寒,“疼不疼,可還受得住?那,要不要試試更疼的?”
命人端上一個素白的大鉢,除去頂上的黑布,她耳朵裡嗡嗡作響,也就眼睛輕輕一瞥,實在看不到那裡頭是什麼東西。
然而,一個獄卒從裡頭揪出一條蛇來。那蛇紅白交錯,生著可怖的菱紋,她從未見過這蛇,但蛇吐著芯子的模樣讓她心驟然一縮。
她嗚嗚叫著,搖著頭,獄卒上前來解下她的左手,揪住她的食指,將蛇頭靠近。
她幾乎是拼命地搖著頭。
“不會死的。但是這蛇的毒液實在是妙得很,就如溶骨噬肉一般……”清河王淡淡地說道。
她無力地眨著眼,清河王輕笑一聲,取下她口中的布。
她說話聲音很微弱,清河王湊近了些,才聽清:”我,我同你……做個交易……”
清河王揚起了嘴角,身形未動,手稍稍一擡示意獄卒。
吭哧一聲。
她只覺得指尖一陣撕裂皮肉的劇痛。而那一股痛如同火舌一般蔓延開來,彷彿將她的半個手掌瞬間灼成黑灰。
血液裡汩汩流動的,如同灼熱的溶鐵一般。從手指蔓延到手臂,都是溶骨一般的疼痛。
她疼得整個人驟然一縮,但被繩索所縛,卻又只是徒勞掙扎,但,整個人卻近乎痙攣。
“啊……”饒是已經沒有了力氣,還是嘶啞著竭力痛喊。
“很可惜,這不是本王要聽的答案。”清河王搖搖頭,滿是惋惜的模樣,“我說過吧,如果騙我,既要你生不如死。不要耍花招,你只需要回答本王所文就可以了。”
獄卒將蛇放回了鉢中。
這一次,整個鉢放在她身側。她沒有力氣轉頭,卻彷彿能夠聽到數不清的蛇吐舌的聲音。
渾身如同跌入冰窖一般,狠狠地顫慄起來。
獄卒扣住了她的整個左手,放在鉢的上方,底下十數條蛇蠢蠢欲動焦躁不安地擡頭望著,扭動著鑽來鑽去。
“本王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否則,便廢了你這隻手。”清河王眼中滿是殘忍的光,“倒是可惜了,以後,可就聽不了你吹笛了。”
她抿著嘴,費力地擡眸,眼裡滿是恨意。
一旁一直不做聲的樑禪看著她這個神情,目光停留在她微抿的嘴上,若有所覺。
這個人怎麼。
樑禪微低的頭猛然擡起——她,難道她是!
清河王冷哼一聲,作勢又要擡起手。
“竇……”
樑禪的話頓了頓,又似是幾分不確定。她原本耷拉的身體猛然一僵。
清河王回過頭,看著樑禪驚愕的神色,卻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不可能,你還活著,這不可能……”
他走到她面前,用袖子擦了擦她的眉眼處的污土和血跡,細細端詳著她的眼,神色頓時大變。
“樑公子,難道說,這位還是你已知故人?”清河王望著樑禪,負手而立。
竇歸荑,這個人,是當年那個竇家的小郡主,竇歸荑!
樑禪默了一下 ,猶然在震驚中。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是活著的?!
“嗯。”清河王平調哼出一個音,示意獄卒。
她一雙眼卻沒有絲毫神氣,望著他,又好似沒有望著他。
獄卒扣緊了她的手。
“竇歸荑。”
樑禪的聲音在牢獄中無聲地響起。
“這個人,是端和郡主——”
“竇歸荑。”
她的眸,終於失去了最後一絲光彩,徹底陷入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