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四年。暮秋。
那彷彿是一切的終結,又似是所有的起點。許久之後,當歸荑再一次一點一點地回憶起那冰涼的一日,只覺得在肺腑裡下起了一場千年寒雪,再也無法融化。
她,也曾是那麼相信。
也曾願,將自己的一切都交付於他,包括生命。
然而。
她卻用那雙未染塵埃的眼,見證了一場傾世的屠殺。
血染黑土,赤色涓流,那如同狂風驟雨席捲而來的氣勢,將她從內而外寸寸撕裂。那時候行夜一雙手緊緊攙著她,她瞪大了雙眼流著淚,最終卻連一聲嘶吼也發不出來。
她眼睛怔怔地,頂著那屋頂插著的竇家的軍旗,染著鮮血,在風中碩碩然飄動。
然則旗幟下的少年,如風中溫玉。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那是比鍼芒刺眼,更加絕望的痛楚。
然而在一個時辰以前,她同君騭告別時,雲翳凝白,天高氣朗。
一個時辰前。
幾隻灰鴉沙啞鳴叫著,唰唰地衝向天空。
行夜護送著她回雒陽,卻不想,迎面遇上了一小支人馬。竇歸荑擡眸,看到了耿嶢柔和的臉。
“陛下派我來,望我和竇大將軍和談。然而密林深深,不知道郡主能否找到竇大將軍所在之地?”耿嶢微頷首,眼中泛著溫潤的光。
看著那一雙眼眸,竇歸荑心中先是異樣的一緊,然後纔是緩緩地鬆懈下來。她試探著問:“你不是和伯父大人會合一起對付表皇兄的嗎?”
耿嶢一派正氣的模樣:“我雖和竇家親,可終歸,也是陛下的臣子。此番陛下派我來,也足可顯現他的誠意啊?!?
這話說得,深入她的心。
這也正是她最想要的結局。
然而竇歸荑也並不知道伯父大人究竟去往何地,自從約莫半個時辰前她幫表皇兄騙走了伯父之後,只大概知道他是往雒陽城的方向去了。
她如實地告訴了耿嶢。耿嶢便掉頭欲往雒陽城的方向而去。
然而歸荑擡頭時瞥見不遠處一抹雪白的身影盤旋著,驀然喚住了耿嶢。
“那隻鳥兒,雪白的鷹,可看到?那是伯父的鳥,要不你便隨著那鳥兒去,它一定也是在找伯父?!睔w荑指著天空對耿嶢說。
耿嶢點點頭,回過頭說:“你也快些回雒陽吧,陛下十分擔心你?!?
歸荑心裡一暖,認真地點頭。
轉身離去,卻總是覺得哪裡不對勁。
歸荑看向右肩胛骨,驀然間覺得傷口又疼了起來。
行夜跟在竇歸荑身後,覺得她有些異樣。
她的腳步越來越慢。
最終,停了下來。
“你怎麼了?”行夜微微蹙眉,想她大約是哪裡疼了。
然而她猛然間轉過身來,對行夜說:“快,帶我偷偷跟在姐夫後面!”
行夜覺得甚是奇怪,然而竇歸荑卻執意如此。有些模糊而凌亂的畫面在竇歸荑腦中一閃而過。
那個時候,高樓墜落的時候,她影影約約記起,那青翠茂密的樹影之後。
像是姐夫深邃暗沉的眼眸!
回憶畫面如同她墜落時的感覺一樣變得極其緩慢,墜落的無助感再次攥緊了她的心臟。她甚至渾身顫抖了起來。
然而,這份恐懼越是真實,那茂密樹影之間,那身影卻愈加清晰!
沒有錯!絕對不會錯!
那個時候,耿嶢在旁邊!
“怎麼回事?!”行夜看到她忽然恐懼著蜷縮的模樣,心一沉,上前去穩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卻被她敏感地一手拍下。
“不要碰我!”她下意識地吼道。
然而這一吼,腦中的畫面陡然清晰。
那個時候……對的,那個時候她從高樓墜落,那箭從她衣袂間穿過,然後,她掠過鄧綏,側過臉,看到一旁樹影間的耿嶢。但他紋絲不動,眼眸淡漠得如同另一個人。
有誰撲過來要接住她,然而,卻又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她陡然生出一種可怕而無端的聯想。
那個時候,姐夫他……難道是在,對她見死不救嗎?
行夜瞧著竇歸荑臉色一片蒼白,藏在袖中的利刃緊握了一下,另一隻手搭上她的肩膀,力道不大,卻也不容她逃開。
行夜眸如暗夜。
他知道的,她對於陛下來說,是什麼。
袖中指節有幾分泛白。
但當陛下爲她執意出宮,踏出宮門後,鄭衆與他的對話,再一次響徹腦海。
——“那個孩子,竇家的孩子,一旦有機會,一定要殺死她!”
——“只怕,這並不是陛下的意思吧。鄭大人,吾乃陛下親御護衛,只聽得陛下一人之言?!?
——“不是的。因爲有些事情,陛下並不十分清楚……一年前,一年前……終歸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知道她對陛下並無半分算計,我知道的,她雖說是竇家的人,卻並非一心向著竇家……可是,可是那個時候……”
——“究竟怎麼了?一年前?一年前又是如何?”
手指速轉,默無聲息地將刀刃掉個頭,此刻袖中的利刃,露出一個尖頭,反射著刺目的光。
沒有值得永遠信賴的人,沒有可以絕對依附的人。那些承諾了會守護的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會變成刀刃相向的敵人。
“郡主大人,臣下有事斗膽相問。”行夜語氣一如既往地平淡。
歸荑還陷入對耿家深深的思索中,有幾分心不在焉地說:“嗯?”
“您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呢?”行夜餘光盯著她的側臉,細緻觀察著她。
眼中,精煉的光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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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弟的意思是,還要再同太后多做協商?”千乘王幾乎跳腳,不可思議地說道,“陛下好生糊塗!”
劉肇靜靜地望著劉伉,良久,說道:“朕要立竇家的女兒爲後?!?
千乘王劉伉幾乎當下哽在原地。
“陛下認爲,您是君臨天下,是坐擁山河是嗎?陛下以爲,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是無可撼動的嗎?”千乘王下巴線條僵硬,幾分失望,“我說過,不管這天下是誰的,也需得是劉家人!陛下如今年幼糊塗,可皇兄決不能任由你糊塗!此刻若立竇家人爲皇后,那麼這天下……”
“就要姓竇了。”他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道。
“這天下,自然是姓劉。奪其權,弱其勢?!眲⒄卮鬼?,思索了一小會兒,又驀然擡眸,“除了性命茍且,竇家兄弟不能留下任何東西?!?
劉伉性子直,說話也衝,直接便是一聲嗤笑:“陛下好大的口氣。誰血灑錦旗還未定,便已經算計著繞過敵人性命?!?
“如今竇憲隱匿兵馬與雒陽城外,我們只能夠突襲爲上。只要竇家三股兵馬未集合,便攻不進那雒陽城,那麼便從竇憲開始,逐個吞沒。”劉肇望著千乘王,微微揚起嘴角,道,“今日我生死之間,幸而逃過一命,然而竇憲並不蠢,很快便會發現端倪。”
他眼裡閃過一絲精光。
千乘王卻絲毫也沒聽出他語氣中的意味,粗聲粗氣的嚷嚷道:“說得輕巧,咱們現在連他人在哪裡都不清楚,那長年縱橫沙場的人又極熟諳兵法之理,必然早已尋著萬全之地守株待兔,我們這樣分散開兵力尋找他,豈非自尋死路……陛下,你聽皇兄一句勸,這竇家人留不得,必須痛下殺手……”
劉肇眸色流轉,望向千乘王。
“不,他一定會回到一個地方,機會只有一次,今日夜裡,或是更早……”
劉伉眉頭緊緊蹙起。
“現在動身,射人先射馬,擒賊。”劉肇眼神裡多出幾分暗色,“先擒王。只要拿下了竇憲,事情便會有轉機?!?
“竇憲一定會回去的地方是哪裡?”劉伉似是終於明白過來什麼,震驚地問。
待到他發覺自己受了竇歸荑的欺騙之時,定然很快便能明白過來那裡曾經是怎樣的狀況。
那麼,他一定會驚怒著趕回那裡。如同他一心想要拿下竇憲一般,他若是能一舉制住陛下,這一場阜盛的反叛也能就此終結。
他一定會,回到那個地方。仔細搜查自己的下落。
劉肇微微頷首,後背傷口隱隱有些發疼。
那是竇歸荑爲了守住他,而撒下的彌天大謊。那個謊言在那樣千鈞一髮之際救下他的性命。如今,他便也要藉著這個謊言,完成她的期望。
然而竇憲如今尚且潛伏躲藏,便可知他尚未與任何人會合兵馬。
只要他瞬間壓制住竇憲,便可以擅調兵權之名削去他的兵權。
重要的,便是不讓竇憲兵馬與他人會合,一定要趕在之前,搶先奪下他的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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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歸荑臉色幾分蒼白。
她扯著嘴角,似是在笑,又似是詰問一般孔東寧的神情:“你說什麼呢,我爹爹他……在扶風平陵……”
“你承諾一生都不再入雒陽城的話,我就不殺你?!毙幸剐表]歸荑,嘆息道,“你和陛下,是絕對不可能的?!?
竇歸荑默了一下。
忽然輕輕地問道:“不是在說爹爹的事情嗎,爲什麼忽然提到表皇兄?”
那話說得清淺,行夜心卻被蟄了一下一般。
“好,那便只說你爹的事情。早在你入扶風平陵那一日,他便死了。你仔細想想,那時你是如何到的雒陽城,走之前並沒有看見你爹是不是?若他不知自知將死,保不住你,又如何肯將你送入雒陽城?”
竇歸荑驀然回憶起一年前。離開扶風平陵的那一日。
那時候的夕陽燦爛,火燒雲紅透半邊天,晚霞映在她眼中宛如火光豔麗。
雲姑姑駕車而來,抱著一堆細軟,將白虎皮披在她身上,告訴她:“小姐啊,我們去雒陽?!?
她懷中的草穗霎時落了一地,拍掌大笑道:“可是真的?爹爹同意了嗎?我們爲什麼忽然要去雒陽?我是不是要回去收拾一下?”
雲姑姑將她抱上馬車,溫柔地理著她的鬢髮:“不用回去了,東西雲姑姑都帶好了。你堂姐要成親了,咱們去她的結親宴熱鬧熱鬧去?!?
“那爹爹呢?”她回過頭望著山的另一頭,那山坳裡便是她爹爹的茅草屋。
雲姑姑愣了一下,然後才說:“你爹爹說,他要陪著你孃親?!?
她拍著手,喜不自勝:“真的要去雒陽嗎?帝都雒陽?”
雲姑姑幫她繫好白狐皮,揉了揉她的頭髮:“對的,帝都雒陽。快些走吧,不然,趕不上你堂姐的成親大典了?!?
“我在雒陽城還有個堂姐?雲姑姑你怎的不早說!她成親了嗎?多大了?這麼說我還有伯父啦?雒陽城是什麼樣的?聽說雒陽城的城門有百丈高,是不是真的……”
回憶裡的聲音漸漸在刺目的夕陽中逐漸淡去,如同一陣風一般消散。
——你的爹,早在你離開雒陽那一日,便不在這世間了。
“我將這所有的事情告訴你,便是讓你知道,不僅僅是你族人之故,就算僅僅是爲你個人,你同陛下,也是絕對不能在一起的?!毙幸咕従彽?,沒有絲毫感情地說道,“而我在決定告訴你這一切的時候,便只能給你兩個選擇。”
竇歸荑怔怔的。
“你死。”行夜將刀抵上她的脖子,“或者,一世再不入雒陽?!?
“你說這話,是在告訴我……”竇歸荑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去,手擡起,用力地揪著胸口,“我的……”
話沒再說出來,似乎耗盡了一生的力氣,卻始終說不出那句話。
“郡主之所以會入雒陽,並非所謂天意,而是,殺意?!毙幸咕従忛]眼,“若你離開,便也不要再回扶風平陵,必須找一處更加僻靜之所……”
“誰的……殺意?”
行夜緩緩睜眼。
竇歸荑望著他,再一次問:“誰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