嗆人的煙霧逐漸淡去,女孩抱著馬脖子,顛簸之中,身影孤寂。她輕輕咳嗽兩聲,伸出手,摸著又開始發疼的肩胛。
聽見不遠處傳來隱約的馬蹄聲,她擡眸,卻發覺眼前視線些許模糊。望了許久,才辨認出重重青葉外的那個器宇軒昂的身影。
“姐……”
話猛然哽在喉間。她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疼痛到一片麻木的腦袋似是理出些許思緒,用力地搖搖頭。
不能相信。即使是姐夫,現在也不能相信。
都是壞人……他們,一個個都是和表皇兄串通起來要謀害竇家的壞人!
她跳下馬,小心翼翼地藏在灌木間。
然而姐夫的身旁,卻多出一個女人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熟悉:“說得輕巧,若是這竇歸荑回到了雒陽城,將軍沒了太后可是還在,保不齊,她還是當皇后的。”
“她當或不當皇后,又是如何?”耿嶢輕笑,那一聲淡漠的笑意,讓歸荑的手下意識抓撓一下,“姬兒。你看一個偌大的竇家,說敗,也就敗了。這世間彈指瞬變,你也莫要憂愁,這天下,終歸會到你的面前。”
“哥哥果真是說笑了。我一個女人,又如何能夠……”耿姬垂眸,說道。
“姬兒,於情,你自小便同清河王竹馬青梅,於理,貴爲清河王妃。當年如若不是竇家算計了樑家,搶佔了梁氏之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劉肇並將之扶上皇位——當年的太子殿下不會被廢爲清河王,而你,如今也該是皇后娘娘……”耿嶢嘆息道。
“如你所說,這世間彈指瞬變。你也不是不知道,青梅如何,竹馬又如何。抵不過那一見傾蓋如故。殿下的心不在我這。如今他要借這我母家的兵馬才如此厚待我,假以時日倘若登上那帝位……”她竟是默了一下,望著耿嶢,說,“殿下答應過我,一輩子絕不娶她,可並沒有答應我,一輩子都不再碰她。倘若日後,那賤蹄子生下殿下的骨血……”
“殿下都已經把她趕出了清河王府,對外宣稱是已經病逝。她必是沒有翻身的機會,你又何必杞人憂天。況且聽你素日裡言語,她也是頗有幾分風骨的人,對於她來說,是殿下負了她,又怎肯還爲他生子。你莫要太過擔心……”耿嶢的聲音愈來愈遠,歸荑有些聽不大清楚了。
姐夫的妹妹……
歸荑眼眸錯愕地一擡。
是清河王妃。
她身形略動,足尖卻不小心踢到了馬蹄,馬低低地從鼻中出了口氣,又後退了兩步。
耿嶢猛然間拉停繮繩。眼中有幾分異色回頭。
歸荑聽到了馬蹄聲向自己靠近,心如擂鼓。
然而,在離自己不遠處,馬蹄聲停了下來。耿姬遠遠地問了句:“什麼事?”
耿嶢迴應道:“大抵是聽錯了,總覺得這一塊密林中有馬嘶鳴聲。”調轉馬頭,又離開了。
歸荑不由得鬆一口氣。
耿嶢走到耿姬身邊,低聲對著她耳邊說:“看來有隻藏在灌木裡的小兔。我不喜歡兔肉,但是,有人喜歡。”
耿姬眼底綻放出詫異的光。
“陰家的人想要趁著竇家敗落的勢頭再滅去阻礙其登上後位最大的阻礙。然而我早說過,竇家也好,陰家也罷,誰當皇后都無所謂。最好的方法,就是隔山觀虎鬥。”他聲音略一低沉,說道。
“哦?”耿姬望著耿嶢,“你確定,不是因爲她是竇南箏的妹妹,才如此心軟?”
耿嶢臉色略一凝,勾起嘴角,“她當初會嫁給我,只是因爲她不想嫁給陛下。一個只把我看得如塵埃一般的女人,我又如何會在意她分毫。”
“休妻嗎?”耿姬忽然問道,“那麼,此番後,你可要休妻?”
他獨自騎行在前,沒有作答。
“你知道的,她如今仍舊手握重要權,倘若有朝一日她知道了真相……”耿姬擔憂地說的道,“這竇南箏可不是善主,她手段毒辣,你……”
“一隻蒼鷹若是磨其利爪斷其雙翼,會變成什麼樣子。”耿嶢回過頭,望著耿姬,說道,“一隻都不知疲倦地飛翔,看什麼都是以俯視的姿態,生來羽翼未滿便擁有整個蒼穹的蒼鷹,真是讓人寒心呢。”
伸出手,用火引點燃引線,信號一飛天際,猛然爆開。
彷彿等到人馬走遠,歸荑揉了揉蹲麻的腿,一跛一跛地朝著馬走去。
然而瞬間,眼中迸射出驚愕的光。
不遠處,馬蹄高高揚起。
-
因爲用力地拉繮繩馬蹄高揚後落下。
君騭錯愕地望著幾乎被我燒盡的小鎮,還有遍地的屍骸狼藉。
千乘王皺著眉頭打量著他,卻絲毫沒有看出他神色裡的幾分異樣,說道:“你是鄧家新任將軍?陛下走失在了密林中。既是如此,還望你趕緊搜……”
君騭用力一蹬馬,一瞬間一腳踢在那千乘王的馬頭上,千乘王一乍,先一步棄馬而逃,倉促地落在地上踉蹌幾步,錯愕地望著君騭:“放肆!你瘋了!”
“端和郡主在何處?”君騭居高臨下地望著千乘王。
他身上瞬間迸發出的駭人殺氣讓一旁的行夜驟然斂眉,行夜不動聲色地踱步護在千乘王面前。千乘王不知這御前護衛此舉是何意義,只瞪著君騭,說道:“這哪裡是什麼將軍?!分明是山野裡的土匪叛逆!還不快速速拿下!”
君騭刀鋒一轉,反手一握,行夜立馬沉聲道:“將軍大人,端和郡主走失在了密林中。還望將軍大人能夠協同千乘王殿下儘早尋回。”
君騭眼裡泛著冰冷的光:“這場面,是那位陛下的意思?”
行夜默然,說:“陛下聖意,吾等下臣何能揣測。”
身後傳來疏落的馬蹄聲。
君騭微微側頭,千乘王立刻嚎道:“皇弟陛下!你看,此人聲稱鄧家新任將軍,但是他竟然以劍指臣,這這這!”
而劉肇卻臉色蒼白,望見君騭的剎那,眼眸裡閃過些許複雜的光。
君騭沒有轉身,只是保持著偏頭餘光瞥著劉肇:“當年若不是讓你成爲竇氏之子,憑藉你母妃梁氏,如何能夠廢先太子,新立你爲儲君?你應當知道,即便竇家虧欠所有人,惟獨不欠你的。”
“你既是如此雷霆手段,那也算得有幾分帝王之才。別的與我無關我也不想知道,我卻只問這一句。你把竇歸荑怎麼了?”君騭沉聲道。
劉肇擡眸,晦暗的眸光裡,予人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你,殺了她?”
等不到答案,君騭猛然間回頭,狠辣的眼眸死死地盯著劉肇。
“鄧騭,你是以什麼立場能夠同朕這般說話。”劉肇眼風一點一點掃過他,“她是死是活,是榮是辱,與你何干。”
君騭猛然橫刀向前,千乘王驚得當場臉色一片蒼白。
鏘——
行夜堪堪攔下他一刀,對他說道:“端和郡主無礙,只是在這密林中迷路了。若是此刻再不去尋她,也許就真的安危未知了。”
他用力一橫,將行夜的刀勾起,拋到高高的空中,隨後插入不遠處的泥土裡。
“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她便告訴我,遲早有一日她是要回扶風平陵去的。”君騭擡眸,“然而她卻爲了守護一個人,留在了雒陽。”
劉肇瞳孔緩緩放大。
君騭望向劉肇:“如果她如今已然成了廢子,這一盤無休止的棋局裡,讓她離開。告訴她,她決心留在雒陽城的理由是錯的,放她離開。只有你親口說,她纔會信。”
“如果陛下也曾以那麼一點點惻隱之心看待過她,就應該知道。那個丫頭和雒陽城裡別的孩子不一樣,她口中的喜歡……”
“是真心的。”他眼中暗光流轉,垂下眸子。
劉肇第一次用這般深邃的目光將他仔細打量。
“陛下。也許您自己並不這麼認爲,但是在臣下看來,您這一生的運氣真是羨煞旁人。生爲貴人之子,卻享皇后嫡裔之尊,成爲太子,成爲君王。”君騭擡步走向馬匹,一躍上馬,“而這一招過河拆橋,釜底抽薪,又是險中求勝。”
“擁有的實在太多了。想要的實在太多了。是這樣嗎,陛下。”他策馬經過他身邊時,眼底嘲諷一般的光芒,一點一點凝聚成堅定,“所以,那一點點的失去,甚至都不能算失去,是嗎?”
“您可以這樣輕易捨去的多餘,卻是有些人望而不可及的唯一。”君騭策馬,馬瞬間朝前奔去,他的話模糊在疾風中。
如果是我的話。丫頭,如果一開始,你看到的人是我的話。
不過沒關係,怎樣都沒關係。
不論你爲誰而迷失在了何處,我都一定,找回你。
身後傳來稀稀落落的馬蹄聲,他狠命再抽一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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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慎柔傲然地在馬上俯視著眼前臉色蒼白的女孩。
一旁,刀直直地架在雲姑姑脖子上,而云姑姑懷中抱著的孩子,正在無助地啼哭著。
“雲姑姑……安然……”竇歸荑擡眸,望著陰慎柔,“你……到底想要怎麼樣?”
“陛下早已下令將竇五侯爺的府邸重兵圍守,若不是我將小公子帶出來,只怕他要陪著他那不爭氣的父親一同上黃泉路。端和郡主,你不謝謝我,反而這般質問我。”陰慎柔勾起嘴角,殘忍地一笑,“我說過,我只想要知道竇家的那個大秘密。我知道你們竇家有秘密,告訴我,是什麼?”
“知道了又如何?”竇歸荑眼睛一轉不轉地望著雲姑姑和竇安然,聲音都有幾分顫抖。
“當然是要你們竇家永世不得翻身呀。”陰慎柔嗔怪道,“不說嗎,不說的話,我……”
示意小兵上前,一把刀貫穿雲姑姑的腹部一側,鮮紅的刀刃從身前刺出,竇歸荑瞬間眼眶欲裂。
“不——”她幾乎狂奔向前,然而云姑姑猛然間抓住腹部伸出的刀刃一折,碎刃往身後狠狠刺去,那人不防被刺中了一隻眼睛,瞬間血流如注。
雲姑姑猛然一掙,朝著歸荑跑去,將手中的孩子拼命地往前伸。
歸荑伸出手,卻在兩人即將相觸的剎那,雲姑姑動作一凝,她的臉上噴上一片溫熱。
雲姑姑無力地跌跪下去。歸荑一驚,在孩子落地前幾乎滾落在地上將之接住,然後就看到雲姑姑的胸口處,一把長刃穿過胸而過。
竇歸荑望著擲刀之人,眼眸裡燃燒著無盡的憎恨與悲慟。
然後顫抖著抱起了雲姑姑,說道:“堅持住,我會救你的……我會救你的!”
雲姑姑搖搖頭,說道:“快帶著小公子……逃走……竇家已遭大難,除了如今兇多吉少的五侯爺……小公子是竇家嫡系最後一條血脈……”
“我爲小公子而死……也有臉去黃泉見四侯爺還有夫人……”
黃泉,四侯爺。
這麼說,爹爹他……的確是死了。
“雲姑姑,你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告訴我……你說過要一輩子保護我……你不能……我求你……”竇歸荑顫抖地替她擦去嘴角的血,但是她又嘔出一大口,染紅她整片衣袖。
“雲姑姑……的一輩子……只到這裡了……”她擡起手,溫柔地觸摸著她的臉,望向天空,“即便是不在這人世,雲姑姑也會……保佑著小姐的……”
手使出最後的力氣推開她:“快走!”
歸荑看著即將追上來的人,又望著雲姑姑,抱緊了懷中的安然,猛然跨上馬,含淚揮鞭。
馬如同離弦之箭,奔馳而去。
竇歸荑回頭,冷風垂落她眼角的眼珠,她看著那些人高舉將雲姑姑圍起來,高高地舉起刀刃——
不……
不!!
皮肉刺穿的聲音如同驚雷。她緊緊的抱著懷中的竇安然。
“安然……安然!”竇歸荑擡起頭,望著天空,淚流不止。
爹爹!孃親!是歸荑錯了啊!
我不知道他是那樣的人,我竟這般信了他。可是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不能啊……求你,求求你!
她眼若碎玉。
安然,我們安然。他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