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城東,竇府。
如果說五叔竇瑰的府邸已經讓歸荑覺得如皇宮一般,那麼,大伯竇憲的府邸可就是天宮了。
此刻正堂內賓客不斷,幾位叔伯都在忙著招待。之前只是聽說,現今通過姐姐的成親之禮,她總算知道了她的幾位叔伯在現今的大漢朝真的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大伯竇憲爲大將軍,爲我大漢朝南征北戰且令匈奴倭寇聞風喪膽,官位更是位列三公九卿之上,放眼朝堂誰可匹敵。二伯竇景爲侍中,常伴聖駕在雒陽城裡可謂呼風喚雨。三伯竇篤爲衛尉,即九卿之一,官位雖稍遜於大伯,卻同樣是兵權在手。
就連她那看起來最無所事事的五叔,竟然也掛著個閒職,頂著王侯的名號在雒陽城無人不敬畏。
然而再怎麼厲害,對於現在年紀尚輕的歸荑來說,似乎意義都並不重大,此時此刻,她正在偏僻的後院裡歡快地奔跑著。
四處燈籠的光明晃晃的,風略大,偶然間吹熄了兩盞,但這絲毫不影響眼前女孩銀鈴般的笑意。
她在跑的過程中,甚至還掉了一隻鞋子都不知道。一身正紅的喜服正鬆鬆垮垮地套在她身上,她頭上的蓋頭半蓋著,一隻眼睛被遮擋住,另一隻眼睛剛好能看清前面的路。
“小姐……二小姐……這樣不行,那是南箏小姐的喜服……二小姐……”後面的奴婢們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直在心裡想著這位新來的小姐可真難伺候。
“有什麼關係,反正是備用的!真正的喜服現在不是在姐姐身上嗎?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呼,這樣漂亮的衣服,要是永遠都沒人穿多可惜呀!”歸荑一想到這只是備用的喜服,是爲了以防萬一而多出的,姐姐成親之禮過後就要丟掉了,便只覺得好生可惜。
第一眼看到這個衣服的時候,便覺得真是耀眼,比扶風平陵任何一個新嫁娘的衣服都要美上千萬倍。
珠光玉翠,紅針金線,錦緞華綢。
奴婢們拗不過她,在她千求百纏之後才弱弱地說“只能試一下哦,二小姐,試完以後要立刻交給奴婢,不然將軍怪罪下來奴婢小命不保”。哪裡知道她竟然……
然而姐姐身形頎長,她穿著衣服明顯長了很多,只能把裙子高高提起拼命地奔跑著。
“不成體統,二小姐,這樣不成體統……求您了,二小姐,把衣服……”後面的奴婢哭笑不得,幾乎一口氣提不上來,頗爲無奈只想早些追上這位小祖宗。
幸而附近在偌大的府邸來說,這裡偏向後門,離正門遠著呢,如果能夠快些追上的話,大約是沒事的。可要是被別人看到的,麻煩可就大了。
快要走到走廊盡頭的,歸荑向右轉,離開了長廊。只是天色已暗,沒有長廊的一排排燈籠照明,腳下的石階顯得有些看不清。
眼看石階就要下完了,陡然腳下一絆,踉蹌著再往下走上兩步後身子立刻前傾,撲摔在了地上。
好疼啊。歸荑一時半會沒能站起來,紅色頭巾徹底蓋在了她的頭上,她卻還是看到了眼下的一雙鞋。
有誰,走到了她的前面。
那一雙玄色金紋的鞋子,鞋上繡著精妙無雙的雙龍搶珠,栩栩如生恢宏無比。她聽到對方疑惑地輕笑,然後感覺到一道陰影,應該是那人蹲了下來。
“陛……”她聽到有不遠處似乎有另一個人的聲音,但言語似乎被制止了,並沒有說出什麼話來。
她手撐著地,試圖自己站起來。
然而一雙手輕輕地攙扶起她,她借力站起,卻覺得右腳一陣陣鈍痛,那人以爲她站穩了就要鬆手的一瞬,又被她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死死地反抓住。
腳還疼著,不攙扶的話根本站不穩。
劉肇看了一眼緊緊抓著自己袖子的那隻手,白皙瘦小,明顯還是個孩子。從後門入竇府,還沒走兩步,就看到一團火紅忽然摔到面前。
那明顯是新嫁娘的衣服,爲何會穿在一個小女孩的身上?
鄭衆看著眼前的形式,急於開口卻被他眼神制止了。他伸出另一隻手,緩緩地掀開了那火紅的蓋頭。
蓋頭一點點掀起,當他對上了那一雙清澈明朗的眼眸時,他原本溫潤淡然的神色彷彿瞬間凝固了。
“是……你?”
劉肇還沒開口,她倒是瞪大了眼睛,笑意頓時染上了她的眼底,彷彿也不覺得自己的腳痛了,她一把把他另一隻手也抓住了,笑吟吟地問道:“哈哈是你呀,劉公子,你爲什麼會在這裡呢?”
這正是他想問的。但是既然她先問出口了,他便正經地回答道:“今日是我,嗯,表姐成親。你呢?”
“哦?看來你同我還是親戚呢!”她稍稍活動了一下右腳,覺得沒那麼疼了,便放開了他的手。
退了兩步,她原地轉了個圈,迫不急得地問道“這便是我姐姐的新嫁衣,好看麼?”
“好看。”黑夜裡,女孩一襲豔麗紅衣,笑靨恍若滿天星辰,而少年眉目溫柔,嘴角的笑意宛如春雪消融。
鄭衆原本想前去制止的,然而擡眼望見了少年眼底的笑意,動作忽然停住了。
多少年了……
從未見過,他那樣舒心地笑。
“二小姐……二小姐!”那兩個奴婢急匆匆地趕來,頓時倒吸口氣,居然遇到了別人!然而她們互對一眼,打量了一下少年,卻不知道他是誰。
他給了鄭衆一個眼色,鄭衆拿下腰間的腰牌給兩個奴婢看,她們立刻跪了下來:“原來是鉤盾令大人,奴婢該死。”
“退下。”鄭衆言簡意賅地說道,打發了兩個奴婢走。
“不知你是哪位府上的二小姐?”他匆匆開口,卻又覺得措辭過於唐突,頓了頓補充道:“你說同我有親戚關係,是什麼樣的親戚關係呢?”
“我其實也不算什麼小姐,我父母都是扶風平陵人,我自己也並不是雒陽人。”忽然聽到少年這樣客氣地詢問,歸荑倒是不好意思起來。
想來她對於這些自小錦衣玉食的皇親國戚們來說,本來也就是窮鄉僻壤里長大的孩子,便生出幾分羞赧來。
“不是雒陽人?難怪。”少年眼底閃過一絲瞭然的神色。
“我是來省親的,不久之後,也許我就要回扶風平陵去了。”歸荑抿了抿嘴,似乎是思考一般咬著下嘴脣說道:“說來還真有些捨不得。”
“哦?看來你很喜歡雒陽。”他淡淡地迴應道。
“怎麼可能不喜歡?!”她立刻彷彿踩著尾巴一般跺了下腳,卻不想剛剛纔崴了的腳又痛了幾分,立刻齜牙咧嘴地揉了揉。
“喜歡啊,雒陽城那麼美,富麗堂皇的宮殿,奇異瑰麗的金銀珠寶,還有來自天下各地的富甲商人,還有精妙無雙的樂姬舞女,連食物都讓人一生難以忘懷,而且雒陽城裡的人都詩書精通,彬彬有禮的,都是十分溫柔的人。將來等我回扶風平陵了,一定一定要把這些全部告訴我的朋友們,他們一定會很吃驚的!”歸荑越說越激動,最後又情不自禁地蹦起來。然而腳一痛險些又跌一跤。
他見勢扶著她到附近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然後輕笑道“雒陽那麼好啊,那,留在雒陽怎麼樣?”
歸荑卻忽然安靜下來。
一直以來都覺得她是很開朗話語笑聲不斷的女孩,陡然的安靜讓他心裡一梗,急忙說道:“是我說錯話了嗎?失禮了。”
這句道歉說得太順口,鄭衆卻彷彿聽到了天下奇聞一樣瞪大了眼。
“雒陽城很美,很好。但是,就像是我的一場夢一樣,那不是我的家。”歸荑的笑容恬靜了許多,望向天空中那一輪明月,笑意滿滿:“扶風平陵纔是我的家啊,一個孩子離家無論多久,無論外面多麼美好,遲早都是要回家去的。”
“你的……家?”劉公子垂眸,彷彿在細細咀嚼這三個字。
“對啊,我們扶風平陵,雖然不像雒陽繁華,卻有秀麗山川,流水人家。那裡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天野花遍野,秋日金稻綿延。對了,扶風平陵的人雖然唸書不多,但都生性憨厚樸實,十分好相處……”
竇歸荑一說到自己的故鄉,就滔滔不絕起來。他也十分耐心地聽著,順著她的話想象著他一輩子都不可能瞭解到的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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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府。
啪——
鄧綏被父親鄧訓一巴掌扇到地上。她趴在地上輕咳了兩聲,掙扎著站了起來。一旁的鄧夫人涕淚漣漣,說道:“綏兒,還不快向你父親認錯,竟然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
鄧綏覺得嘴裡有些腥氣,不免擦了擦嘴角,半跪下說道:“女兒知錯。”
“不知進退的混賬東西!當著列祖列宗的面,你看你都說了些什麼混賬話?”鄧訓指著宗祠裡的列祖列宗的排位,惡狠狠地怒斥道。
鄧訓平日裡很疼鄧綏這個女兒,從不輕易打罵,周圍的奴才們都看傻了眼,卻似乎並不明白大小姐究竟犯了什麼錯,惹得大人如此生氣。
鄧夫人見勢使了眼色把奴才們都驅遣出去,然後扶起了鄧綏,摸著她被打得微微腫起的半邊臉頰,心疼地嘆息道:“我的傻女兒啊……”
“簡直是愚不可及!竟然是你,竟然是我鄧訓的嫡女,窩藏了一個朝廷重犯整整十年!此是若不是我們鄧家人自己發現,被別人揪成了小辮子,我們全家都得跟著你陪葬!”鄧訓恨鐵不成鋼地說道,瞥了一眼她身後站著的榮管事,語氣稍顯生硬地說道:“那,殺了沒有?”
“已經受了重傷,在下令追捕,城外已經按照吩咐佈置重兵埋伏。若不出城,也是甕中捉鱉,這一次,一定會斬草除根。”榮管事點點頭,言簡意賅地說道。
“一定不能讓他活著,這一次決不能再失手了。”鄧訓皺著眉頭,語氣低沉地吩咐道。
“父親大人。”鄧綏忽然輕輕地開口,她說:“虎毒,尚且……”
“住口!”鄧夫人一把上前捂住了鄧綏的嘴,鄧訓定然看向鄧綏的眼睛,那雙眼睛裡彷彿是無慾無望,又似乎瀰漫著更加深沉的東西,只是一樣可以看出,那雙眼睛,毫無怯弱。
他的眼神微微瞇起,走到她面前,伸手拿開鄧夫人捂住她嘴的那隻手,說道:“你想說,什麼?”
“父親大人,原本不該是這樣的。”鄧綏的眼淚忽然落了下來,她努力抑制著自己的眼淚,眼眶卻還是一片紅。她說:“究竟爲什麼,我們家會變成這樣呢……”
究竟是什麼,把我們的命運,都扭曲了……
鄧訓看著自己的女兒,僵直著背固執地半蹲著,卻意外地並沒有惡狠狠地出口罵她。因爲他發現,面對他最珍視的女兒的眼淚,他連一個解釋都無法給她。
“綏兒,看清楚這個世道。看清楚這個王朝。我們鄧家的孩子,不許輕易掉眼淚。”鄧訓的手撫摸上了鄧綏的頭,最終放緩了聲音,用沉默結束了這場爭論。
他站起身來,即將要走出門去,鄧夫人緊緊地抱住了鄧綏,對於任何一個母親來說,兒女都是自己心尖上的肉。
鄧訓的腳步很沉重,然而在他擡腳跨過門檻的一剎那,卻聽到了一聲篤定而輕靈的聲音:
“我會成爲皇后。”
鄧訓擡起的腳生生停住,他錯愕地側過頭,用餘光看見鄧綏推開了母親的懷抱。
鄧綏瘦弱的身軀卻固執地站立著,她的身後是宗祠上供奉的鄧家列祖列宗的排位與點燃的香火:“已經,不想要再這樣了。”
眼睛裡,是深冬之雪一般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