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我告訴你好了。”
鄧騭徹底地轉過身來,正視著她。
他的眼光如針,刺入她的後頸,她緩緩的回過頭來,望見了他這樣的眼神,睫毛微微一顫,“你覺得,過去對一個人來說的意義是什麼?如果每一個人,都要憑所謂的過去來框定今後,那麼今後,又何以稱爲今後?”
她身形一頓。
“如若,你尋找的是一塊覆傷的疤,你可會去挖開它,來看清你是被什麼刺傷的嗎?”鄧騭一步一步地走近她,近於半丈不足時,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卻猛然被他扣住手腕,往自己的方向帶去。
她趔趄著,倒向他。
讓它癒合,不好嗎。
即將觸及到他衣料的剎那,她用手猛然一推,鄧騭錯愕地後退了一小步,而她踉蹌好幾步扶著門險險站穩。
“鄧騭,你將我當傻子一般誆騙……你!”扶桑沉怒,話驀然間止住。
他迅速地欺身而上,兩隻手握緊了她的肩膀,猛然往她身後的牆壁一撞,她吃痛地蹙眉,接著,眼睛卻驀然瞪大。
“沒有錯。是誆騙。”鄧騭聲音沉穩而果決,“因爲無論如何,我絕不會告訴你,有關於你的過去。即使鄧綏有朝一日成爲皇后。”
但是,鄧騭心中很清楚,她一定想起了一些什麼。
方纔她在夢中輕喊過青釉二字,讓牀榻邊的他臉色蒼白了許久。
他忽然很惶恐她在夢些什麼,不斷地叫她,她卻不曾醒來。他才一狠心去門外提了半桶水進來,試圖澆滅她的記憶。
醒來後,試探之下她的反應,表明她並未完全想起。
只是,她剛纔在耿府,果然是見到了什麼。
難道是,見到了……
不,不會的。
“雒陽城,你不能再待下去。”鄧騭眸色微涼,“今日夜裡,我會暗自帶你出城,自會給你安排好去處。”
大夫說的那種情況發生了。七年前,診治的大夫就曾說過,興許一輩子也想不起,但若是想起些許,極有可能連帶著零零散散的餘下記憶,終會慢慢開始恢復。
已經平靜地過了七年多。
他以爲,她一輩子也不可能再記起什麼。
但是,爲什麼意識模糊下,她會開始說出青釉這兩個字。
“鄧騭,你會後悔的。”扶桑咬牙道。
“你以爲你現在是什麼處境。你不過是一個蒼白如螻蟻一般的庶民,雒陽城裡權貴之間的利益角逐,這樣大的漩渦裡,你以爲你能夠影響什麼?”
磕嗒一聲,是一時步履不穩栽地的聲音。鄧騭和扶桑同時回過頭去,還保持著那密切而曖昧的姿勢,卻看到不遠處莫語瞪大了眼睛看著兩人。
原來,原來公子和將軍……是,是這種關係……
早就聽說過斷袖之癖,原來,原來這世上真有這種事情呢。
一個舉世無雙的翩然如玉公子,一個驍勇善戰的鐵血將軍。
莫語跌跌撞撞地走開,走之前又似是想到了什麼,還是返回去對將軍哆嗦著說道:“將軍,清河王來訪,這……”
鄧騭臉色不變,只是沉吟片刻,便揚眉道:“調取府中五成護衛巡於苑中。無論何由,公子不得踏出苑門半步。引清河王置正廳,我此刻便去。”
扶桑臉色一沉。
她很清楚,此番如若她當真出了這雒陽城門,想要再進來,就是難如登天了。
這七年來,鄧騭牽制她,如同對待籠中鳥雀。
數千個日夜來她爲鄧騭費心盡力,最終卻也只能落得這樣的下場嗎。那麼至少,現在逃出鄧府也是好的,只要是還在這雒陽城……
門外有條不紊的巡守兵馬腳步聲,讓她心中煩悶頓起。
那麼,既然是已經被逼到了這個地步。
扶桑拂袖而入門,門匡當一聲被重重關上。
門外黑鴉聲劃破天際,如同一聲刺骨的嘲諷。
驀然間,扶桑卻腦中電光火石一閃,猛然推開窗,望著天空中漸漸遠去成一個黑點的烏鴉。
花了一年半時間尋找,又費盡心力這樣許多時日的栽培,最終卻一無所用的書嬈——西絨的親妹妹,這一條路,不能這麼白白斷了。
原本是爲了讓鄧騭拉攏清河王,而開始冠冕堂皇地一場設計,如今,卻成了她掙脫這一場牢籠的新的籌碼。
她只想要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至於手段,或者依附於何人,一點兒也不重要。沒錯,就算不是鄧騭,也可以是其他人。
“嵐聽樂坊坊主,把她給我請來。”扶桑沉聲對暗處紗幔後久久佇立的人說道。
紗幔後的巖溪半步踏出,聲音微微壓低:“公子,你這是……”
“一曲傾引百雀歸。舉世聞名的朝凰曲。”扶桑默默然,眼眸裡暗光流轉,“我似乎,曾在哪裡聽過。你去將我的玉笛取來,我要聽那位坊主,完完整整地給我吹一遍。”
昨日與耿峭相會時,隱約間聽到的音律。
鳥雀撲翅的聲音。
她一直想要書嬈學會,但最終卻無功而返的那一首曲。
的確是,彷彿在哪裡聽過。
“公子。”巖溪頓了一頓,補充道,“那麼,書嬈姑娘也要請來嗎?”他理解爲了要繼續讓書嬈學習朝凰曲。
“我信這世間還是有命途一說。親姐妹又如何,沒有這等天賦,便是沒有。”扶桑的眼眸微微瞇起,微微側過頭,半掩的窗有一縷風潛入,拂動如瀑的青絲,逆光綽約裡,她嘴角的笑意漸漸變得冰冷,“鄧騭。妄圖一直這般隨意地擺佈別人的人生,我倒要看看,你是否有這個能耐。”
雖說是夾帶著私心而行事。但是朝堂大事,雒陽城裡絲毫的風吹草動,都是扶桑必須細細斟酌的。
這位傳言素日耽於風月的清河王殿下,卻是將自己擺在了一個波濤洶涌處的砥岸上。坐看各個勢力蜂涌衝擊,這樣多年,雖看似未掌權,卻也從未失勢。這樣的人 ,也必不簡單。
如若鄧騭真的能夠和這位未溼鞋襪的岸邊人搭上關係,拽他入水,那必然朝堂局勢也是要大變,她知道長久以來鄧騭其實對清河王頗爲在意,私底下,也有不少調查。
呵呵,就算有朝一日鄧綏當上皇后,也絕不告訴我任何嗎?
如果,我成爲了你直接扣敲清河王殿下門府的那一塊磚石,你也還要這樣冠冕堂皇地說這般虛僞可笑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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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府。正廳。
鄧騭同清河王相對而正坐,兩人都是一襲素錦長衫,倒像是兩位教書先生一般遠遠看去一派儒雅之風。
“將軍府的美酒果真是不輸我王府啊,隨隨便便一壺,已經讓本王流連忘返了。”清河王端起銀酒杯,細細的端詳,爾後淺笑一聲。
“殿下。我們鄧家,同皇室的人素來交往甚少。鄧某隻知戎馬沙塵,煙柳酒色之事,還是王爺這樣的人才能高枕消受。”鄧騭這一句話說出來,恰似恭維的語氣,但是淡涼的語氣,再細細辨別些許措辭,又能聽出幾分鋒芒。
“哦?好一個只知戎馬沙塵。”清河王似笑非笑,“朝堂之事,鄧將軍不也是一手在握嗎?”
這一句話,若有所指。想來,還是在暗示不久前梁氏意圖坑害竇家僅剩的血脈竇瑰一事,被他從中巧借調停之故,反而是漁翁得力而暫得了竇瑰一半兵馬的事情。
其實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鄧騭根本都不在雒陽城,恰在涼州統兵交接。而得知此事,他也只是示意要保竇瑰一命。而遠在雒陽城內的扶桑心生一計,自顧地謀定而動。
“曾經顯赫如竇家,如今也早已是砧板之魚肉。本王知道,無論是哪些狼子野心的,還是那些所謂赤膽忠心的,都是捨不得就這樣放任不管。”清河王劉慶的眼風淡淡一掃,“但是爭得太多,難免會力不從心,人一生貴在逍遙自在,你覺得呢,鄧將軍?”
鄧騭眸光暗動。
原來樑家那一次如此猖獗,是清河王殿下背後示意。
“我沒有興趣每次都往別人設的局裡攪一遭。況且早知道原來那個局,是清河王殿下示意的。我們也不會那樣莽撞的地插手樑家與竇家之間的恩怨。畢竟這兩家,是前朝舊事纏身,相爭相殺,也是在所難免。”鄧騭勾起嘴角,清河王臉色稍緩。
“七年多前,清河王殿下已經將這魚肉食之多少,原來如今,是又餓了。竇瑰已經瘋了八年,又還能殘存多少兵權呢。看來這番清河王殿下,又要有些失望了。”
咚。
杯底觸案,發出一聲維和的碰撞聲。
一瞬間,清河王的笑意令人捉摸不透。
鄧騭若有所覺,猛然間渾身一震:“你想要竇副將手中的兵權?!”
“也算不得是本王要。說到底,也是耿家的家事。這竇南箏原本就是耿家人,她的兵權歸屬耿家,自然也是順應名義之事。只是上次見識過了鄧將軍本事通天,還望這一次,鄧將軍不要再插手耿家的家事了。”
耿家同清河王淵源頗深,果真不假。
只是,當年的事情,明明就是耿家背叛了竇家,這一點,也不知竇南箏是查出了幾分,心中有底否。耿家也的確是狼子野心,如今,卻還要逼迫竇家唯一手握重權的竇南箏將手中赫赫兵權拱手讓出,還是以夫妻同族這般可笑的契機。
無論如何。
竇南箏,可是那個丫頭的……親姐姐啊。
但是,七年來耿家都沒有動過竇南箏手中兵權的心思,爲何如今又忽然忌憚了起來。難道說,果真是竇南箏查出了什麼,知道了當年是耿家背叛了竇家。
竇南箏不是愚蠢的人,但是,卻也是個倔強至極的人。
從某種角度來說,竇南箏與丫頭大不相同,但是,卻又有著同血同脈的相通之處。
沉思了片刻。
鄧騭微微頷首道:“本將說了,只知戎馬沙塵。只是有一點,少年時我曾深受竇南箏的提攜之恩,無論如何,我並不希望她死。”
清河王點頭應允。
“殿下。”
天色將晚,微涼的暮風拂面。
“我想要知道,這樣的意志,可是那一位傳達給殿下的?這樣讓竇家僅有的立錐之地一點一點徹底消失,可是那一位的意圖?”
清河王站起身來,並沒有答話。
鄧騭覺得,大抵是自己問了很可笑的話。
清河王殿下走出門去,他略作揖拜別,卻陷入了深思中。
然而,驀然間,天似乎起了異色,鳥雀撲翅聲異樣清晰起來。鄧騭第一反應是有刺客。敏銳地將手搭放在劍鞘上。
然而,彷彿中有什麼隱約的聲音傳來。
是……笛聲?
是,笛聲。
鄧騭右眼猛然一跳,心中頓生了什麼不好的預感。
餘暉豔烈如火。
鄧府的一隅,殘陽印襯著一襲素白的長衫。如藕的細臂悠然擡起,風捲細葉,掠過她的眉梢,隨著一縷髮絲輕揚而起。
一旁的老嫗,目光瞪大,臉色中滿是震驚和詫異。
眼前這位公子,初見是雪山一般地清洌出塵,如今握上了笛子的模樣,如同魚兒鑽入了溪流一般,風骨如同天人一般。
況且,這位公子的面容眉目看來,沒有什麼硬氣,多的是柔然。
素白衣裳的公子的頭頂,已有幾隻黃雀兒盤旋不下。
“這位公子……當真從未學會過朝凰曲嗎?”這位老嫗正是嵐聽坊坊主,憑藉著一曲朝凰曲而在雒陽城中小有名氣。
作爲樂坊坊主,在樂律方面也算是閱人無數。她見過頗有天賦的人,可是第一次就能夠吹落黃雀的,她當真沒有見過。
她只記得,約莫三十多年前,朝凰曲第一次面世,讓一位名爲白陌央的女孩成爲了雒陽第一樂坊的司樂大人,白司樂之後,還出現了一位名爲西絨的,白司樂的關門弟子,也是吹得一曲驚爲天人的朝凰曲。
西絨她並沒有太多認識,但是白陌央,她是記憶深刻的。
不知是不是年過半百的緣故,她總是覺得,眼前這個年輕公子的側臉看來,風韻樣貌,都與當年的白陌央極其相似。
然而,這位公子卻似越吹越得要領。
頭頂唧唧喳喳的鳥雀聲,已經密集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四十七……四十八……”莫語驚愕地數著天空中的鳥雀,幾乎要咬到自己舌頭。
已經超過五十隻了。
夜風獵獵。
笛聲一轉,跌宕而急促起來,似是成串的珠簾被一刀切斷,珠玉玲瑯碎了一地,靈動而悅耳。
樹影間隱約地鳥兒都撲騰而起,落在她腳邊。
“七十九……八十……”莫語眼花繚亂,有些數不清了。只是猛然間覺得,公子大人太厲害了,這世間是不是沒有什麼是她辦不到的?真是太讓人咋舌了!
原本的朝凰曲,就是能引鳥雀過百纔算正統。所謂的百鳥朝凰,此名就是以此而來。
只是歲月漸過,此曲漸漸失傳。能夠真正吹落百鳥的,只怕已經沒有這樣的人了。
扶桑的眼眸微微瞇起。
總覺得,這滿是鳥雀的場景,在哪裡見過。這首曲子,明明已經聽過無數遍了,扶桑腦海中似是有重影,卻沒法準確地抓住。
——阿荑,如果孤單的話,就可以這樣向鳥雀們訴說哦。記住了嗎。
笛聲戛然而止。
剛剛腦海裡的聲音。
世間的一切彷彿都寂靜下來。
然後才變得無比喧囂,她回過神來,發現剛剛聚集在身邊的鳥雀們大部分撲騰著翅膀要離開。而一隻嬌小可愛的雲雀,跳動著,打量著她,然後一飛落在了她笛子的另一頭。
她鬆開一隻手,朝著雲雀靠近,雲雀卻又立刻撲騰了翅膀往空中飛去。
打了個圈兒,又落了回來,落在她靜靜佇立的指尖。
“你是誰。”
一個格格不入的聲音響起,落在她腳邊的僅剩的幾隻鳥雀撲騰著翅膀往天際飛去。
她錯愕地轉過頭去,風拂過碎髮,面容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