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如此大義凜然,卻掩蓋不了他話中的漏洞。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那竇歸荑呢,你預備讓她怎麼樣。”鄧綏一語中的,感覺到鄧騭的背影一瞬間變得僵硬,“你的意思是,不要她了。還是,強迫她跟你一起,在雒陽城裡度過這一生。”
意外地,鄧騭沉默了很久很久。
驀然間,他才蒼涼地低笑,這種笑聲,讓她心生寒意。
回過頭,看到他側臉輪廓如刀削一般鋒利,眼眶發紅,聲音裡竟有哽咽。
“她……她能否活著,都非定數。”深吸一口氣,擡首道,“我說過,她因誰而死,我便將誰刃之。縱然那人是天子,我鄧騭亦無所懼。我必傾我所有,偏要讓他失去一切。”
鄧綏的眼眸一點點瞪大。
眼中顫抖的光難以平復。
“誰……告訴你,竇歸荑會因劉肇而死?”鄧綏一瞬間,終於揪住了最爲關鍵之處,然而她心中的震動,卻是難以言喻的,“清河王是不是,是不是他告訴你,竇歸荑會被劉肇所殺?”
“是我親眼,看到的。”這彷彿是他心口的傷處,每每憶起彼時暗夜中漸遠的車輪聲,便覺得刺骨的冰寒鋪天蓋地襲來,“我只恨那一日我未能帶走她,如今,她是生是死,我是半點也不知道。”
不可能!
竇歸荑是她親自送出城的,此刻已然不知到了何處,阿騭怎麼可能看到陛下亦或陛下手下的人,對她下殺手。
鄧綏迅速腦中一點點將這一切串聯。
且不論究竟是如何演變到如今這地步的,單單從局勢上來看,鄧騭造反,最獲益的無非便是清河王劉慶,他可藉此事力挽狂瀾一改敗勢……不,也許不僅僅是力挽狂瀾,他甚至,可以反敗爲勝。
如若他劍走偏鋒,想要利用鄧騭這一枚棋子,定然,就要布一場離間的局。
只是,阿騭說他親眼看到。
“你看到竇歸荑的正臉了嗎,你確定嗎,你看到的是竇歸荑?”鄧綏還是不相信,再一次問道,“那你是在哪裡看到她,她如今,又在哪裡。”
“是啊,她在哪裡呢。我也不知,那一輛馬車將她帶往哪裡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
鄧綏而看到他的神色,鄧綏心猛地猶如被千斤重的石頭壓上。
難道,難道說——
竇歸荑如今,是在,劉慶的手中嗎。
腦海中猛地想到了劉肇深邃的眉眼,她的指尖一片冰涼。
驀然間,她幾乎是跨步奔向鄧騭的面前,雙手再一次用力地扣住他的雙臂,眼神一反常態的驚慌失措,卻又在極力自制著:“阿騭,你聽我說。你一定要相信我,那不是陛下,要殺竇歸荑的不是陛下,你不能對付陛下……是清河王,他爲了利用你對付陛下,所以設的局……”
“殺她的是行夜,你的意思是,行夜是清河王的人嗎。”鄧騭望著如今驚慌的鄧綏,心中不知在思慮什麼,良久才說,“我知道你未必信我所言,不信便不信吧,但你總歸要信我這個人吧。阿綏,只有我,會一生盡力保你周全。劉肇他……”
“並非如此,並非如此!阿騭,你相信我,這一切都是劉慶的陰謀。此人最擅誅心,阿騭,你已經在他的棋局之中……”鄧綏看到他越來越冷的眼眸,一瞬家急火攻心,險些眼前一黑便要厥過去。
“不,成爲棋子的是你,阿綏,你一直都在被劉肇欺騙,成爲她棋局中的落子。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擅誅心。我如今手中權傾朝堂,他自是要顧忌我三分,一旦我爲他掃平清河王之亂,便是兔死狗烹之時……他也許早已想好了如何剷除我,所以,明明知道她……明明知道她對我是多麼重要,也可以輕易起殺心……”鄧騭望著鄧綏,目光中亦是陳懇與痛心。
“醒醒吧,阿綏。我知你愛慕他已久,不要被你的傾慕之心所矇蔽,而看不清那個人的本質啊!”
鄧綏面如死灰。她緩緩地放開了手,望著鄧騭,眼底漸漸溢出一片絕望。
怎麼會,陷入如此的怪圈之中呢。
她的心口一陣發悶,漸漸鬱結,竟生出一陣尖銳的疼痛。
她捂著心口,蜷下身來,禁不住冷汗涔涔。
鄧騭一時間也慌了,忙地蹲了下來,將她攔腰一抱便要像外走,大喝道:“隨軍大夫呢!快傳!”
她靠在他的胸膛前,伸出手,指甲摳住他胸前的那一塊護鏡,另隻手摁住胸口,勉強平復了心緒,也喘過了氣來。
“我……我沒事。”她喘著氣,深深地呼吸著,良久,才道,“阿騭,眼下……一步也錯不得……即便你不相信我,也請你再緩緩……莫要,釀成大禍……”
擡頭,看著鄧騭緊繃的下巴,微抿的薄脣,低聲吼道:“答應我!”
“我不能答應你。”鄧騭垂眸,俯瞰著懷中的她,道,“也許……也許她還活著。也許,劉肇會因爲忌憚我,而選擇暫時保她性命……眼下,自是越快越好,再者,劉肇這個人,實在也是可怕。縱然我如今兵權極盛,卻也是無十分的把握。如若再拖上一拖,以他的城府,還不定能想出什麼樣的對策……”
“你一定……要這樣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他嗎……”
鄧騭見她好似緩緩平復了心緒,將她緩緩放下。
她的腳方沾地,便一陣發軟,鄧騭一手攔在她腹部,勉強助她站穩,這才聽到她道:“不錯,我的確是傾慕他。但是,阿騭,他同樣……是竇歸荑所愛。”
感覺到攔在腹下的手一顫。
“你當真以爲,她是打從心底地怨恨他嗎。不,她只是不甘而已。她不甘於,就這樣失去曾經深愛的人。她不甘於,自己所愛的人對她盡是欺騙。這種不甘太過強烈,她便說那是恨。即便是恨好了,那也是因愛,才能生的那種恨。”鄧綏緩緩站直了身體,望著面色動容的他,說道,“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她愛的,恨的,從來都是別人。”
“究竟是我被傾慕衝昏了頭腦,”鄧綏洞若觀火的眸,彷彿一下刺進了鄧騭的內心。
“還是你,被嫉妒矇蔽了心智。”
鄧騭猛地一躍而退,神色間恍如震怒。
“你胡說!”
阿騭。她的親兄長阿騭。當年喜歡上竇歸荑時,也不過只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時分。不論謀慮如何深沉,卻也只是初心懵懂。
也許彼時,在這份懵懂間,他並不能完全看透自己的內心。
只怕是,單單辨別到自己是真心喜歡而非報恩之義的心意便已然費了許久。更別談,察覺到動心後,自己已然不再平衡的心也在影響著他的判斷與思考。
“我是胡說嗎。你自己仔細想想……你究竟什麼時候,察覺到自己喜歡她的這份心意。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知道了到她和劉肇的關係。”鄧綏咄咄相逼,絲毫不給他逃避的機會,“究竟是不是在你確認了這兩件事之後,你開始,對劉肇不斷地開始添以惡意的揣測。”
驀然間。
鄧騭彷彿想起了綿綿細雨裡,籬牆小巷中,兩人緊緊依偎的身影。
如畫一般的場景。
鄧騭驀然間握緊了拳頭擡高了聲音,尖銳地反問道:“那難道我推測錯了嗎。竇氏之亂,究竟誰最終如願以償,不是一目瞭然嗎。若非我推斷出他早已運籌帷幄,鄧家還未必就能下定決心在彼時站在皇帝這邊,哪裡還能有今日的榮華。就算我以惡意揣測,他也正如我惡意所想。他的確是在當時利用了竇歸荑去穩住竇家,他的確是打算……”
“那你最初難道就沒有利用竇歸荑來保住自己的性命嗎?!”
鄧綏毫不猶豫地打斷他,亦是揚聲反脣相譏,“難道你就從未利用過她,難道你就從未算計過她嗎?!”
鄧騭禁不住踉蹌,望著鄧綏,竟是語噎無言。
垂眸,剎那陷入了片刻的怔忡。
——如果,你也願意和我一起,守在那個人身邊的話。因爲我,一定要和表皇兄在一起。
——他要殺你,你爲什麼不相信我?!
鄧騭猛地擡眸,目光堅定:“不……我,我和他,豈能一樣?!”
“對,你和他不一樣。”鄧綏字字珠璣,道,“陛下得到過竇歸荑的心,但你,從沒有。”
——七年前……七年前你將她劫出城。竇家以爲她遇害才決心起兵造反。
——當年若有她在朕身畔竇家絕不會反!
“胡說……你胡說!”鄧騭怒吼,但看著他如今的模樣,鄧綏卻知道他心中已然有了動搖。
她一定要抓住這一份動搖。
陛下如此相信自己,願意相信她,將她就這樣放離雒陽城,不害怕她一去不返。她必須,對得起他的這一份信任。
“你如今究竟在做什麼,且不論陛下一無所有的境地,究竟是不是竇歸荑所願。就單論你現在的手段,就只看看你如今手上沾染了多少鮮血,身後揹負多少無辜百姓的冤魂……你真的覺得,你是對的嗎。還是你覺得,這亦是竇歸荑所願?”
“她是個善良到過分愚蠢的人。讓我來告訴你,即便她能活下來,在知道你如此置百姓性命於不顧只爲成全自己的私念,她也不會原諒你。”
最後一句話拋出時,鄧騭面色顯然有瞬間的遲疑。
他禁不住伸出手,望著自己的雙手。
是啊,他的這雙手,如今,已沾染了多少鮮血呢。
她十年前輕靈的聲音,自己曾無數次回憶起的聲音,再一次在耳畔響起。
——我可以承諾。
——如今的你,也許是浴血掙扎而存活下來的那種人,但如果有朝一日青雲直上,而能夠不輕易殺戮他人,那麼,我承諾你,至少我,不會放棄你。
良久,緩緩攥成了拳。
眼眶也漸漸變紅。
也許,他便是天生的豺狼,才能夠如此輕易的下殺戮之心。沒有她在身邊,他一定會變成惡魔的。
對,他不可以沒有她。
縱然她會恨自己,他也要如此。因爲他,必須盡全力保住她的性命。
“你就算不能完全信我,難道,不也該在心中存個疑影嗎。你也不能絕對地確定,是不是。萬一呢,萬一,這真的是清河王的計謀呢。”鄧綏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感覺到他的手心也是一片冰涼,“那就意味著,竇歸荑是在清河王手中,不是嗎。無論是生是死,那都是清河王的過錯,不是嗎。”
鄧騭對視上她真摯的眼眸,感受到她爲保劉肇的急切與渴望。
良久,才說道:“好。來回二十日,那麼,我便以一月爲限。劉肇敢放你過來,那麼我鄧騭也非無義之輩,不會強行扣留你。你回去告訴他,我還是去年離開雒陽前的那個鄧騭。我願意傾我之力,爲他保住這天下無虞。只要他,在一月之內,將竇歸荑完完整整地交給我。屆時戰後,我自會負荊請罪,要殺要剮都由我一人所擔。若他要取我性命,那需在此之前讓我安頓好竇歸荑,我會將她帶到一個他一生也尋不到的地方。”
見他鬆了些口,鄧綏心也終於寬了些許。
燃眉之急,總算是解了。
鄧騭望著自己滿是血腥氣的雙手,恍若已然在指縫中看到她失望而憤怒的眼神,道:“我早便說過,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她。”
作者有話要說: 嘔心瀝血的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