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他素來無波瀾的眼眸裡,瞬間激起了暗涌漩渦,驀然間伸出手,一把扼住劉慶咽喉的剎那,劉慶在他的眼底看到了刺骨迫人的森寒,那份寒意,卻又好似熊熊烈火將迸射而出,急不可耐地要去焚燒,要去毀滅。
就這樣極致的憤恨。就是這樣無力的絕望。就是這樣,好似無論做什麼,都是一片灰暗的境地。
“殺了我啊……反正鄧騭回來了,我也是沒有活路……但只要我死了,竇歸荑,就得跟著我,一起去死。”劉慶被掐得臉色通紅,幾乎喘不過氣來,“其實這筆……買賣也挺劃算的……只要再死她一個……你這皇位,便……徹徹底底地……坐穩了……但凡君王……又有幾個……是婦人之仁的……豈非天真……既是如此……殺了我吧……”
手緩緩鬆開。
他掐住了劉慶脖子的時候,但卻,好似是自己,無法呼吸一般。
以劉肇的智謀,對這世間的一切,從來都是轉瞬間洞若觀火。
早在看到行夜頭顱剎那,他的腦中,早已對形勢剎那間做出了判斷。
但他的心,不願意去直面這一份判斷。
對。
只要再放棄掉一個人,這個皇位,便可徹徹底底地坐穩了。劉慶不過是垂死掙扎,這一份掙扎,從旁人看來,簡直是可笑之極。
莫要說得到皇位,只要鄧回到雒陽,以他的性子,決然是不會放過劉慶的,只怕屆時他連性命也難以保住。
從竇歸荑的密信傳出雒陽的瞬間,劉慶的敗局便再無可挽回。
皇位。爲了守住皇位,誰又不是滿手血腥呢。爲了天下百姓,又有什麼是犧牲不得的呢。這是大義,這是大道。
天下如若當真交到劉慶的手中,自己又豈可獨善其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朝堂氣數,又有誰可以再行逆轉呢。
對。
應當如此的。
即使捨去一個竇歸荑的性命,也絕不能讓劉慶成爲皇帝!
是的,那是一剎那間,便可以做出的正確的判斷。
這樣纔是對的。
他很清楚,他一直,都很清楚。
可是,可是。
劉肇的心口,一陣血氣翻騰的絞痛,一個低頭,幾滴鮮血,從鼻腔內流出,滴落在地上。伸出手,擦去血,這血卻好似源源不斷。
那是——
竇歸荑啊!
猛然間,口中吐出一口鮮紅的血。
“陛下!!”
身側的人紛紛上來攙扶,劉肇卻猛地一把推開了衆人,踉蹌著走到了劉慶的面前,抓住他兩側衣袖,一個低頭,將半口血又濺在他的衣物上。
身子止不住地發顫,好似腿腳都已然沒有半分知覺。
唯有一雙手,死死扣住劉慶,半分不鬆。
那是歸荑啊。
他蒼白著臉,脣上與手上,都沾著斑點的血色。
教他劉肇如何才能,眼睜睜地看著竇歸荑去死呢?!
“朕……朕答應你。”
劉慶的神色一變。即便他預想過,即使極小,劉肇也有妥協的可能。但他卻從未想過,他的妥協,會來得這樣快。
“朕……朕回去便起草詔書……禪位……禪位於清河王世子劉祜……這是朕……能做出最大的讓步……朕……還有一個條件……”
劉肇強撐著,即便雙眼已經模糊到發黑,雙腿也盡然沒有知覺,卻依舊要將口中的話說完給劉慶聽,“那就是……必須……賜死耿姬,並將劉祜的身世……公之於世……朕必須……讓鄧綏,成爲唯一的太后……”
劉慶眉頭微微皺起。
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劉肇竟然便能將所有事,想到如此周全的境地。他很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劉祜,故而傳位於劉祜,與傳位於清河王,從目的上來說,是沒有分別的。
但,從處境而言,可就大有不同。揭穿劉祜的身世,不是爲了防耿家,而是防劉慶。劉祜身世一旦揭開,劉慶與耿家必然徹底離間。沒有了誓死跟隨的耿家,劉慶便再也不能與鄧綏抗衡。
只要鄧綏還是握有實權的太后,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穩得住朝局。
鄧綏的處事,劉肇是信得過的。
但是。
劉慶思慮了良久,纔開口道:“可以,只是本王也有條件。”
“說……”
劉慶眉頭一沉,道:“你必須,下令誅殺鄧騭。”
什麼?!
“鄧騭爲人,你我都清楚。今日我如此對竇歸荑,如若日後鄧騭掌權,祜兒這皇帝,當了不如不當。即便是你今日有諾,卻也不得不承認,鄧騭那個人,是超出你掌控範圍的。所以,本王的條件是,殺鄧騭。”
劉肇更是眼前發黑了。
“如今……朝堂……武將悉數凋零……劉慶……你也不看看這麼多年……你都做了什麼……如今你還想斬了鄧騭……你是要我大漢朝十年甚至更久的時間內……面對外寇之擊毫無還手之力,任人魚肉不成……不可,鄧騭性子雖難以把控,但也非野心弄權者,他的才能卓越,是百裡挑一的武將,於我朝利大於弊,絕不可殺之!”劉肇一時氣急,又是一陣氣短,一個翻身,便徹底倒在地上。
侍從們趕緊上前,扶著劉肇,嚇得一個個面如土色,連連喊著“陛下”。
“那便重用宋家。泱泱大漢,難道還找不出幾個帶兵打仗的來嗎?!”劉慶蹲下身,看著劉肇,“本王有預感,如若讓鄧騭活著回到雒陽城,本王和祜兒,可能都得死在他的手上。所以這個鄧騭,必須殺了。不殺他,本王就殺了竇歸荑。”
劉肇胸腔急劇地起伏著,瞪大了眼看著劉慶,卡著喉嚨,一時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樑禪昨日夜裡離開,算到益州,最少五日,鄧騭若即刻回來,最快也就十日抵達。陛下,那就以八日相約,殺鄧騭,退皇位。本王會如約,保住竇歸荑一條性命。”
劉肇完全厥死過去之前,腦中所想,便是深感,這棋下到這一步,終於成了真正的死局。
無路可走。
-
竇歸荑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卻是在一處簡陋屋子內。四周安靜極了,不論日夜,都鮮少聽聞人聲的喧鬧以及車馬之響。
門扉處開了小口,每日裡,都只有人從小口中遞來飯菜。屋內只有鋪在地上的被褥,角落中,一桌一椅。屋內半丈高處,有五六尺寬的的小窗。
每日晨起送飯進來,送夜壺出去。來此處三日了,從未帶她去沐浴。
比起在真正牢獄中的日子,此處固然要舒坦許多。
但竇歸荑心中,隱隱地萌生出惴然之感來。
不許她同任何人接觸,便是不願任何人救出她,甚至是知曉她。劉慶沒有選擇殺她,而是將她關起來,甚至在關進這裡之前,還給她的腿上傷口好生上過了藥。
她大抵,心中是有猜想的。
以劉慶的陰詭心思,必然是要利用她,去威脅劉肇,亦或者鄧騭了。
竇歸荑曾嘗試與門外人交流,但每一次,門扉外都毫無迴應。
怎麼辦。
鄧騭的性子,她是再瞭解不過。
只是,那一封血書,真的能夠將自己的心意完完整整地傳達給他,並且在此後,無論劉慶再行任何陰詭之事,都不再擾亂他的判斷嗎。
還是說,這一次,劉慶想要算計的人是陛下呢。
倘若,倘若當真面臨某種抉擇,陛下,真的能夠做出最正確的判斷嗎。
腦中猛然閃過,自己曾將利刃抵在劉肇胸口時,他的神情。
——表皇兄,你看看這雒陽城,再看看,城中的這些人……表皇兄,如果,你是我的表皇兄,就跟我一起……去死吧。
那時候,他的神色如此沉痛卻安寧,毫無掙扎。
——好。
如今的這一個字,重重砸在竇歸荑的心口。
倘若。
她忽的不敢去想了。
這是她第一次,有種痛恨自己的感覺。痛恨自己的存在,爲什麼,始終都是別人的拖累。痛恨自己,明明想好到了,一切都要自己去承擔,但是到頭來,卻始終都是別人在付出代價。
這一次,又是誰要付出代價呢。
是鄧騭,還是……他呢。
可是,即使她能夠克服死亡的恐懼而放棄生命,但,在這樣小小的一方屋子中,她即便是死了,也無人知曉。
如果是南箏姐姐,一定不會讓自己陷入這樣的境遇,是不是。如果是她,一定能夠在很早很早以前,就看穿更多的東西,未雨綢繆,是不是。不僅僅是她,還有阿爹,孃親。他們都有這個能力,只有她沒有,是不是。
自己如今的所有無能,都是因爲,她一直生活在所有人的付出中,是不是。
這樣的自己,竟然還曾妄想,能夠陪伴在劉肇身邊一生一世嗎。
不過是拖累他一生一世罷了。
也許,更早以前。如若她從來沒有降生到這個世界上,是不是很多人,都會過得更好呢。
竇歸荑看著那一方窗戶,固然離地不過半丈,但對於一雙腿盡斷的她而言,卻是難以觸及的高度。
如若,人終有一死。
誰不想要,像南箏姐姐那樣,死得灑脫些呢。
剛落入清河王府時,她若死了,便解不了鄧騭之困,故而咬死了秘密,也要茍活於世。但密詔送出,她卻又跌入了另一個漩渦之中。
好像是永無止境的算計啊。細細想來,從她踏入雒陽城剛開始,亦或者更早之前,其實,便一直都是如此。
她一直活在那麼多人的算計之中。最初,鄧騭,劉肇,哪一個又不曾算計過她。
不過是她看不穿罷了。
如今看穿了,卻也解不了。
如若有來世,她一定要做個精明人,做個像鄧綏那樣聰慧的,或是像姐姐一樣有手段的人。
那樣的人,是不是,便不會如她一般步步困頓呢。
作者有話要說: 每日一更~直到結局~直到後記~
另外,歡迎大家收藏某笛的下一篇接檔新文《落雨聲》,是現代文。《雒陽賦》一完結就開始更,每週五六日固定更新,週一到週四不定期加更。
(捂臉,這文真的比較短也就十幾萬字,而且有存稿,我舉爪發四一定保持更新速度再也不掉鏈子。。。)
其實雒陽賦本來有個同系列接檔文,但因爲寫的是五胡亂華十六國時期,也是一段十分有鮮明特色的很有趣的時代。但最近網文似乎管得很嚴,因爲那時期某些特殊因素沒有那麼好寫我先望望風再說。。。
嗯,所以,先開現代文。。。。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鼓勵我這個小透明~~~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