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
暗審密室中,宋簫站起來,走至面前被鐵鏈緊鎖的竇瑰面前,緩緩蹲下,拿下腰間的鑰匙,爲他打開腳鏈,爾後,又繞到身後,爲他解開了背後的鐐銬。
卻不急著起身,而是在他身後說道:”竇侯爺,這,是本官最後一次問……”
“是我做的。”
“什麼是你做的?”宋簫從側面,盯著他。
竇瑰面無表情,轉過頭來,也望著他:”什麼——都是我做的。”
宋簫走至面前的桌案前,提筆不歇,快速於書帛上寫下罪狀。然後打開,單手拎著懸於竇瑰面前:”是這樣嗎,竇侯爺?”
竇瑰掃了一眼罪狀,並未搖頭,卻也未認可,只是沉默著。
“宋某自認,這廷尉府中萬匝竹簡書帛,經手的案卷,冤者寥寥。然有冤而不鳴者,死有餘辜,竇侯爺以爲如何?”宋簫語氣清冷。
竇瑰依舊沉默著。
宋蕭眸色漸漸沉下去。
提了身側之人來問時刻,已是子時將近。略一思索,吩咐道:”按照我回來時同你說的,立下寫一份提審書,執我親令,去清河王府提一名審犯。”
那人領命退下。
“侯爺,你應當明白,這是下下之策。”宋蕭繼續盯著眼前之人。
“我知道,宋同陛下一樣,都是想保竇副將。下下策又如何,大人又何必顧慮其它,只要於大人自己有利,不就可以了嗎?”竇瑰擡眸,直視著堂上之人,“竇某,只是一個不入朝堂權謀之人。對於大人來說,最重要的是竇副將可以無恙,便不傷大事不是嗎?”
“能夠知道這些,侯爺,看來您也並不是不涉權謀之人啊。”
“你不忘你未婚亡妻之故,她難消殺父滅族之仇。因利而合,並無善惡。只可惜,她終究執念過深,只怕日後……罷了,罷了……她執拗,而非愚昧,不過是做出了自己認爲對的抉擇。”竇瑰一如嘆息,如今在這世間,只剩下這位侄女是唯一的嫡親之人。
其實,如果。
如果七年前,他不曾……那麼至少,還有那個孩子陪著他……如果還在的話,那個孩子,如今該是多高了呢。
他眼中幾分痛色,最終,消隱成一片寧靜。
阿釉,那個孩子,如今可是在你身畔。
莫急。
再會之日,可期。
被押解回牢獄時,竇瑰似是感覺到如芒在背,但環顧周圍,又什麼也沒發現。
待到牢房外的鎖鏈被緊緊鎖起,他竟似是如釋重負一般,終於有了些許表情。垂著眉頭,坐在了雜草榻上。
一時間,不知想起了什麼,竟然搖搖頭,輕笑了一聲。
身側發出幾不可聞的咳嗽聲。
竇瑰轉過頭去,卻看到隔壁素衫的女子,坐在木椅之上。頭髮雜亂地披散著幾乎遮擋了一半的臉,腿下血跡斑斑。
她的呼吸聲是亂的,想來是忍受著極大地苦痛。然而她的神色卻是冰冷的。
如同,極冷冬夜裡凝結的霜。竇瑰看到她只是默默瞪大盯著自己的眼,就覺得一陣難言的寒意。
莫名地,又覺得她的面貌有幾分熟悉。
她又咳了兩聲,這一次,禁不住弓下了身,一時間竟沒順過氣來。
他莫名其妙地,心略牽動,竟是朝著她走去,單手扶著兩人之間所隔的唯一牢柵:”姑娘……”
她捂著胸口,許久順過起來,頭微微擡起。
“是我……錯了是嗎……”她的聲音,極力隱忍抑制下,依舊顫抖。
竇瑰眉頭微微皺起,手鬆開木柵,垂至身側。
“如果我……可以預見今日,那麼,那個時候……”她的眼光,如同觸底而碎的黑玉,“我必然,是不會願你們在一起的……”
記憶裡,大雨滂沱中,舊廟中的紅燭撲閃,紅妝金鈿,綢花豔烈。
手一點點握緊。
那,是她一手策劃。
她以爲那是一條長滿荊棘的藤蔓,就算再疼,也盼著五叔叔不放開,她期許著,那藤蔓終有一日,開出這世間最旖旎的花。
但那只是一條淬毒的長鞭。
時至今日,她彷彿知道是自己錯了,但是,卻又不知爲何錯了。
她擡頭望著天,滾燙的淚一滴滴滾下,消隱在土中,無聲無息。
我……究竟是做了什麼啊。
她顫顫巍巍雙手撐著椅子兩側,想要站起,但是腿如同廢了一般,使出千百般的力氣,卻是徒增劇痛,額角冷汗涔涔,“侯爺,與世長辭,你已經選擇了這一條路,確定不會後悔嗎?”
竇瑰眼眸淡漠而無神:”死亡於我,不是分別,是重逢。”
她的臉色,蒼白如雪。
“你……”她再說出一個字,卻猛地躬身劇烈咳嗽,捂著嘴難以喘上氣。
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她擡眸,眼神悽楚落寞。
“她說過呢,你會死……”
竇瑰身形一震,霍然起身。
“她漸漸沒了呼吸,她帶著竇家的秘密永遠死去……她燒燬了所有有關她的東西,不願這世間,留下丁點可念之物給你……”她用手肘撐起自己,擡著頭,“最後,她用謊言,守你七年無恙。”
時光,真是曼妙之物。須臾易變之心,予以遺忘,滄桑赤忱之意,授以罹難。
竇瑰的手深深摳入木柵,指尖可見血色。臉色一片怔怔的蒼白,惟獨眼圈通紅著,卻始終未落下。
“她爲你做的,值得你爲她拋棄性命。你若是想去死,那便去死好了”
竇瑰轉過身去,手指尖滴下鮮血,默然無聲。
她擡頭,眼光犀利而略顯猙獰。
“但是,你該以什麼方式去死呢?替竇南箏頂罪,順便救你親侄一命?別傻了,竇南箏如今根本就算不上絕境,並非必死無疑,你的這條命,死得半點意義也沒有。”
“你到底想說什麼?!”
竇瑰暴戾之色頓起。
“她死時燒盡了一切,包括她的遺骸。所以,她的墓下所埋,也不過是幾坯灰土。你以爲,那便是你所得僅有嗎。竇瑰,當年你戰死的消息傳入她耳,她所想的,便是爲你保住你最後的血脈,爲此,她願死……”
“你曾無比厭惡的那個孩子……竇瑰,你當年甚至想要摔死的,你的親生兒子……不要忘了,他身上,流的是青釉的骨血,他纔是青釉在這世間,留給你的唯一遺物!”
竇瑰一錘猛然砸在木柵之上,霎時間連帶著震動,聲勢可懼。
“你閉嘴!”
望著他眼底逃避的痛苦之色,她心底嘆息一般。
七年前。年紀尚輕的她抱著安然,固執而溫柔,彷彿他是她這世間最珍貴的珍寶,急急地便從五侯爺府側門跑去,眼看就要跑出府門去,後面的丫頭追了一路。
女孩紅著眼,腳步未歇。她低下頭,一滴淚落在尚在熟睡中的安然的臉上:”沒事的。沒事的,安然……你爹爹不要不要你了,堂姐要。就算是爲了你的孃親,我也絕對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
然而,侯爺府裡,熟悉的身影攔在她面前。
“風……若?”她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女子。
風若溫柔地擦去她臉上的淚:”郡主,你不能帶他走……”
“爲什麼?!五叔叔根本就不想看到他,你沒有看到嗎,剛剛五叔叔……”她話還沒有說完,哭累了剛睡去不久的安然又醒了,再一次扯著嗓子哭起來。
聽著孩子一哭,女孩的心就跟著扯動起來。
“我明白的。郡主。侯爺認爲二小姐因小公子而死,故而一時無法面對小公子……但是,即使如此,郡主,你也不能帶走小公子。小公子必須陪在侯爺身邊……”
“你究竟在說什麼?!我發誓,我一定會對他很好很好,就算沒有五叔叔,我會陪著他,我會教他……”
風若將歸荑擁入了懷中,那樣溫柔的擁抱:”好孩子……好孩子,謝謝……”
風若的聲音,飄渺中,帶著幾不可聞的鹹溼淚意。
“你信我,因爲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二小姐……”
“她不會希望這個孩子……離開他的……因爲……”
她的話頓了一下。
因爲。
因爲——
此時此刻,她從剎那的回憶中,脫離出來,緊緊地望著眼前失魂落魄得沒有絲毫自我的男人。
因爲,這個孩子,會是他唯一的救贖!
在他明白一切之後,在他,覺得這時間空空蕩蕩再無任何寄託依戀之日,在他終於看清他傾盡所有去愛的女子的真心,明白了這一生他與她相隔不過生死二字而非仇恨時。
當他覺得,唯有死亡纔是解脫。
這個孩子!!
會是他唯一的救贖!!
她攥緊了手,忍著喉頭翻涌的腥氣。
“他,竇安然。不是什麼害死青釉的罪魁禍首!他是……即便青釉犧牲性命,也要保護的人啊!!”
“他是她愛你的證明,只要他活著一日……竇瑰,青釉的血,就不會冰冷!”
“竇南箏,我會救她。爲此所有一切的後果,也都由我來承受。如果你要死,就請爲竇安然而死,爲青釉所期盼的一世安然,而死……”
沒有錯,是有可能的。
被謊言所矇蔽,捱過了最不能忍受的七年蝕骨之痛。現在的五叔叔也不再是當年弱冠之年血氣衝動的他。
時間,磨礪了他的忍耐之心,給了他,更爲滄桑的雙眼。
也給了他成熟思考的機會,讓他擁有真正活下去的可能。
扶桑頭也猛然疼起來,眼前略有重影,晃了晃頭,不適感被強忍著壓下去。
“你忍心嗎。讓她對你的愛,染上這般深重的罪孽。”
這世間,最愛他的人,那個給了他最致命的傷害,卻又留給他留下了最美好的希望的女子,她,是多麼地深知她所愛之人。
扶桑終歸忍不住。
口中,猛然嘔出一大口鮮血。
她眼前發昏,卻覺得手腳都是冰冷到麻木一般,眼前的物象也開始晃動,腦中一片震盪。
“活下去……竇安然……在……在……”
人驀然,栽倒在地。
模模糊糊間,恍若聽見周遭聲色重重,有誰用力扒開她的眼,一瞬的亮光後,又是沉沉的黑暗。
“……這……這姑娘是長久的寒體,原本好生用藥養著還不足,如今傷口化膿,勾引舊疾生熱,虛熱與陰寒相沖……”
“不是外傷之過,是她的身體……原本就是隻有半條命的底子啊……”
“……就是半張藥方老夫也是開不出來啊,這藥稍有偏差,指不定比不吃還兇惡,使不得使不得,還是令請高明……”
模模糊糊中,她終於循著點氣力睜開眼,卻只看到還穿著官服的宋簫。
只聽他望著她似醒非醒的眼神,略苦笑一聲:”倒真是,丟了這麼個爛攤子給我,最後卻要死在我這廷尉府……也罷,我與那清河王的樑子,也不少結你這無足輕重的一樁……”
死?
不……我可不能死……
在我所要守護的人,都安然無恙之前……
眼緩緩閉上,呼吸微弱而平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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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三刻,燭火撲閃。
金色綾羅帷帳之下,細紗綽約中,年輕的帝王驀然間睜開了眼。摸了一下額頭,發現沁著一層薄汗。
這幾日……是怎麼了。
他起身坐起,守夜的奴才離開機敏地過來爲他在內屋添起九盞燈火,外圍再點燃十二盞。霎時間屋內燈火通明,亮堂如晝。
他接過別人高舉的銅盤中沾溼的白巾,擦了擦手心。
是因爲見到了竇南箏嗎。近幾日來,哪怕是小憩,也總是夢靨纏身。
這一次的夢裡,她鳳冠霞帔,舉著凸雕玉觥,笑意爛漫地說:”如今,我可是你的妻了?”
他看著她如舊的容顏,伸出手,摸著她的臉:”嗯……你還得再大些,不過沒關係,朕會等你……”
她嗔怪著瞪了他一眼,鼓起腮幫子轉過頭去不理他。
很美的夢。
但每一個夢,都會演變成同一個結局。
方纔的夢中,她鮮紅的嫁衣驀然間被浸透成暗紅色。他努力地擦,卻擦不盡她吐出的血,她說:”守住他們……表皇兄……守住……我的親人……”
“你別說話……”他心中一片窒息,捂著她的傷口,鮮血從指縫中流出,他彷彿已經察覺到了這個夢境,無數次相似情景重疊。
然後,她真的就不再發出任何聲音,緩緩閉上了眼。
劉肇袖中的手緩緩收攏,攥緊。
每一次,都是在這樣的時候驚醒。
“竇瑰呢?”他側頭問道。
“侯爺已經被廷尉府的人收監待審。”鄭衆在外圍回答道。
“廷尉府宋簫可是有支會?”劉肇站起身來,任由奴才披上外衫,朝外走了兩步。
“已暗陛下的意思支會過了,在穩妥仔細地查問侯爺。”鄭衆這”查問”二字,說得尤其緩慢,劉肇心領神。
“這罪,竇瑰必須得認。但是,不能認得這樣快。鄭衆,如今入秋時節,天乾物燥的,囑咐著宮中四處夜熄外燭,守夜仔細……”
“切莫,出了什麼亂子。”
鄭衆略一擡眸,爾後,應允而下。
劉肇回過頭,驀然間問鄭衆:”鄧府裡可有回報之訊?”
“沒有,陛下。”鄭衆高高行了一禮。
劉肇望著他幾分僵硬的肩膀,略思索了一下,欲言又止,爾後還是拂袖道:”下去吧。”背過身去。
鄭衆緩緩退下。
然而他又驀然間側過頭來,說:”鄭大人,無論是出於什麼理由,朕不希望,你有事隱瞞朕。”
鄭衆腳步一亂,匍匐在地,磕著頭:”奴才不敢……”
劉肇沉默著,似乎還想等他說什麼,但終歸,鄭衆什麼也沒有說。
他的眼眸,略一暗沉。
燈再一次一盞盞滅去,他卻坐在牀榻邊上,許久沒有睡意。
驀然間,身側出現一個漆黑的身影。他望著外殿之外隱約的守夜人微躬的身影,吩咐道:”都退出殿外去,朕想清靜清靜。”
“是。”
行夜這才單膝跪地行禮,肅然說道:”鄧府傳來了新的訊息,但是,今日午時被鄭大人截下。白汀覺得事關重大,故而同時也給臣下遞了消息……”
劉肇冷笑一聲:”好一個白汀,連分外之事也細查敏銳,竟看出了鄭衆的獨斷貓膩,借你的手告知朕……”
不機靈的細作,如何能夠進得了堂堂鄧將軍府邸的高牆?
行夜瞥了一眼胸前略鼓的東西,心中也是百味陳雜。他能夠明白鄭大人截下此訊的緣由,對於陛下來說,也許真的不是好消息。
但是陛下,自有陛下的判斷。
當年,隨著鄭衆犯下的那個錯,他不會允許自己犯第二遍。
眼前的君王,比想象中更加英明睿智,對一切洞若觀火。自己,只要盡一個臣子應盡之責,爲君差遣即可,所有的決斷,都應該由陛下來下。
細微的掙扎,再一次被理智所壓下去。如果當年,也能夠如此的話。也許那位小郡主和陛下之間的誤會,不會到達如此境地。
恍如嘆息一般,他掏出懷中還沾著木灰的玉笛。
劉肇眼風略一掃及,還未正視,驀然間身形便是一頓。
待到眼光一點點挪正,眼光一瞬不瞬地盯著那支玉笛。
呼吸,好像一瞬間靜止。
血液,從足底升起,直衝天靈蓋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