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羅站立到一旁,鄧騭望著手中的布帛,和身側的管事說:“所以,你的意思是說。當年,先帝寵極樑家大小兩位貴人,立後,立的卻又是竇家的長女……在這兩頭水火爭鋒之時,宮中默默然,家世品級都卑賤的宋氏,生下了一個女兒……”
“是的。這個女兒被帶在那時的竇皇后身邊有一段日子,陛下寵極了她,那便是那時名揚天下的安俟公主。如今的長公主安順殿下,原來並不是長公主,那位安俟公主纔是真正的長公主。但後來犯了大錯,被削了皇籍,立下處死……”
“那時候,竇皇后因爲親近這位安俟公主,陛下時時探訪,皇后風頭的確壓過了樑家兩位小貴人。”煙羅繼續說道,“可是,就這樣過了數年。奈何一件事情被捅破……”
鄧騭眉頭皺起:“當年宋氏,生下的並不是一個女兒,而是一男一女龍鳳胞。而其男胞,便是如今的清河王殿下?”
管事看向煙羅,煙羅點頭。管事便也說道:“沒錯……”
“由此,這個叫宋靈妝的女子,引起了皇后和樑家兩位貴人的注意……”
“先帝瞞不住了,便開始護。而這一維護,必是惹來更大的災禍。那位安俟公主,便是因此被陷害致死?”
管事有幾分惋惜一般地繼續說道:“原本爭鋒相對的竇皇后和樑家兩位貴人,竟是聯手。她們陷害宋氏所生的小皇子,那位安俟公主,實際上是李代桃僵,替胞弟頂了死罪。那一次事件後,先帝立了宋氏之子爲太子,並一下封了宋氏爲貴人。”
鄧騭幾乎可以完全推測出之後的事情的推進,煞有所思地說道,“再然後,竇皇后和樑家大小兩位貴人都有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無法生養的竇皇后,設計一場,讓樑家的貴人懷上了孩子,兩邊約定,若是個皇子,那麼這個孩子寄養在皇后娘娘身側,身受嫡子之尊,理應成爲太子……那宋貴人,最後究竟是被誰害死?”
“這一點還不是十分清楚。但是將軍,事情已經明朗到了這個地步,便也不用言說了。”暗紫色的衣袂微揚,煙羅依舊面色靜默,往前一步,直接打著啞語,和鄧騭正面交流,“無論宋靈妝是如何死的,清河王殿下最恨的,便一定是梁氏,以及竇氏了。”
“其實,也可能不盡如此。”鄧騭細細想來,說,“原本是屬於他的江山,屬於他的至親,都被摧毀在了朝堂爭鬥裡……”
這件事情,也許並非都是竇氏和梁氏之過。
是心生偏倚的先帝。
是一顆深愛上一個女人的帝王之心,造成了所有人的惶恐。
“絕望得好似一絲光亮也沒有。那種心情,我亦有過。”鄧騭默然,往事又不由得浮上心頭,管事看著將軍眼神剎那間悠遠,也明白又觸及了他幼年的慘痛,不禁也是嘆息。
“終歸那個時候,於我而言,還有一個阿綏。”他眼中泛起了餘痛之光,卻又透著些許的暖意,“否則,我便也不知道,我究竟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
煙羅深深地望著鄧騭。
暗紫色的羅裙,隨著風輕輕揚起。
“將軍。”她比劃道,“小姐是您的骨肉至親,是您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是不是?”
鄧騭手指一點點攥緊:“……是。”
“那麼——”
“我不能失去她。”鄧騭彷彿知道她要說什麼,站起身來,“阿綏,我要護。但她,我亦……”
話語間,竟是沒發覺侍從在亭下已然跪下,顧不上管事大人的眼色,說道:“將軍,大堂之上……”
管事皺眉,噔噔幾腳下了亭下的階梯,彎下腰聲音壓低幾分,厲然道:“糊塗東西!也不長點眼色,這是可以來通報的時候嗎……任他誰來了,一律……”
“可是,可是大人……”
侍從遞上一塊紫金雕牌墜子,管事臉色猛然一變,伸出手,指尖觸了觸那墜子下的流蘇,卻好似觸到了炭火一般,猛然一縮。略一深想,險些一個崴腳。
猛然轉過身去,朝著亭子上奔去。鄧騭瞧見他慌里慌張的模樣,微微蹙眉:“怎的了?”
“將……將軍……”
管事猛地吞了口唾沫,額頭上略沁出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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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主位之上,墨蘭色頎長身影正襟危坐,自斟了一杯酒,卻只是聞著冷酒清冽的香氣,半滴也不入口。
並非龍袍,他束一身書生意氣的衣緞,廣袖長衫,墨蘭色髮帶束髮,帶上鑲著一顆半圓形的白琉璃珠子。
他竟是一人而來。
鄧騭在堂外,便遠遠地看著那個身影,,步履緩慢而穩重地,一步步靠近。
大約距離三丈之時,堂上之人才恍若無事地,輕輕擡眸。
那眼眸漆黑如夜。
鄧騭只是站著,劉肇嘴角略勾,看著似乎並不打算行禮的他,漠然道:“一搖身成了富貴堂前燕,但骨子裡,看來還是隻不知禮數的街鼠,過慣了被追打而流竄的生活。”
鄧騭眼光一瞬間變得銳利。然而,他極力剋制住,生硬地回覆:“臣下,不明白陛下在說什麼。”
“朕不過和鄧將軍說笑罷了。看來,鄧將軍覺得並不好笑。”劉肇嘴角微掀,望著杯中酒面上倒映的自己,“也是,最悽慘落魄的時日,是誰也不願回想的。”
酒杯被緩緩放下。
“但是在那樣時日裡遇見的人,鄧將軍卻好似……”
擡眸。
劉肇溫和地笑著,語氣淡淡地: “怎麼也放不下,是麼。”
“陛下!”管事見形勢不對,猛然跪下。
鄧騭背脊僵硬,爾後卻又緩緩鬆懈。
劉肇從腰側緩緩抽出玉笛,微舉,淺笑的脣角一點點放平,嗓音略沉:“她在哪?”
“那麼臣下能否同問陛下,竇氏副將何處?”鄧騭幾分僵硬地瞥開了眼,語氣卻絲毫不退讓。如若不是劉肇劫走了竇南箏,至少現在,他手裡還有能和清河王談判的籌碼。
劉肇不想,他竟是知道竇南箏的去向,略驚訝了一瞬。然而這句暗含著默認的反問,讓劉肇的心最後一絲不確定,也煙消雲散。
驀然間,他竟是覺得有些可笑。
竟然……真的是鄧騭。
他無數次的生疑,卻又覺得絕無可能。
七年前的那一場寒風凜冽的屠殺,那埋骨的荒山,那血染的濁流。
你是何時成爲了那種,可以揹負著那些,在雒陽城中隱忍沉默的孩子。
他眼光幾番生疑,爾後,驀然間再一次將目光落在鄧騭身上。
“鄧騭。”他輕輕地說道,“你可知,你做了什麼。”
“臣下……”
“你,擄走了原本要成爲皇后的官家之女。將朕的妻子,藏了整整六年。”劉肇一字一句,盯著他的眼說道。
鄧騭心一沉。
劉肇冷冷地盯著他。
“怎麼,將軍這是要造反嗎?”
“陛下若不願以寬懷之心,換取臣下的忠肝義膽。那麼,便把臣下的命取下便是……”
劉肇眼風掃過他凜冽的眉眼。
終歸是太過狂妄的心性。他當真以爲,在如今的形勢下,鄧家是陛下無論如何也不會鬆開的棋子嗎。
“只要臣下還活著,無論是清河王,還是陛下。她,臣誰也不交予……”
劉肇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立於堂上,高了幾階,便是俯瞰著鄧騭。
那是鄧騭,第一次看到他那樣的眼神。
“鄧騭。你以爲,對於她來說,你是什麼人。”
他一步一步走下臺階來,腳步聲竟是絲毫也沒有。
殿側微開的窗外,煙羅仔細盯著屋內的情況,看到劉肇漆黑如墨的眸子中如同透著幽藍詭譎的火光,明明面無表情,可是四周卻霎時間凝重無比。
事情比想象中複雜。將軍查色不佳,看不出眼前這位君王,並不是簡簡單單的將此事看做冒犯皇家威儀之事。
難道說,陛下他對那個人也……
下意識地,煙羅握上了腰側的短匕首,抽出些許。
啪——
剎那間,什麼打在她手上,手背出一片淤紫,滲出血色。煙羅錯愕地捂上手,看向四周。
眼底閃過驚疑之色。
劉肇在鄧騭身側立定:“你,憑何決斷,她的人生?”
鄧騭眼光一寸寸偏移,望著一側閃動的燭臺:“因爲她識人也不明,總歸是錯的。七年前,我就明白了……”
“比起她想要走未來,我寧願,她活成我希望的模樣。”
他不再以臣下自稱,眼裡也不再有方纔麻木的尊敬之色,而是更加暗沉,隱藏著綽約的鋒芒。
劉肇從這剎那間的眼神裡,看透了他此刻全部心境。
那話幾分婉轉,裡頭不言而喻的倨傲與佔欲,昭示著他融入血骨的情愫。
劉肇脣角,幾不可見地緩緩收平,再微微抿起。
袖中,手指僵硬地攥起了衣料,聲音,暗啞幾分:“她識人不明?的確,她若識得明,一個連姓氏都可輕改之人,她怎會任你攀附。”
“八年前,是誰爲了保命,在她身側如蛆跗骨?誰欲圖從竇憲手中救下那梁氏孤女,甚至不惜一再矇騙她頂罪入獄?鄧騭,你一早便看破的局,卻白白讓她在裡頭攪弄一翻,你可知,這一番攪弄,與她而言會是什麼……她當年會把竇安然看得比什麼都重,你以爲,是因爲什麼?”
“包括如今的竇瑰,無論他將蒙受怎樣的苦楚,對於她來說,一切都會是她的錯。”
當年舊事細微,他卻知道得如此詳盡。
“你細查我,多久了?”鄧騭眉頭蹙起。
劉肇並沒有迴應他。
早在他第一次在街巷中同行夜動手那次,他便已經著手查他身世。
但終歸彼時,連劉肇也未曾料想到,會有之後而一番變故。
落魄如乞,最終,襲權而榮。
而這個伊始不過是塵埃一般的少年,彷彿從一開始,就在心中存著什麼想法。
然而,劉肇心中微妙的思量,絲毫沒有展現在臉上。
他只是淡漠而溫潤地,眼風掃過他的臉:“你以你的私心,那麼迫不及待地告訴她,朕不是她的表親,甚至在那個關頭將她劫出雒陽城……鄧騭,往事回首,你可曾也覺得自己,行事如卑劣宵小之風?”
“請恕臣下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陛下將她,一同與整個竇氏剷除!”鄧騭擲地有聲地一句,怒然鏗鏘,“她是竇家的孩子,是竇家鞏固權位最重的押注。臣下爲護親妹與族人,自是不願竇家爲贏。但同時,一旦竇家落敗,臣下也絕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被無端剿殺在這事變中。”
劉肇幾乎是一瞬間,幾乎背氣。
原來如此。
是你,耳提面命,一遍又一遍地明示暗告她,朕一定會剷除竇家。
那個時候,皇帝已經與太后達成協議,以竇家三位將軍的兵權易之皇后鳳冠!如果不是竇歸荑憑空消失,竇家疑朕釜底抽薪——竇憲不會想兵臨城下,擁兵自保!
劉肇一瞬間緊緊揪住鄧騭的衣領,“如果不是你……”
事情,根本就不會糟糕到那個地步。
“她,到底在哪裡?”劉肇再一次沉聲,而此次,眼光不再如方纔溫和,“你上次府裡的坐著輪椅的少年,是不是她?你……將她帶進了雒陽城,是不是?”
鄧騭猛然擡眸,他用力地掙扎開來。
劉肇鬆開他的衣領,卻順勢將他重重一推,鄧騭禁不住退了兩步,眼底怒氣騰然,化掌而開便要擡步往前。
“你還不明白她是什麼樣的人嗎。只要她是在這雒陽城裡……”
劉肇眼眸深邃如潭。
“沒有人——護得住她。”
恍若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鄧騭立在當下。
劉肇靜默地看著鄧騭。
仔細端詳著他的每一個神情。
“竇南箏的事情,她可有摻和?如今的竇瑰呢?”他往前一步,距離他無比地近,幾乎可以看到他眼底的猶疑與顫光,“朕,再最後一次問你……”
“不。”鄧騭青白著臉,但眼神,卻依舊爍然。
劉肇望著他的神色,卻見此時如同在漫漫枯原上起了一點火星,他的眸子一點點地全部燒起來,漸漸地,化作一種熾熱的堅定。
“她不再是從前的竇歸荑,她答應了,她已經是我……”
劉肇怒極反笑。
“你,好似在妄自臆測著什麼。”
想著當年在破敗的木屋中。
她第一次,用那樣的眼神看著自己,與他對立而站,護住了身後重傷的少年。
她也是第一次,那樣哭著,詰問他。
記憶裡她一顆淚落下,啪嗒一聲。劉肇素來無瀾眼光,閃過可怖的銳利。但,卻沒有絲毫笑意地輕揚脣角。
他恍若無事地走近兩步,與他並肩而反向。
“當年她護你,是因爲她是善良的。並且,她爲你的身世而憐憫。”他一字一句,輕輕淺淺,卻比地上的刀刃反射的光芒更爲寒冷,他微微側過頭,看著他蒼白如紙的側臉。
劉肇感覺到手觸的肩膀,已經微微顫抖起來。
鄧騭的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
窗口外,素來面無表情的煙羅,眼眶卻有些發紅。
她深深地望著那寥落的背影,手在袖中緊緊掐住,指甲陷入皮肉,渾然不知痛楚。
“因爲像破落的喪家犬在她面前搖尾乞憐,所以,她纔會在那個時候,站在你面前。”
嫋如輕煙的話語,從耳入心。
竟是深入骨髓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