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歸荑,竇歸荑。
爲何生性兇狠暴戾的竇家血脈裡,偏偏還要生出一位,本性純善,心如明鏡的孩子。
竇歸荑寫完,將之疊好,放在了樑禪的手中。
“你姓竇,我們本是生來宿仇。但我同時信奉善惡有報。”樑禪將這塊血帕小心翼翼地揣進了懷中,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但看到她如今寧靜的眼眸,心中,卻騰起了別樣的情愫。不由得又道,“你同你的父親,乃至叔伯,是不一樣的。”
“哦。”微微上揚,好似一聲風輕雲淡的反問。
再一次對視上竇歸荑的眼眸,樑禪的心,卻猛地如同被毒蛇啃咬。
“沒有關係。”竇歸荑伸出了手,樑禪下意識伸手去接,指尖滴答,落下一滴鮮血,竇歸荑就著這染血的手,在他手心寫下“保君”二字,“無論你對我如何,都沒有關係。只要你能這樣,就可以。”
“你這是……何意。”
她伸手拽住樑禪的衣袖,往下一拉,待他湊近了,便附在他耳畔,輕聲道:“我知道的。我於你有恩……清河王府,亦於你有恩……所謂恩仇必還,善惡有報,根本,是不可能的。”
“你救不了我,就像你,也救不了清河王。”聽到了這句話,樑禪整個人徹底僵了。
她知道。
她竟然知道。
“你……”
竇歸荑的手,抵上他的脣。
“對,我知道你是替清河王,來套我話的。”她在他耳畔,卻好似力氣有些盡了,緩了一會,才虛弱地說道,“這裡可是清河王府,你又哪裡來的這個本事,真的闖得到此處……我不要你救我,我只要你將此血書親手交到鄧騭手中……咳,咳咳……不需有任何遲疑,賭這一次,絕對不會錯的……”
她聽到樑禪的心如擂鼓一般跳動,知道他已然聽懂了自己所說的話。
手漸漸攥緊他肩膀處的衣物。
“不,你不明白。就如同你不信我,清河王對我,亦非盡信。我梁氏當年全依託他方能得救,可當今陛下,畢竟骨子裡還流著我樑家的血,劉慶他自始至終從沒真正……”樑禪壓低著聲音,同時警醒地聽著門外的動靜,“總之,如今這門外,還有監看之人,你這血書,我如何能帶得出去……不若,不若我去告知陛下……”
“沒用的,劉慶敢讓你來見我,一定有十足的手段讓你進不了宮城。但西境不同,劉慶對你兒時同阿騭的交情大抵未能知幾分。只有去西境,纔可解燃眉之急。況且眼下緊要的,並非救我而是要鄧騭退兵。鄧騭這人你不是不知,他不會信你,更不會信陛下。若無此書,你要拿什麼去勸鄧騭退兵。”竇歸荑渾身出著虛汗,湊得更近,“我會幫你的……我會讓劉慶無暇顧及到你,從清河王府出去後,記住,馬不停蹄地趕往西境。我一定想盡一切辦法拖延,讓你有機會帶著這血書,見到鄧騭。他看到此信,便會明白一切。”
如此,她也便沒有最後的顧忌。是生是死,也沒有那般重要了。
嘴角揚起一抹淡然的笑。
“你真的能救我出去嗎。”她的聲音揚起些許,眼中無半分波瀾,語氣卻好似無比急切,“只要我說出了西絨遺骨所在,你便有把握,說服清河王殿下放了我嗎。”
“呃……嗯!只……只要你告訴我,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的。你要相信我。”樑禪有些慌亂,也聲音揚高了些許。
樑禪聽到門外的腳步聲,有些許挪動。
望著竇歸荑,微微點頭,卻不知,她究竟想要做什麼。
“好……我告訴你。”
什麼?!
他大驚,看著她眼前堅定而無謂的眼神,心口竄出一股寒意。
“河內郡……溫縣。她的遺骨,被他父親藏在牡裡鎮東山,就是清河王的暗殺者們,追上我們的那個地方……”
地牢外的腳步猛地逼近,恍如一隻猛獸,猛然間竄到了她的面前。
居高臨下的俯視,眼中的光殘虐而暴戾,道:“竇歸荑,如若你說謊……”
“如若那一日,你不是改了主意,轉而追殺我。那麼你定然可以循著耿嶢的足跡,找到西絨的遺骨……但是,那一日殿下究竟派出了多少人。爲了抓我,實際上分去追殺耿嶢的,又是多少人……那些人,真的足以殺了耿嶢和白汀嗎?”竇歸荑緩緩地擡眸,此刻淡漠的眼神中的戲謔,讓他怒火騰然而起,“如若不行,那麼他們中無論活下了誰,都一定會帶走西絨的遺骨。”
那一日,白汀和耿嶢,只要有一個人能活下來,必然明白清河王的目的已然成了抓捕她。
也自然能想通,只有帶走了遺骨,劉慶纔會留著竇歸荑的性命。
“這種抉擇,許是無意。但是冥冥之中,卻也並非毫無寓意……在你一心追尋著皇位的道路上,有多少次,與多少東西……失之交臂呢。我不是早就說過嗎——皇位,意味著失去。”竇歸荑餘光眼風掃過樑禪,他剎那間會意。
轉過身去,向劉慶示意告退,劉慶根本無暇顧及他,一揮衣袖便讓他走。臨了,又囑咐一句:“盯著他,樑府裡但凡有同宮城內交接者,立殺。”
“竇歸荑,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對皇位予以置喙……”劉慶走到她面前,緩緩地蹲了下來,道,“本王告訴你,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父皇一生,惟愛我母妃宋靈妝,然,寵妃梁氏勾結皇后竇氏,先誣陷我胞姐放火燒殿,再設計逼我母妃自盡……”
“若非竇氏謀逆,這天下……如何能輪到劉肇稱帝。假若當年本王能順利繼承大統,又何以,會淪落到如今這般地步。”劉慶一手掐住她的下顎,幾乎要將之捏碎,“就算如你所說,皇位,意味著失去。那麼本王失去的也夠多了,憑什麼不能當皇帝。”
“殿下,未曾想到,你算計天下人心,最終,卻也被自己的一顆心算計。”竇歸荑回憶著那一晚,左父字字泣血之言,唯覺悲涼,再看劉慶這一生的執著,亦覺空虛。
書嬈臨死前交予自己的那素帛,上頭清清楚楚地寫著:清河王妃,以藥石故,日久爲計兮九年餘,恐清河王命數不久矣。
看到這一句話,竇歸荑才清楚地想明白,爲何那一日書帛遞送之下,宋簫不願幫自己,依舊站在清河王一側。
因爲清河王,從未想過自己當皇帝。他最終的目的,不過是讓他的兒子,劉祜當皇帝罷了。
劉祜是西絨的孩子,宋簫從長遠打算,自然不會願幫她了。
“早在深愛的女人死去的那一刻,你便迷失了最後的自己。你沒有選擇殺死耿姬爲她報仇,而是決定給予耿家更加殘忍的懲罰——你將耿姬與西絨之子相易,要耿姬在你的矇蔽之下親手掐死自己唯一的兒子,並在此後傾盡全族之力去扶持那西絨的孩子登上帝位……近十年來,你不可能不知道耿姬一直在你湯藥中下藥,但你不在乎。只要能得到耿家的信任,只要能把耿家的兵權牢牢抓在手裡,哪怕是丟掉性命,你也無謂。說到底,爲了得到耿家這麼多年來的鞍前馬後,你付出的代價,亦是這般沉重。”
清河王的手緩緩放開,猛地一下掐住了她的脖子。彎曲到泛白的指節昭示著他此刻的震怒,指尖一遏,輕而易舉地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竟然……知道這麼多!
竇南箏……難道,難道是竇南箏。
剎那間,劉慶便想到了那如鷹的眼眸。一定是竇南箏,早知道,便該早早地除了她。一定是竇南箏捅出的漏洞,那個女人,即便死了還是陰魂不散。
不應該貪戀她手中竇憲的半璧兵符,應該早早就殺了她!算計了這麼多年,那兵符卻終究未能落在自己手裡,反而平白地便宜了那姓鄧的。
如果再來一次,他一定會在九年前除去竇憲時,也將她一併殺了。
竇歸荑整個臉漸漸變紅,爾後眼往上翻,眼看便要斷氣。劉慶身後卻傳來通報聲。
聽了那小廝所言,暫且鬆了手,匆匆拂袖而去。留下跌在潮溼地上的竇歸荑,艱難地喘著氣。
她撫著自己的脖子,順過氣時,竟輕笑出聲來。只是這笑中有淚,竟不知是喜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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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慶匆匆趕到府側門附近,看到樹影下黑袍覆身的那身影時,心下震怒。卻不想,這陰慎柔竟是如此沉不住氣的女人。
三步作兩步,又餘光瞥著四周,確保了無閒雜人等,這才倏然上前,道,“不知娘娘,如今究竟是在做什麼。”
“我倒想問,王爺如今究竟在做什麼。宮城南門之變已然過去十數日,本宮的親哥哥濺血朱門本宮亦一朝被廢,如今,我也不過是王爺的一枚廢子,是不是。”陰慎柔擡起了頭,露著半張臉,卻依舊能清晰地看清她說出此話時的咬牙切齒,“可是王爺,陰家可不是您想丟就能丟的,當年王爺借我們的手除了竇家嫡女,斷了竇氏唯一的轉機與退路,如今,難道也要以一樣的法子,借陛下的手斷了我們的退路嗎。王爺大約還不知道吧,且不說旁的,當年世子出生時一直伴在側王妃身畔的那婢女現下就在我陰府,王爺若是想要過河拆橋,我立馬將此人送到耿府去。”
“那娘娘想要什麼。”劉慶挑眉,道。
“劉慶,如今你敗勢已顯,所以就想要撇乾淨自己。這世間哪來這般好事。我告訴你,保不住我陰氏宗族,我便也要拉著你一同……”陰慎柔話未說完,便看到劉慶眼底露了寒意,啥時間竟噎了一下。
他微擡下顎,眼露鋒芒的模樣煞是迫人。
“娘娘久禁於宮,不知道也是常理。如今遠在西境的鄧將軍連連敗退往北境而去,反心已起,娘娘莫要焦躁,這副模樣,可是要壞了大事的。”劉慶冷哼了一聲,語氣涼薄疏遠了不少,聽得陰慎柔心裡一起一落,一暖一冷。
“可是真的?天底下竟還有這般好事,他不知道鄧綏如今已是皇后了嗎?他……”陰慎柔怎麼想都覺得此事蹊蹺,但劉慶卻一副並不願同她多說什麼的模樣。
方纔一篇急話已然開罪了他,如今陰慎柔也不便再多追問什麼,急得又是心中一番計較。
劉慶餘光睨著她,只道這女子也實在是魯莽衝撞,非成大事者。一來她不知如今真正形勢,而來,她亦錯估自己手中棋子分量,便膽敢如此冒險出宮只爲同他談判。
鄧騭已然起兵顯反意不說,那尼姑也早已被他殺掉。
看來,劉肇雷厲風行已然將陰氏耳鼻全封,竟令她孤陋至此。
微微頷首,心底嗤笑,卻不得不爲了暫且撫平她的躁動而開口解釋了對鄧騭以其妻而行離間之事的來龍去脈。
但陰慎柔的神色幾番變化,好似還另有隱情。
她似是在忖度著什麼。
“你是說……竇歸荑嗎。”良久,她才壓低了斗篷帽檐,似是猶豫了一下,確認一般地再問一遍,“我可是親眼看她墜下青凌峰,王爺的意思是,這個人,沒有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