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的光芒撒在竇歸荑的側臉,她杏仁一般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波瀾不驚。
君騭微微揚起嘴角,下馬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仰起頭,伸出手用指尖撩撥過坐在馬上的她凌亂的髮髻,笑然:“這幾天去哪裡了,那一日忽然失蹤,我可是天天都在找你……”
竇歸荑眉頭一點一點加深。
“嗯,是不是想要吃山海樓裡的雲蒸千魚肚?還是城西的糖慄酥?我……”君騭輕輕笑著。
竇歸荑陡然策馬起身,君騭快步繞前佇立,她又堪堪停下。
她面色一沉,眼神變得些許凌厲,說:“讓開。”
君騭揚顎,輕笑一聲:“你如今是要回宮裡,還是將軍府?你可知,你的姑母和伯父們都已經做好了你再也回不來的準備,正在焦頭爛額地佈置著新的棋子,預備換一盤棋下呢。”
她眸色微微一變。
“如果想要離開雒陽,就趁現在吧。”君騭撫摸著她馬的前額,馬呼哧一聲躲避開,他閉目勾起嘴角,“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和你,沒有關係了。把這當成一場夢……”
“我不知道你心裡究竟藏著多少事,我不知道你的話裡幾分真幾分假,我甚至不知道……關於你的一切。但是起碼我現在知道,你不是我應該去相信的人。”竇歸荑搖搖頭,望著他,“我救過你,你也救過我,你利用我,卻也幫助我。那麼,到此爲止吧。”
君騭神色緩緩斂起。
“這三天你去了哪裡,遇見了誰,聽了什麼話?”他伸出手,抓住她握著繮繩的手,略一施力,她吃痛地鬆開,震驚地看向他。
“爲什麼覺得我會殺你?爲什麼說那些不找邊際的話。我不是,一直站在你這邊的嗎?”他柔柔地笑著,那份笑意透露出的肅殺的冰冷讓她背脊瞬間僵硬了。
他嘴角揚起,可是眼底卻沒有絲毫笑意,歸荑看向他的瞳孔,如同是望見凝結著厚厚冰霜的湖面上,映著自己些許慌張的臉。
她的手緩緩攥緊。
“我都知道。你說的那些話……我都聽到了。你恨竇家,你爲了活命,利用我,欺騙我,並且打算……在此之後,殺了我……”說道後面,她眼神閃爍著看向他,臉色蒼白一片,有些膽怯,卻毫不避諱。
君騭眼底閃過一絲疑惑,思索良久,他像是驀然想到了什麼:“你三天前……”
“被綁架。”竇歸荑手心裡沁出了冷汗,“我被樑禪,綁架。你踢落山坳的那一輛馬車,我在裡面,險些一條命送在你手裡。”
君騭瞳孔緩緩放大。
“真可笑。”
一瞬間,她眼底的落寞一覽無遺,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觸摸她寂靜的眼睛,卻被那眼裡深深的嘲諷給刺痛得僵在原處。
“那時候,我竟然以爲,你是來救我的。”她的手緊緊握著,指甲陷入手心。
“我……那時候,我不知……”素來能言善辯的他,剎那間竟然哽在當下,不知如何說下去。
“也許你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會懂,絕對不能失去一個人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啪嗒——
她的眼淚滴落在馬身上,清晰刺耳。
“那個人,我絕對不能……失去他……”她似是終於筋疲力盡,全身驀然癱軟,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從馬上無力墜落的她,伸出另一隻手勾起她的膝蓋時才發現一絲異樣,掀起裙裾,她的一隻腳竟然是如此重傷。
那個時候,爲了阻止樑禪逃離,他狠決地踢翻馬車那一幕,略過眼前。
此刻那記憶如此緩慢,清晰。
一瞬間飄起的珠簾內,隱約可見青綠的裙裾。
君騭垂眸,竇歸荑此刻身上穿的,雖是已被污泥染得斑斑,那裙裾果真是,令人心驚的青綠色。
“你不信我,那便不信吧。”他眼眸頓時變得暗沉,他抱起她,策馬而起,直奔雒陽。
然而,她清醒些許後,用力地抓住他的衣袖,說:“救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
君騭垂眸,看著她有些迷糊的眼神,驀然問道:“爲什麼,一定要救他?”
“他是我的親人……是我,很重要的人……他不該這樣死去,他不能就這樣……”斷斷續續地,竇歸荑咬著牙,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袖子不放。
君騭神色微微一變。
那個時候。
五年前。
大雨滂沱下,女孩髮髻盡散,跪拜在華服男子腳下,不斷地一下一下磕著頭。
“不該這樣的。他的人生,不該是這樣的!他不能就這樣死去啊,父親大人……”
那聲音稚嫩,卻如此嘶啞絕望。
“他是我們血脈相連的人啊,求求你……求求你,放了他……求求你!!”
大雨淅瀝,躲在梨花樹後的他甚至不能出來爲她遮風擋雨,只能夠畏縮地躲在黑暗處,咬著牙,攥緊了手,看著她一下下將額頭磕破。
“綏兒,他不是我們的親人!從他娘帶著他和竇家作對那天起,他只是罪人!你想要毀了整個鄧家嗎?你想要讓我們一起陪他去死嗎?!”
男人鏗鏘的聲音,如同利刃一般刺進他的心裡。
“那就讓我陪他去死好了!”
女孩尖銳的聲音在夜裡響起,如同一道驚雷,響徹他的生命。
-
君騭的指尖變得冰涼。
低下頭,看著竇歸荑。他竟然似是看到了,當年的雨夜裡的那個女孩。
——“去救那個人,以此作爲功績,你就能夠得到你想要的。如果你還是不願意,那麼,我再把我的命,給你。”
——“只要你,肯救他。”。
他自嘲一般地笑了一聲。
狠狠一拉繮繩,將馬掉頭而行。
女孩沾滿泥印的青綠色裙裾在風裡揚起,如同被踐踏過後依舊傲然生機勃發的野草。
馬蹄急急,消失在大路的拐角。
-
竇憲將手裡的密箋交到竇南箏手中,沉聲道:“消失了十年的鳳憐花影圖,終於現出端倪了。”
竇南箏迅速地瀏覽著手中的密箋,眉頭緩緩蹙起:“你是說,當年樑小貴人的心腹君冉之,其實是……”
“我竟未想過這一招。”竇憲良久,恍然大悟,起身感慨道,“看來我們眼皮子底下的白兔,竟然是狡猾的狐貍……”
“屬下並不十分明白,這密箋上只說,君冉之爲樑小貴人的心腹,可早在十七年前便病逝了,然而,根據十年前屍體遺物確認,十年前茅嶺山上死去的那個女人,確實是君冉之,並且,還攜帶一子,其子至今……”
“我們一直都在苦苦尋找那個孩子,認爲鳳憐花影圖一定在那個孩子手裡。可是卻忽視了去調查,早該十七年前病逝的君冉之,爲何在十年前貿然出現,還能夠救走樑家的公子,帶走鳳憐花影圖……”竇憲皺著眉頭,驀然間粗獷地大笑幾聲。
“確實如此,可密箋裡爲何還要提及鄧家的三夫人紹歌?”竇南箏不明所以,隱約間似乎覺得有什麼聯繫,可恨卻沒有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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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箏兒啊。那鄧家三夫人紹歌恰巧是十七年前嫁入鄧家,生下一子,而其子卻也是在十年前殤逝……這樣想,你可明白?”竇憲眼底精光一閃,望著竇南箏恍然大悟的眼眸。
“難道說……”
“呵呵。”竇憲輕笑,“這種手段,放在如今也是司空見慣,不過是被我們忽略了罷了。十七年前樑小貴人同樑大貴人姐妹方纔進宮,爲了鞏固勢力,自然要往朝中各名門望族中插入自己的眼線。恐怕那君冉之,便是她插入鄧家的細作。
“君冉之在鄧家七年,化名紹歌,如願得到了鄧禹之子鄧釧的垂青。生子隱匿,謀定而動。然而一朝事變,梁氏危難,君冉之沒有選擇藏匿在鄧家,而是愚昧地選擇了相助於註定頹敗的梁氏。也正是因爲她興許不擇手段地借用了當年鄧家的勢力,才能夠讓樑家孽子,還有鳳憐花影圖就這樣逃出我們的手掌心……”
竇南箏錯愕良久。
“這麼說,這麼多年來與我們假意相好的鄧家,實際上……”竇南箏猛然間握上劍鞘,眼裡迸射出凌厲的光芒,“好一派惺惺作態!”
“鳳憐花影圖,說不定就在鄧家手中。”竇憲沉吟著,“不僅如此,他們也許已經知道了我們的秘密,又或許,這麼多年來,一直與梁氏勾結著……”
“你堂兄竇棧,此番果真是死得冤枉!”竇憲眼眸裡盡是痛楚,“還有你那兇多吉少的妹妹,此事看來,竟然是這樣一番古怪在其中!”
竇南箏渾身散發出戰慄之氣。
“看到了嗎,孩子。”竇憲拍拍她的肩膀,“雒陽城裡,人心叵測,珠胎暗結。我們在別人看來那樣高不可攀,可稍一行差踏錯,那也是一樣粉身碎骨……”
“那麼,鄧家,我們如今應當怎麼處置?”竇南箏點點頭,望著竇憲。
“如今緊要之事並不是鄧家,而是儘快風雲變動之下守著我們的位子。當然,稍加警告自然也是不可或缺的……這件事情便隨你吧,爲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慮……”
南箏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天馬上要變了。”竇憲望著天空,深沉地一聲嘆息。
-
君騭策馬而行的同時,擡頭望著盤旋於上空那一隻雪隼,猶豫一下,還是停馬佇立。雪隼又盤旋了兩圈,開始緩緩降落。
君騭取下雪隼腳上的布條,上面寫著幾行字:三將回封,後預除馬。
竇家的竇憲,竇篤,竇景欲回封底掌控兵馬,而身在雒陽的太后娘娘也正準備著先除去馬家。
他臉色一沉。
真的不明白。這一副架勢,簡直就像……
要江山易主一般。
可是當今陛下可是太后娘娘唯一的親子。這沒有道理啊,爲何要推倒自己孩子的皇位,另捧新主呢?
其中必有何端倪。
“抱歉了,歸荑。”君騭深吸一口氣,望著懷裡的竇歸荑,“雖然不知道你究竟要我去救誰,但如今雒陽城裡的形式太過詭異,我必須回城一探深淺。”
竇歸荑依舊在淺淺地睡夢中。
“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的人,我也有。”君騭摸了摸她的額頭,打算策馬再掉頭回雒陽。
然而此時,冰冷的刀刃從上至下劈來,君騭單手抱起歸荑一躍避開,刀卻瞬間轉變了方向,朝著脖子處迅速抹來——
好熟悉的刀路變換之法!
君騭心一沉,難道是——
行夜穩穩站立在馬背上,看著君騭手裡傷痕累累的竇歸荑,神色卻未變幾分,如同無論何時都不會心緒波動的石頭一般。
“郡主大人在你手上,那麼——”
他手中的刀一轉,殺意猛然間迸發開來。
“陛下,在哪裡——”
刀堪堪逼近,手上抱著竇歸荑,此刻君騭的速度大大受損,想要避開這一刀幾乎不可能。然而生死一瞬,他卻似乎驀然間想通了什麼。
竇歸荑,即便是捨棄生命也要去救的人——
那個人不就是——
他伸出手,二指相夾,努力化去刀刃的力量,減緩刀刃的速度,身體急速向後掠,急速說道:“我知道他在哪裡!”
刀在他脖子下生生挺住,被劍氣削斷的一縷青絲飄落而下。
君騭看向懷裡的竇歸荑,壓抑住滿心的震驚,努力地理清思路。
如今,竇家的這一派暗下行徑,有七八分似是要造反。
而在這樣緊急的關頭,陛下卻出宮了,並且,被追殺著。
追殺竇歸荑的人是樑家絕對沒有錯。可是追殺陛下的,難道也是樑家?
不,不對……似乎並不是這樣。
那究竟是誰在對陛下下手?
行夜凜冽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見他沉默了些許,刀鋒略轉。
感覺到冰冷的劍氣壓迫,君騭猛然間意識到了自己如今急迫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