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當以何作衡量?”鄧綏這才頓悟,自己也曾陷入這個漩渦。時至今日,也未能完全抽離。
劉肇今日,心平氣和地要和她說了這許多。難道,心中還是有什麼打算?可他如今身體大好,爲何,還要將帝王心術同她談得這樣深。
“權,便只以權爲衡量?!眲⒄厮剖钱嫷脤P?,下筆有神,揮毫自如,“朕同你打個譬方,權便是手中的賭金。而所有人,都不過是賭場中的賭徒。能握住帝王權的,便是這賭場中擁有最多賭金之人。而這樣一個人,他的目的是將所有人手中的賭金都贏來嗎?那是沒有意義的,因爲,若是有人輸多了,可是還要砸場子的。
“擁有賭金最多的人,他應當是要努力看穿所有賭局規則的人,他必須讓這賭場裡所有的賭局有輸有贏,維持住賭場的平衡,而同時,他又必須保證自己手中必須擁有最多賭金。否則,擁有賭金更多的那個人,便有更大的優勢,讓自己輸得一無所有——你可明白,擁有最多賭金,只不過意味著擁有最大的主動權而已?!?
“目的,是讓賭場不崩壞的情況下,相對擁有最多賭金。所以,重在平衡,不在贏?!编嚱椌従忺c頭,又道,“那倘若,這個規則裡有破綻,亦或者,出現了比你更熟悉規則之人呢?!?
筆尖又一頓。
“若他有此能而無野心,便讓他在賭場中多贏些。若他野心大,那麼,你便必須有這個能力——改變賭場的規則。這很難,平衡賭場所有賭徒的輸贏的情況下,將規則改變到利於自己。但要阻止他取代你,你別無他法?!?
一幅丹青畫畢,劉肇款款擱筆。
正視著鄧綏。
“有些賭場外的人,一輩子的積蓄,纔夠進來賭一次。而他們之中,也許就有能讓你明白,如何去改變規則之人。所有有些人,你還必須拉進賭場,讓他們也參與到這場博弈中,但有進便也有出,若……”
“陛下,不要說了?!编嚱楎嚾淮驍嗨?,“陛下爲何今日,要和臣妾說這些?”
“這些太難了,陛下這樣說,臣妾也不會明白的?!编嚱椢⑽P起嘴角,“什麼賭金,什麼賭徒,只要有陛下在,臣妾相信,天下不會亂。”
“鄧綏,你的悟性,才德,格局,謀略,都是上上者。你是朕,決定要拉進這賭場之人。在這個烏煙瘴氣之所,朕只希望將更多的籌碼,交給心中有正氣之人?!被鸸庥持娜鄙傺哪?,漆黑如夜的眸,“無論局勢變化如何,無論你未來境遇如何,記住,不要爲自己去博弈,要爲天下去下注?!?
鄧綏深深地望著劉肇。
“陛下真殘忍?!编嚱椬旖侨粲腥魺o地笑著,可眼角卻綴著一顆淚珠。
她很清楚。因爲劉肇不愛她。所以,不會在意,在往後的歲月中,她可能會受的一切煎熬與折磨。
若他愛的人是她。
他可還會說出剛剛這番話,可還會這樣淡然地相授,可還忍心讓她去看透,去承擔。
劉肇盼著鄧綏能丟棄最後丁點的軟弱與怯懦迅速成長。卻盼著竇歸荑,可以守住最初的單純與善良一生無慮。
劉肇看穿了鄧綏心中所想,也是沉默。良久,才道:“她不是個聰明的人。有些東西,就是說千萬遍,她也是不會懂的。你不一樣”
鄧綏眼角的那一滴淚,終究滑落。
“但她,自有她可貴之處。朕相信,你的兄長,和朕一樣能看到?!?
鄧綏的手,揪著衣物,久久未能放開。
順著他的眼光,鄧綏看到劉肇眼前未乾的畫卷上,畫著一雙清澈透亮的眉眼。那雙眼裡帶笑,極是傳神。
-
“駕——”
馬飛馳於小道,如同一陣風一般掠過,攜花帶葉,勢不可擋。
僅第四日,鄧騭途中騎死了三匹馬,終於越過益州地界到了荊州。這番棄軍而逃足是叛亂之罪,但此時此刻,鄧騭卻再也顧不了這許多。
他想著,不入雒陽城,便只到雒陽城附近打探下消息。不出十日,他便趕回西境。
若是不把消息探實了,他便難以安下心來打完這場戰。
“駕!”他猛地又抽了一鞭。馬低嘶一聲,越過灌木,身影很快消失在小道盡頭。
而進了荊州地界,果真便有了風聲透出。在茶館稍作歇腳時,他便聽聞了陛下重傷的消息。整整罷朝十日,雒陽城內死死壓著消息也不知如今究竟是何情形。
而當鄧騭聽聞,陛下是於內宮中被刺殺的。鄧騭便驚得手中的碗也端不住了。哐噹一聲,碗落在地上摔碎。
爲何。
劉肇爲何偏偏此時,立鄧綏爲皇后。
爲何要死死壓住消息,他壓住消息,是怕消息走漏到哪兒去。
一股涼意從腳底騰然而起,直透心間。
“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這陛下啊,是被同一個人刺殺過三次呢,此人一定是武功高強,皇宮內行走自如啊……不過這宮闈裡的事啊,哪裡說得清……”
三次。如果不是竇歸荑,有什麼人能刺殺劉肇三次。
鄧騭摸著腰間的玉笛,心中愈加驚愕。爲何竇歸荑會授意阿綏寫信要他帶她離開雒陽,那時,可是已然發生了什麼……
難道,難道……令陛下重傷的,真的是竇歸荑。她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殺劉肇,劉肇可會……會選擇放過她……
鄧騭的心頭,恍若蒙上層層不化的冰霜。
此時此刻,劉肇立鄧綏爲後。也許,這是……另有深意的。
一瞬間,他彷彿陷入了九年前的夢魘中,這種熟悉的境地,這份相似的心情。劉肇……他是君王。君王,生性皆涼薄。
鄧騭霍然起身。風起掠葉,衣袂飛揚。
他眉頭緊蹙。
而這一次,他依舊選擇不相信劉肇。確切來說,哪怕再來千百次,他鄧騭,都不會選擇將自己所珍視的人的性命,交付到另一個人手中。
這世間的人,除了自己,誰都不可信。
他將一銖錢放置在桌案上,跨上馬背再一次策馬而去。
這世間,有兩個女人,是他鄧騭此生唯一要守護的。他可以爲了阿綏而浴血拼殺,也甘心爲竇歸荑拋卻榮華。
只有這兩個人的性命,他,絕不交給任何人。
-
清河王府。
這一次,連宋簫都驚愕了,一杯酒灑出了些許,沾溼衣袖。他愕然道:“你確定?鄧騭不是在益州爲何……爲何會出現在荊州?!”
“不會錯的,那就是鄧騭。他正在往雒陽城趕??磥?,明儀忠的話在他心底的確埋下了疑竇……但本王未曾想到,他……他竟然有這個膽子,棄軍出逃……”劉慶無論怎麼想,都沒有辦法完全地理解鄧騭此人的行事準則。手握如此重的兵權,爲了一個女人,也可以說拋就拋。
先是藏起與皇帝有遺詔爲旨的未婚妻子,後是臨陣脫逃。鄧騭這個人,簡直是不可理喻。
“不出兩日,他便要趕到雒陽城腳下了!”劉慶心緒難寧,鄧騭不按常理行事,幾乎要將他的計劃全盤打亂。
“不,他不會敢進雒陽城?!彼魏嵤嫒黄鹕?,“他只是來雒陽城周邊刺探消息,他沒有這個膽子,敢真的出現在雒陽城中。只怕往雒陽城趕的路上,他都只敢一直走小路而非官道……他行事衝動,但絕非愚昧。”
劉慶想到在荊州地界處耳目上報,的確是在偏僻的茶館見著他的。想來的確如宋簫所料。
“這於你我而言,興許並不是壞事。”宋簫摩挲著下顎,回顧望著劉慶道,“你想那鄧騭會陣前潛逃,想來,有一點是可以確認的?!?
“那個女人,很有用。”劉慶也琢磨出了這點,望著宋簫道,“也許,比我們想象中,還要有用。我得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
“鄧騭一旦到了雒陽城附近,便一定有辦法和城內取得聯繫。屆時,他便會知道你設的這些障眼法。”宋簫亦是在深思,“要快……殿下,我們,需要更快?!?
鄧騭手握鄧,竇兩家兵權,實在是一把太鋒利的刀。
但這把刀,實在是難揮。
“那殿下如今可是有了消息。”宋簫話題一轉,再問道。
“他們趕往了河內郡。還未落腳。如今,似是在溫縣。”劉慶沉思片刻,“本王有把握抓到她,要生要死皆可。但問題在於,河內郡趕回雒陽,需費事一日半。即便現在動手,只怕,也只能堪堪趕在鄧騭之前……只要鄧騭到了雒陽城附近,憑藉他鄧氏的在雒陽城各府內暗線,以及宮中的耳目,是何情況他必然一目瞭然……”
宋簫一言不發。
劉慶說得有理。即便抓到了那個女人,也未必來得及佈局。他們千算萬算,沒有算到鄧騭一聽到風聲,竟敢當即決定秘密回京。
“這世上究竟還有什麼事,是他不敢的。 此人也太過張狂了,爲了一個女人竟是什麼也不管了。”劉慶不禁道,此言一出,卻又好似猛地點醒了他。
宋簫也猛地有了些思緒。
“那便賭上以賭?!彼魏嵧鴦c,劉慶剎那間看懂了他的眼神,“他此刻對劉肇已然生疑,否則,不會趕來雒陽城急著打探消息?!?
“這是殿下最後的機會。失去了這個機會,殿下便只有徹徹底底地敗?!?
劉慶深以爲然。
縱然兇險,但也只有險中求勝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