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三年冬末。
梅花即將開盡,赤紅色一簇簇煞是好看,彷彿暖到了人心裡頭。
三日前表皇兄答應了她,今日要陪她前去賞梅的。她便一大早地被裹得厚厚的,比平時更加笨拙幾分地跨過了一道又一道高高的硃紅色門檻,踏進了約好的溫室殿中。
然而表皇兄還並沒有到。奴婢們幫著她抖落了一披風上的殘雪,她懷中赤紅的梅花便盡數從披風下現出,香氣馥郁。
她走到桌案上,卻望見表皇兄畫好的一幅畫。
猛然想起,上次似是表皇兄對她說過,畫好了一幅畫,希望她提句畫詞。爹爹的畫技巧奪天工,然而她自己雖說文書以及音律方面還算秉承父母的天賦,卻對彩墨之事卻的確一竅不通。
她只瞧見那是一株根骨清奇的青葉,而青葉下似是有積雪與些許黑石。背景是飄渺而透著恢弘的連綿山脈。
她提筆沾墨,想了想,先打個腹稿。
隨即在一側的空白處提上兩句畫詞。
桌上的金絲煙鼎裡雲蒸霧繞一般。表皇兄經常身上也是這個味道。她剛剛從寒冷的室外入了室內,此刻正好覺得暖意襲來,懶懶地多出幾分睏意。
便擱了筆,躺在桌案上睡著了了。
不足半盞茶的時間,陛下便也入了這溫室殿。第一眼便瞧見趴在主案上睡得香甜的竇歸荑,以及放在一側的赤紅的梅花。
他放輕了步子走過去,接過宮人手中烘暖的披風,緩緩地蓋在她身上,她卻一個側身,順勢扒在了他身上,蹭了蹭他的衣物,依舊睡著。
有宮人要上前,被他一手攔下,再一揮支開。
他起勢要攔腰抱起她,卻發覺她有要醒的趨勢。便乾脆坐在案邊,讓她如此枕著自己的腿繼續睡著。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他眼底也莫名地泛著柔光。
拿起一卷竹簡攤開,卻瞥見了底下畫上多出的兩句字。
風更雪漏盡,悽悽敗萋萋。
竟是寫出這樣兩句哀傷婉轉的詞來。
他嘆息著搖頭,將竹簡完全攤開,細細看了起來。
一個時辰過去了,她一個轉側,他才感覺到腿有些發麻。幸而她這一轉,便幽幽地睜了眼。看到腦袋底下枕著的玄色龍紋,猛然間一個鯉魚打挺,頭狠狠地裝上了他的下顎,一瞬間兩個人東倒西歪。
“表表表……表皇兄!”她大驚,瞧著他捂著下巴的模樣,趕緊從他身上爬起來,蹲在他旁邊小心翼翼地說道:“疼不疼?啊呀不得了,前年隔壁二虎子的下巴就是這麼給我撞掉的,你別急,郎中能治好這個……額,宮裡的御醫,應該也會治……”
他簡直欲哭不得,甚至都還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是所謂的“下巴被撞掉了”。
劉肇調整了一下坐姿,一隻手扶著她的肩膀將她拉攏到胸前:“你別再亂動了,回頭我該什麼都被你撞掉了。”
歸荑一下子安靜下來。
她能聽到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
劉肇原本打算放開她,卻不想一下子被她抱了個滿懷,神色一怔。
“我早說過我是個很麻煩的人……”歸荑厥起了嘴巴,幾分委屈地說道。
“我不嫌……”劉肇略一勾嘴角。
“嫌棄也給我忍著。”她鬆開手,望著劉肇,“是你要我留在雒陽城裡的,所以無論你最後發現我什麼缺點,你都要原諒我。”大約是覺得話說得太硬了,她眼珠子轉了兩轉,弱弱地補充道:“好……嗎?”
劉肇面色古怪幾分。
“那麼,嗯……比如說,我一不小心打傷你,或者弄壞了你的東西。你會原諒我嗎?”
“嗯。”
“那,如果我去偷,去搶,你也會原諒我嗎?”
“我會阻止你。如果阻止不了,我會把你偷的,搶的,還回去,替你道歉,直到別人都原諒你。”
“那再比如說,我在你溫室殿裡烤地瓜……”
“你爲什麼要在溫室殿裡烤?”
“比如啦!比如!然後,不小心把你簾子燒著了,緊接著整個殿裡都起了場大火,熊熊燃燒,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全部都燒掉了,還有你桌案上那麼多的奏摺……”
“……你到底想說什麼。”
竇歸荑望著他愈加古怪的面色,繼續道:“如果是這種程度的錯誤,你會原諒我嗎?”
劉肇故作難色。竇歸荑一下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知道這裡是皇室宮苑,我也知道,毀壞是觸犯了律條,但……”
“你受傷了嗎?”劉肇若有所思地問。
“嗯?”她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無論是什麼情況,你安然無恙是最重要的。”他盯著她,“如果是你能夠犯下的錯,我想我都能原諒,除了一點,那就是你讓自己性命受到了威脅。”
歸荑眨巴了一下眼,斜睨著他說道:“這話聽起來好像有幾分昏君的味道。”
“你嫌棄?”劉肇乜了她一眼。
“嘿嘿,嫌棄我也會忍著。”她樂不可支地拍拍自己的腿,笑完了斂了斂神色,板著臉說:“吶。你一定要記得清清楚楚哦。你說過的,無論如何都會原諒我。”
“那我呢。”
劉肇驀然間將漆黑如也的眸子緊緊盯著她:“是不是無論如何,你也都會原諒我?”
“表皇兄,你別逗了。你這樣的人呢,是不可能會做出需要尋求我原諒的事情的。”她忍俊不禁,“你是這世間,極好的人。”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她的眉梢,挑過一縷碎髮,聲音靜如幽谷:“哦?”
“所以說。雖然我缺點千千萬,但是呢,還是有一個巨大的優點。”她煞有介事地湊到她耳邊。“我聞過梨花香,春秋變化山野百花便都是俗香。耳聞百聲,最喜聽的,是孃親最初爲我吹起的笛聲悠然。入了雒陽城吃到了雲蒸千魚肚,別的便都味同嚼蠟。我爹爹說,我還不會說話時,見過第一場雪,便笑得如同冬日暖陽。”
“我喜歡的,無論之前或之後再遇到再多,都只會是那一種,不會改變。並且,我總是能很清楚的辨別出我自己的心意。”
“我與你相遇可能是偶然,但是,我會這樣地喜歡你,絕不是偶然。”竇歸荑伸出手,如同他往日裡對她所做的那樣,撫上他的面頰,試圖將自己堅定的心意分毫不差地傳達給他,“我竇歸荑第一眼就確定的事情,無論世事滄桑,不會有任何改變。”
劉肇眼光溫潤如玉。
“我就把這個,當成是承諾了。”
“哪怕是以後我同你生氣了,你只要好好同我解釋,我一定會聽的。”
“嗯。”
“如果我氣跑了,你就靜靜地等,我自己會想通回來的。以前和我爹爹吵架的時候就是這樣……”
“我會去找你。”
“你會找多久?”
“直到找到。”
竇歸荑咯咯地笑了起來,半晌,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纔不會。我爹爹說了,一表三千里。你還有親姐妹,我若是走了,指不定幾天你就把我忘了。”
“你是說安順公主?”他默了一下,“你和她不一樣。”
她腮幫子氣鼓了。
“我的意思是,她雖是我的姐姐,但遲早也是要嫁出去的。”劉肇意味深長地緩緩說道,嚴某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她果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嘴角微微揚起,然而還未露出笑意,卻被她猛然一掙開,她的頭再一次磕到他下巴,他吃痛而震驚地望著她。
她卻怒火中燒:“我爲什麼就嫁不出去?!”
“我是說……”
“表皇兄,我可還是訂過娃娃親的人。當年我出生的時候,隔壁家的王嬸嬸可是說我生辰八字同她侄兒合得很,我六歲那一年她還和我娘說,她那侄兒可是要繼承我們扶風平陵東嶺的那一家百年藥材鋪的……”
劉肇挑眉:“所以?”
“所以,所以!”她一急,一跺腳,“我雖說現在人在雒陽,可將來回去,還是可以同他成親,你可不知道那藥材鋪子,光是……”
“你孃親早就入土爲安了,那口頭之約可不是死無對證。”他勾起嘴角。
“纔不是!”竇歸荑著急,“他雖說大我八歲,可自小待我那也是極好的。小時候我極喜好牛,可爹爹不許養,他那幾天便天天帶我去他家裡頭讓我摸摸那黃牛……”
他似笑非笑。
“還有,還有我孃親過世的時候,那祭奠之禮之上他幫著操辦禮數,還不忘時時安慰我,那個時候……”
“所以,他也是極好的人?”劉肇笑意依舊,眼風淡淡地掃過她的臉。
“他當然好,從小到大他待我,與親兄無異!”竇歸荑想不出什麼比喻,脫口而出道。
劉肇卻驀然間表情鬆了些,若有所思道:“那還是表兄好些。”
“爲什麼?”竇歸荑斜睨著他。
“外面紅梅開得這樣好,再不去看,日頭出來積雪融化便不是那番美景了。”他坐著擡高手,仰著頭替她攏了攏衣物,繫好披風的繩帶,說道。
竇歸荑恍然大悟一半奔了出去,腳下生風。在跨過了門檻後回過頭衝著他高高揚起手臂。
她逆光而立,稚氣猶然,笑靨如花。
“表皇兄,快來!”
他緩緩站起,笑意溫柔。
因爲表的,可以變得比親的,更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