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著雨水,竇歸荑卻能看清,從他眼裡滑落的,那一滴眼淚。
“別……哭……”
劉肇一點點伸出手,指尖發顫而無力,他甚至害怕,他會抱不住如今的她。剛剛觸到她的衣料,他便不敢再動。
“抱抱我……好不好……我喜歡……喜歡你抱我……”
多少年前,盛開梨花樹下堅定的懷抱。多少年前,細雨青牆旁,溫柔的相擁。而在宮中每每見著他,總是歡歡喜喜地大喊一聲“表皇兄”,然後揚起燦若蓮花的笑意,猛地一頭撲進他的懷中,一邊抱著他,一邊擡起頭,用下巴硌著他的胸口,笑得天真爛漫。
那時候她個頭還不高,那時的她腳步如飛,那時的她,眼神靈動,還未承受任何傷害與苦痛。
劉肇終是,小心翼翼地,將她從鄧騭的懷中接過。鄧騭望著手上沾滿的血色,一點一點被雨沖淡。
劉肇忽的,整個人僵在當地,眼眶一瞬間變得通紅一片。
她手臂上的斷骨,刺破了胳膊處的肌膚,就這樣紮在他的手心。
“歸荑……疼嗎?”
竇歸荑淺淺地呼吸著,隔了許久,纔回答道:“有點兒,一點點兒……”
是他錯了,從頭到尾,都是他的錯。
“朕當初……爲什麼……”劉肇垂下頭,看著她勉強又睜開的眼,“爲什麼會要你,留在雒陽呢……”
“我……喜歡……雒陽城……”她的嘴角,竟似勾出一抹若有若無的淺笑,雙目盡睜,給予他極盡溫柔的凝視,“雒陽城中……有我……喜歡的人……”
劉肇猛然叫來了不遠處的馬車,鄧騭忽的上前,扣住劉肇的肩膀,問道:“陛下要去哪兒……”
劉肇看著懷中的竇歸荑,這句話,卻是對她說的:“我送你回扶風平陵,好不好……我們馬上走,山川明秀,淺溪潺潺,天高雲疏,春暖秋涼,我帶你,再回到那個地方去……”
鄧騭一驚。
劉肇竟然說,我。
竇歸荑卻軟軟地呼出一口氣,再艱難地吸入一口氣。
“回不去的……早就,回不去了……”
那是她的來路,卻非她的歸途。
這便是,宿命。
劉肇卻已然固執卻又小心地帶著她,跨入那一架馬車。
天空中又詐響一道驚雷。
竇歸荑視線已然開始模糊,劉肇抱著她,卻再也感覺不到,她的眼眸中曾有的光芒。
“不要降罪……鄧騭……他……並不是惡人……他的內心……其實……是極其脆弱的……從今後……信他……用他……”
到底怎麼樣做,纔是對的呢。到底要怎麼做,才能不傷害到別人呢。竇歸荑真的不知道。但她真的,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像這樣躺在他的懷裡了。多麼溫暖而熟悉的懷抱,她無比貪戀,明明知道,這樣只會讓他更加依戀,但她,卻也想成全,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裡,唯一的眷戀。
這教她,如何捨得。
捨不得,她捨不得。
——這世間,多的是,舍不下,也要舍下的。
那一日,長街熙攘,燈火闌珊,她撞到了他。和他今日一樣呢,穿的,是一襲玄色的長衫。燭火輝映裡,他的臉好生俊俏,只可惜,終將兮來久憶,少年兮夢如歌。
他便是她一生所求的如歌幻夢,而她於他,終究不過塵世浮華中的一段記憶。
“你可知,遇見你後,我便無數次……無數次……做著同一個夢……”她在他懷裡呢喃,他拉過一側的大氅,小心翼翼地披在她身上。
“嗯……什麼樣的,什麼樣的夢呢?!眲⒄貕阂种厍粌染鸵派涠龅氖颤N,嘶啞著聲音,溫柔地爲她別起鬢間的發。
表皇兄,你且聽我,緩緩道。
“十五……束髮髻,十七鳳繡……紅燭熄。十八誕……誕一子,雙……十兒女盡……繞膝。須臾琴瑟……御,歲月……靜好……已而立。幼……女……倏亭……亭,簪……花……相思……對……鏡啼……”
她好似,漸漸地喘不上氣了。
劉肇的眼角,無聲地又是滑下一滴淚,卻又害怕她看到。便別過了臉去,爾後,深處手,溫柔地撫摸上她的臉頰。
一如很多年前,她時常做的那樣。
“一……一……日……送……送女……嫁……”
劉肇默默地接過她的話,輕聲道接道?!耙蝗账团?,方知至苦乃相離。老來多病痛,寒日執手互披衣。夜裡夢忽起,少年事過淚依稀……”
卻沒有辦法,真正順暢地將這個共同的夢說完。
這也是他的夢啊。
多少次深夜寂靜裡,縈繞不去,那是這人世間,最美的夢。
忍著鼻腔的酸楚,劉肇正坐,溫柔地一下下撫摸著她的臉頰,道:“數十春秋過,古稀恩愛兩不疑……歲暮定來生,耄耋藥石無可醫。便是這樣的夢,是不是。”
“是……”竇歸荑安寧地應和,吃力地睜著眼,卻只能模糊的??辞逅笾碌哪樱骸岸嗌俅巍怼市帧叶嗌俅巍朐S給你……這樣的人生……”
“想陪你走完你的一生……我想讓你,永不孤單。”
竇歸荑嘴角微微的笑著,無神的雙眼裡,卻淌下了冰冷的眼淚,“可是,表皇兄……還記得,你問過我嗎,你問我……何謂君王……”
劉肇心疼地爲她擦去淚水,但那眼淚,好似流不盡一般。
明晃晃的閃電,透過馬車窗縫隙,照亮她蒼白的面容。
“真正的君王啊……便是那赤金王座上的……”
“一世孤寂?!?
一步步攬權,註定,也是踩著刀鋒,一步步走向永恆的孤寂。
從來沒有人,能夠救贖的,這樣的孤寂。
轟隆隆。
驚雷,在耳畔頓起。
劉肇漸漸放大了瞳孔。
直愣而空洞地,望著眼前的無盡虛無。那是春生秋落裡的腐朽。那是朝生暮死間的撲火,那便是,無論如何掙扎,無論如何反抗,都逃脫不開的,真正的宿命。
你記住了,好好地活下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你不曾負我,亦不曾負天下人。
你能明白嗎。表皇兄。
“別害怕……來世,也會是如此……生生世世,只要……教……我遇見……了你,哪怕……只有一眼,我也……不會……將你錯過……”
她的嘴微啓,眼睛慢慢合上,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寧靜。
“因爲……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啊……表……皇……”
聲音愈漸小了。
她覺得,腦中逐漸被一片混沌侵蝕,眼前,也一點點地染上如墨一般的黑暗。
這便是……死亡嗎。
她感覺不到他抱著自己的溫暖,也再看不到他眼裡傾瀉而出的絕望。
對不起,表皇兄。
我說過,會保護你的。
但我能給你的,就只有,這麼多了。
劉肇感覺著卻只是僵坐著,彷彿還在等待著,她能和自己多說一會兒話,哪怕是一個字也好。
但許久,都未能有,那熟悉的聲音傳來。
劉肇知道,此生此世,他也再聽不到了。
垂眸,看著她祥和的神色,他終於敢俯身而下,緊緊地,用力地抱緊她,好像想要將她融進自己的身體中,想要永遠的,就這樣,再也不用分離。
“若不曾喜歡過朕,你的一生,該多好過?!?
劉肇卻不知,其實這一句話,她猶然,還是能聽見的。只是,再無力迴應。
在她失去所有意識的前一刻,她的腦中最後一幕,是清河王抓住她的那一個晚上,那一片荒林中,行夜將刀高高舉起,對準她將要刺下的那一刻,曾問的那一句:“你可後悔。入雒陽城,你可後悔。”
她猶然記得,彼時她的回答。
此時此刻,她也想將這一句,回給劉肇,但卻再也沒有力氣。
最後一點意識,彷彿也快要消散殆盡。
那時林間綠葉簌簌,即將追上的腳步聲凌亂,但她的心,卻從未如此寂靜。那一雙眼眸,是如同山間清泉一般明淨。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
“其猶,未悔?!?
他感覺到她胸膛內的心跳,漸漸地更緩。眼淚落入她的脖子,曾經手握天下的君王,便是在這一刻,心徹徹底底地死了。
被竇家挾權之時,他未言棄。九年前苦尋竇歸荑無果時,他未言棄。清河王聯外敵相逼時,他亦不言棄。親姐姐自刎府內時,爲劉慶刺殺重傷危在旦夕時,決心此生與竇歸荑再不相見時,他從不曾言棄。
但一顆心的負重,究竟多沉,纔是極限。
胸膛裡這顆帝王之心,起也因她,滅也因她。
這個孩子,是如此的溫暖啊。
是黑暗裡最溫暖的明燈,亦是荒漠中燎原的大火。她在一顆帝王心最迷茫的時候指明方向,卻無端地長成這路上,最致命的荊棘。
外頭擡轎人,聽著雨聲淅瀝不歇。果真是一場秋雨一場涼。但雨聲裡,卻好似有誰的慟哭,強忍的,絕望的,那樣的哭。
過了好一會,才聽到轎子裡,陛下的聲音。
“可是出了雒陽城?!?
擡轎人如實答道。
“回陛下,還未出。”
劉肇緩緩地閉上眼,將她手置於臉,一滴無望的淚,落在她的手背。
懷中人,已然散去最後一絲體溫。
雒陽城。
雒陽城啊。
無盡,而無望的城。金磚璃瓦,雕欄玉砌,圈起多少人,一生的哀涼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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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十三年,深秋。
她以性命,平了劉肇皇位上最後的紛亂,也以死亡,熬幹了他最後的帝心。
此生最恨,是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