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垂暮夕陽。
風中帶著悶熱的潮氣,荷花些許開敗,荼蘼初綻。今夜是十五,圓滿月色初現輪廓,比那落日,更加刺目。
“啊——”
房間裡按捺不住的痛呼,讓歸荑措手不及,心如刀絞。她截住門口奔來奔去的奴才,問:“她究竟怎麼樣,御醫怎的還沒到?”
說完,還是覺得得進去,卻被奴才拼死攔下,說:“女子生產的髒穢屋子,郡主實在進去不得啊!”
歸荑進而不得,卻聽到裡面忍痛咬牙的聲音,撕心一般的慘烈:“是我——我說過恨不得他死,風若……是我!啊——”
“小姐,別想這些了,不是您的錯……戰場上原本就刀劍無眼,生死未狀……”風若焦急而顫抖地驚呼道:“血!血……血止不住,小姐啊……”
歸荑心猛然一墜。
終於,兩個御醫急匆匆趕到,朝著歸荑行禮,她一把將之扶起,一字一句,面色惶然:“裡面的,是已殉國的五侯爺,唯一的遺腹子,決不允許有任何意外。”
聽聞此話,兩個御醫對視一眼,深覺事情的嚴重性,一致行禮道:“老臣自當拼盡全力……”
“快進去!”歸荑推開門,一股血腥期便撲面而來,她聽到風若哭泣不止的聲音:“小姐,小姐!想想這個孩子好嗎,他是五侯爺最後的血脈了,小姐要他爲他的父親陪葬嗎?”
兩位御醫進去了好一會後,更年輕些的那一位又驀然出來了。看著歸荑,行了一個大大的跪拜之禮,這才極小聲地問道:“老臣惶恐,老臣斗膽。敢問郡主,若是到最後,母子擇其一保之,是保子,還是保母?”
歸荑大震。
愣了許久,這才顫抖著,問:“情況,不好嗎?”
“這……”御醫蹙眉,艱難道,“胎兒倒位,通常爲其頭爲下,此胎卻是足爲下,故生子時需得二足同出方可繼續接生,然則侯爺夫人受了大驚嚇,且此胎爲未足月生產,失血也頗多,所以可能……”
歸荑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眼神空洞,望著天空。
心中一團亂麻,最終,咬牙道:“保……保母!”
御醫領命而去。歸荑也隨之入門,奴才們再無法攔住她。
看著裡面一盆盆的血水,她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宮中接來的穩婆,正撫順著青釉的肚子,一句句地喚著:“用力啊,夫人,用力……”
然後一會兒,探視一下下面,衝著御醫搖頭,說:“還是單足。”
伸出手,將單足又推進去,又衝著青釉喊:“夫人,再加把勁,馬上就好了,夫人……”
反覆兩次,青釉有些力竭地翻白目,臉色也蠟紙一般的蒼白。穩婆和御醫對視,又看了看一邊的歸荑,那眼神,是頗有深意的嘆息。
出血量過大,侯爺夫人,只怕事再承受不起了。
從保母的角度來說,到這裡,也就打止了。
然而聽不到穩婆的呼喊,青釉卻開始狐疑,咬著呀說:“怎麼了……孩子,孩子還未出來嗎……”
在一次用力,穩婆猛然驚呼出聲,衝著御醫說到:“雙……雙足!是雙足!”
然而青釉卻力竭,幾乎快要失去意識。
可惜了,這個孩子,還差一點運氣……
沒辦法,還是隻能,保母了。
風若似乎看明白了什麼,走上前去,緊緊地抓住青釉的手。青釉意識迷濛,卻感覺倒穩婆撫摸在自己肚子上的手猛然加大力,霎時驚呼道:“你要做什麼,你……”
卻聽到一旁的歸荑終於慟哭出聲。
青釉若有所覺,擡眸看了看風若,又看了看歸荑,說:“二者只可保其一,是不是?”
她眼眸顫抖著,堅持著最後的意識,不肯暈過去,目光錚錚:“你們,選擇不要這個孩子,是不是?”
歸荑猛然腿勁一鬆,跌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五叔叔,五叔叔啊……”
“這是阿瑰唯一的骨血……你們,都瘋了嗎,爲了我這樣的人,爲了我這樣的人!!!”青釉疼得意識一陣迷離,只覺得全世界都是迷濛的血氣和撕心裂肺的哭聲。
她用最後的力氣,狠狠咬向舌頭,夾雜腥氣的疼痛讓她找回丁點意識,她看著穩婆與御醫,一字一句道:“我纔是侯爺府的主人,這是五侯爺最後的血脈,如果他有什麼三長兩短,太后和大將軍,安能放過你們?保子,我以其母的身份,命令你們,保子!”
“夫人……”穩婆從未見過這樣烈的性子,咬破舌頭也不願暈死過去。
“夫人,您已經盡力了,這個孩子,沒有命數……”御醫衝著她磕頭,也是頗有幾分動容。
“拿……拿燭臺來。”青釉輕聲說,見無人有動彈,說道,“聽好了,這個孩子活不下去,那麼我,也不會獨活。你們,是想要我現在就咬舌自盡嗎?”
有侍從跌跌撞撞地取來燭臺,卻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卻只見,她緩緩擡起手,讓那燭火灼傷她的手臂,留下一道可怖的傷口,而她同時,因刺骨疼痛而生出一股力,猛然一使勁,孩子出來了大半。
“青姐姐!”歸荑嘶吼著向前,可御醫卻跪拜著阻擋住她的腳步,磕頭:“郡主,夫人已經作出了選擇,若此時再猶豫不決,可能一個也保不住啊郡主!”
沒有聽到孩子的哭聲,只覺得一片黑暗襲來,她拼卻全力,再次將自己的手放上燭臺,吞噬皮肉的疼痛,讓她在一次生出不可思議的氣力。
“啊……”
風若手捂著嘴巴,眼淚墜垂砸向地面,可她無能爲力。青小姐和當年的樑貴人一樣,那樣執拗,那樣慘烈。
竇歸荑呆呆的看著這樣的青釉,她第一次感覺到,原來這個女子,竟是這樣愛他。
五叔叔,你知道嗎,她愛你。
和你一樣,可以付出生命地深愛。
“嗚啊——”小孩子的哭叫聲陡然傳來。
一隻被灼燒出可怖焦黑傷疤的手臂,終於無力地垂下。
她想要觸摸那個孩子,她想要抱抱他,她不忍他一人在這世上,可是怎麼辦,她再也,拿不出那樣的力氣了。
“是個小公子,將來,一定也會是個英武的將軍,夫人,郡主,是個可愛的小公子!”穩婆擦了擦嘴角的眼淚,努力維持一貫的喜氣語調,揚聲道。
歸荑撲到青釉面前,抓著她的手,撫摸著她的臉,說:“青姐姐,不要死……”
“嗯。”青釉有些無力地應承,驀然看著歸荑,氣若游絲,“安然……”
“什麼?”歸荑湊近了聽。
“我願他,一世安然。”說完這句話,青釉終於無力地墜入了沉沉黑暗。
最後,還聽見歸荑驚吼:“御醫!快來,救活她,她剛剛還在和我說話,你一定要救活她……”
世界,沉入一片黑暗。
金華殿內。太后娘娘與陛下上坐,而偏座首位的大將軍,次座的竇篤和立於一旁的竇南箏和竇棧,都是一臉凝重而深沉的神情。
就連前往前幾日前往封地視察的竇景也被秘密急召返回帝都。
就在第一封密函到來的一個半時辰後,第二封密函也來到。內容一模一樣,陳述將軍竇瑰已死的事實,再者,強調懇請陛下秘不發喪,以穩軍心。
竇棧首先打破沉靜,跪拜著說:“五叔叔此番慘死,還望陛下允準臣帶病圍剿賊寇,爲五叔報仇雪恨……”
竇篤看了一眼竇棧,沉默著點點頭,卻只是坐著行了個覆手舉臂之禮,道:“臣,附議。”
然後都看向大將軍竇憲。
竇憲卻沉默了一會,然後,轉眸看相同樣沉默良久的竇南箏,說:“竇副將,這件事情,你如何看?”
竇南箏擡眸斟酌了一下太后的神色,半跪下行禮道:“臣認爲,此事,頗有疑處。”
竇憲的眼底透出些許欣慰讚許的光。
“說下去。”竇憲徐徐說道。
“一則,此番竇五將軍帶兵征討,對峙北匈奴單于之弟,桑那王所攜領的兵馬,以五萬精銳大軍與南匈奴的三萬兵馬回合,共同對敵軍七萬,也算是勢均力敵,不至於落魄到此。二則,衆所周知,北匈奴單于同他這位英勇善戰的弟弟並不交好,前些日子已有細作密報桑那王欲謀反,所以此次行軍,竇五將軍和我們都早有所計較,只怕這一次,北單于是想要借我們大漢之兵馬,清理門戶。”竇南箏有條不紊地說道。
竇棧聽得暈暈乎乎,幾番迷糊。
“所以,南箏表姐的意思是……”劉肇頓了一頓,看向手中的密函,“此密函,乃假傳?”
“這上面的是將軍親印,如何造假?”竇南箏挑眉,說道,“此番漠北一戰,若論我軍唯一的劣勢,那便是地形。”
大將軍竇憲的嘴角微微揚起。
“我們此番的兵馬,都是南方調取的,因此,對漠北地形十分生疏。如果敵方在此時識破他們的單于只是想要他們七萬人爲意圖謀反的桑那王陪葬,那麼他們必然不會迎戰,卻也不敢貿然撤兵,便會選擇迂迴逃避的方式,拖延時間。”竇南箏眼底閃過精光,講到此處,眉頭卻是不爲人知地一皺。
“拖延有何用,那漠北何等荒涼,拖下去遲早還不是……”竇棧見竇南箏如是頭頭是道,不由得顯得自己出言無狀,尋著個漏洞就迫不及待反脣相譏。
“問題就出在這裡。”竇南箏轉過頭,看著竇棧,說,“他軍選擇這樣破釜沉舟地方式,卻是將棘手地問題丟給了我軍。若是繼續駐守應戰,拖下去也只是陪葬,草草收兵,卻又放虎歸山,雖說桑那王是遲早會被那單于剷除,不足憐之,可那七萬大軍,可是實實在在的匈奴兵馬,這樣放過,豈不可惜?如此,便是進退維谷了。”
竇棧似乎還沒聽太明白,但是竇篤卻似乎幡然醒悟。
他猛然看向竇憲,說:“此番置之死地於後生,乃是一計?”
“叔叔可曾聽過,打鼠留洞之說?”竇南箏一笑,說,“在這種時候,只要讓老鼠們看到那個看似有一線生機的洞,便不會去選那條破釜沉舟的死路了。”
竇憲目光爍然,看著竇南箏,良久,放下酒杯,嘆息一般地說道:“若你爲男兒,南箏,我一定會讓你成爲名垂千古之良將。”
南箏似笑非笑得垂眸。
“太后,這密函一共來了兩封,這便是最爲蹊蹺之處。”竇憲起身,拿起其中一封,說道,“況且若是此等情況,是密不發喪還是即刻收兵,這應當是陛下來選擇,然則信中卻只提到一句密不發喪。”
“那麼,大將軍認爲,是何意?”太后瞥了一眼密函,問道。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信即便五百里加急卻只爲說一句密不發喪,想來,這不是給我們看的。這發出的密函,卻大抵不止這兩封。應當是還有被敵軍截去的密函。我們如今在這惴惴然,卻不想,得知我軍主帥不在的敵軍,會做何打算?”
這樣一點撥,竇棧才明白過來,大驚道:“這是五叔叔的誘敵之計!讓敵軍誤以爲主帥已死而放棄躲藏,主動出兵偷襲。”
“那麼我們是應該按照信裡所說的密不發喪?”竇篤沉吟,“成全了五弟這一妙計?”
“竇侍郎說得自然有道理,不過,下臣,還有一拙計。”竇南箏輕輕一笑,看像竇憲,說,“賊鼠已經看到洞穴,卻還需要棍棒逼趕,纔會迫不及待地跳進那死亡之穴。”
竇憲緩緩站起身來,朝著太后和陛下行了一禮,側過頭,以餘光瞥了一眼竇南箏,說:“還望陛下調些兵馬與竇副將,昭告天下,竇副將將於今晚出兵支援漠北戰事。”
這樣一來,北匈奴的兵馬想來會更加確定,竇瑰已死的事實。並且會在援軍到來之前,選擇突襲。
“若真是如此,五弟這一次倒真是煞費苦心。其實,倒也只是周全了北匈奴單于的除患之心……”竇篤搖搖頭,感慨一聲。
“他周全的,不過是自己的一意孤行。”竇憲面色陰鬱了幾分。
竇南箏作揖,良久,嘆息道:“父親大人,五叔這一顆真心錯付,可那終究,也是付了。那女人如今懷著五叔的孩子,父親大人便……”
她極少在公開場合喊他父親大人。素來都是喚一聲大將軍。這一句話裡的分量,竇憲一掂便知,卻仍舊開口反問:“便如何?”
“五叔此次回來,若如同我當年一般以戰功相邀,父親大人便縱了他們,離開雒陽吧。”她語氣未變,神色卻不卑不亢。
“都是四弟開的先河。”竇篤猛然間一拍桌子,咬牙道,“南箏你也是,照著往日裡的利落手段,那女人早該死了,偏偏你事至一半又領兵去什麼河西,讓我棧兒接手這個爛攤子,最後,還竇瑰自己來。這下好,人都關成侯爺夫人了,還外帶一位小侄兒!”
“三伯父說笑了。若那女人在那個時候死去,那纔是真的大事不好。”竇南箏目光炯炯,“五叔回來,還不知會做出什麼荒誕的事情。”
“不過。”一直以來,都沒怎麼說話的劉肇,看這密函,陡然輕輕念著信的最後一句話,“望君定謀,密不發喪,侯府一干,勿曉惡訊……”
爲什麼,不能告訴侯爺府裡的人呢?
劉肇心念一轉,猛然間,瞳孔一縮。
作者有話要說:
竇家的小公子竇安然出世啦,雖然,是以這樣慘烈的方式來到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