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叔!”歸荑錯愕地猛然站了起來,剛剛想要撲過來,提起的腳步卻生生止住。
等……一下。
歸荑的眼眸緩緩瞪大。
她素來風和日朗的五叔叔,讓人如沐春風的五叔叔,深愛著青姐姐的五叔叔。
此刻,穩穩地擡著劍,指著誰?
“你剛剛,可是起了殺心?”竇瑰盯著她的身後,青釉抓著腰帶的手猛然緊緊握起,腦中瞬間空白,他卻由疑問的語氣變爲篤定,沉聲,“你,要勒死她。”
抿起的嘴角,微揚的下巴,隱隱地,沾染著鮮血的氣息。
這個孩子爲了她幾度陷入險境,如今不顧自己的性命也要從家人手下救下她。
可她,竟然要殺這個孩子。
歸荑有些聽不懂,眼前的五叔叔太陌生了。冰冷肅殺的氣場震懾得她甚至不敢貿然靠近他。然而,他卻將目光轉向歸荑,說:“歸荑,到我身後來。”
歸荑不明白爲什麼要這麼做。
然而她起身的剎那,猛然一股大力將她往後拽,有什麼瞬間頓時勒緊了她的脖子,剝奪她呼吸的權利,然而又有什麼,發出了穿透皮肉的可怖聲音。
脖子上鬆了些,歸荑努力地呼吸了幾口空氣,定睛一看眼下的情景,頓時如遭雷劈。
青姐姐在她身後,緊緊鉗制著自己,同時一條素白的布帛勒著自己的脖子。
而五叔叔,一劍穿透了青釉的左肩。
鮮血汩汩流出,染紅了素白的囚服。
“看到了嗎,阿瑰。如果我想要殺她,這長久的歲月裡,早就可以這麼做。如果我想要殺你,在你毫無防備的日日夜夜裡,也儘可如此。”青釉鬆開布帛,伸出手抓住刀刃,拔出。
她說:“那樣的一顆心,我給了。可是,你卻要將它捏碎。”
竇瑰眼底有動容的神色,卻很快鎮定住,說:“你撒謊。”
“沒有撒謊,阿瑰,我是愛你的。”青釉眉目憂傷,楚楚可憐。
竇瑰猛然覺得骨血都是冰涼。
又是這樣的神情。
“五叔叔,青釉姐姐沒有偷東西,沒有殺人,是他們誣陷……”歸荑咳嗽了幾聲,吃力地和他解釋著,卻不免心有餘悸地瞥了一眼青釉。
不過,如果是五叔叔來審這個案子,那真是太好了。
青姐姐有救了。
然而。
“不是誣陷。”竇瑰盯著青釉。
緩緩地放下劍,他盯著青釉,說:“我將朝月璧贈與的人,是歸荑。你們二人合謀並非盜璧,而是殺人。然則,端和郡主爲朝月璧持有者,除弒君叛國,其罪可免。餘犯人,以死罪論處。”
“你,可招認?”竇瑰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
歸荑一邊聽,一邊搖著頭。五叔叔的意思,是要處死青釉姐姐嗎?他在說什麼,他剛剛,是在……誣陷她嗎?
“不招。”青釉皺著眉頭前進,說,“阿瑰,你不能殺我。我是愛……”
“你。”竇瑰的刀並沒有退縮,因爲青釉的前進,刀抵上了她的胸口,他面無表情,可是,眉尖隱約的壓抑出賣了他內心的痛楚,“可以不愛我。”
青釉眉頭詫異著緩緩鬆開,眼眸光芒漸漸渙散。
“但你,爲什麼要騙我。”刀尖深入了幾分,頓時有鮮血溢出,但她卻沒有後退。
“我已經說過,我沒有騙你,這一切都是別人的陰謀,是陰……”刀子又進了一分,青釉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疼嗎?”竇瑰盯著她的傷口,長年習武,劍身如他手的延伸,掌握極盡熟稔,那刀子沒入不足半寸,不過是極淺的皮肉傷。
青釉發現,那刀上的穗子不見了。他出徵前,她親手爲劍繫上的掛飾,那時候,他眼眸璀璨如星辰,將它視若世間最珍貴的珍寶。
竇瑰單手從大氅裡掏出一個穗子,上面卻凝固著斑斑點點的暗紅的血,已是慘不忍睹。
青釉身體猛然一震,似乎已經有所察覺。
“剛剛看到我的時候,那樣意外,是不是不曾想,我還會活著回來?”竇瑰聲音冷如冰霜,一字一句,敲擊在她的心上。
出征後第三日,他在去往邊塞的路上,便遭遇了暗殺的伏兵。那死士雖說人數不多,可是個個武藝精湛,直逼主將而來。
他拔劍相抗,那一瞬間觸摸到劍上的穗子,咬著她,腦海裡只有一句話,青釉,等我回家。
然而,刀卻在迎擊對方一招斜刺之時,應聲而斷。周圍的將士錯愕紛紛驚呼:“將軍!”
他避躲不及,當時離他最近的一個小將士卻不顧一切地用雙手生生抓住了那致命的一劍,他堪堪後退,卻還是被劍破胸而過。
在血肉撕裂的一瞬間,他忽然瞥向了手中的斷劍。那劍上的穗子,隨著風飄揚,然後,濺上了他的鮮血。
將劍擲出,準確地插入了對方的心臟。
倒在地上,周圍的人將他圍成一圈,他擡起頭看著湛藍的天空,卻猛然想到了她。
她笑靨如花,問,聽說你上戰場的那一柄劍,是絕好的劍。
他頂著幾乎要暈死過去的疼痛,踩著屍體,拔除那斷劍,舉高了細細地看。
然後,瞬間全身血液逆流喧囂。
此時,竇瑰手緊緊攥著那個穗子,可是指尖,卻在微微地顫抖,他擡眸看向她,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穩,深深吸過一口氣,說:“在我劍上動手腳的時候,你應該想過,我會死。”
青釉楚楚的眼色終於淡去,變成了琉璃一般的靜默,彷彿沒有絲毫情感。
那纔是,她的本來面目嗎。竇瑰細細地看著她的神情,刀緩緩地抽出,哐噹一聲落在地上。
那樣的淡漠,甚至可以說,其實是在壓抑著什麼幾乎迸射而出的東西。
“這樣,你還能說,你愛我?”竇瑰禁不住後退一下不,爾後手指咯吱咯吱作響,說,“你,是誰?”
這一句詰問,卻讓她眼底壓抑的東西泄露了些許,竇瑰終於看清,那是仇恨。
厚重無比的,仇恨。
“我是青釉啊,侯爺。”青釉捂著胸口上的傷口,走近了兩步,溫柔地觸摸著他的臉,說:“侯爺不是最愛我嗎,不是愛我愛到可以放棄一切嗎?那麼,你可願意,爲我去死?”
竇瑰瞳孔陡然放大,不敢相信這是從她嘴裡說出的話。
“不願意嗎?看來你的愛,也不過爾爾。”青釉嘴角微微揚起,那樣蛇蠍一般的笑意,竇瑰不可置信地搖搖頭。
“青姐姐……”竇歸荑搖著頭,喃喃,指尖亦是冰涼。
“你如今的驚訝,是真的,還是裝的?”青釉擡眸,眼底染上一絲譏誚,問竇瑰:“風若沒有死,如今在我看來,一切便都通透了。”
“什麼……通透?”竇瑰按壓了一下胸前的傷口,不知何時起疼得厲害起來。
“你們最初就知道挽金閣是梁氏殘黨的爪牙所在,放出朝月璧的消息,引風若自薦,爾後順水推舟將風若引入清河王府,再暗地裡將她拷問。爾後又藉著風若的死向我們透露,朝月璧在你府中,引得我接近,再步步爲營將我設計,想要得到我弟弟的下落乃至整個……”
“夠了……不要再說了……”竇瑰的手緊緊攥起,隱約有血色透出。
“怎麼,從別人嘴裡聽到才發現自己的卑鄙嗎?還是說,你要同我說,你從未如此想過。那些都是你太后姐姐的計劃,都是你兄長們的謀略。還有,你是愛我的?”青釉走近一兩步,抓著他的袖子,忽然笑得溫柔,說:“阿瑰,我不信巧合。”
“不要再說了!”竇瑰猛然一吼,眼眶赤紅,腳猛然踩劍柄,劍飛躍而起,他行雲流水地將劍刃抵上她的脖子。
她用餘光淡淡地瞥著劍。
“那些你不信的巧合,我,深信過。”竇瑰紅著眼,眉頭緊緊地皺起來,像是再也無法忍受痛苦,緊緊地捂著胸口,青釉這才發現他的傷口不知何時已經裂開。
看起來,確實是深可見骨的刺傷。
“哦?”青釉把目光從他傷口處移開,“那又如何。你要殺便殺了我吧。”
“那麼,這個人,生死你也不管了嗎?”竇瑰示意,一個獄卒牽著一個孩子走到他面前,青釉眼底閃過一絲疑惑,爾後似乎想到了什麼。
驀然,她似乎很開心,笑了兩聲後,才指著那個孩子說:“你該不會以爲,這個孩子真是我弟弟吧。”
竇瑰眼底透出絕望的光。
如果說,這個是欺騙。
那麼。
“那一日,挽金閣遇見你,你病發……”他第一次爲這個小女子的倔強而觸動,記住了她的名字,青釉。
“裝的。”青釉淡淡地說,“你大概不知道,那時候,如果風若姐姐沒能成功入清河王府,那麼下一個入府的,就會是我。所以,才設計了一個特別的初遇讓你們先記住我。”
“那麼,洛水……”竇瑰的刀尖顫抖了一下,她的脖子沁出一絲血絲。
“我尾隨著你去的洛水,那舞,之前已經練過無數遍,卻沒想過,竟是在水邊跳與你看。”她垂眸,輕笑一聲,“那水,倒是極冷。”
竇瑰忽然想到容婆,臉色極差,不死心地問:“那麼,那麼容婆……”
“是我和那刺客串通害死的。你大約不知道,她是以什麼心情自刎的吧,有些可憐呢。”青釉說這話的時候,竟還是笑著的,然後才正視著他,說道,“還要,問下去嗎?”
竇瑰沉默了,別的竟然都問不出口。良久,他瞥了一眼歸荑,指著她說道:“最後……一個問題。你剛剛,可是想要勒死這個孩子?”
意外的,她並沒有再利落而清淡地刺傷他。
而是也瞥了一眼那個孩子。
然後看著歸荑不可置信的眼鏡,溫柔地揚起一抹笑意,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