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歸荑從未見過劉慶如今的神情,沉痛之下,眼底竟似溺水人一般透著冰冷窒息的暗色。透過那樣一雙眼睛,彷彿可以看到眼前人胸膛裡那顆執拗的心,在爲什麼而不斷顫抖,甚至忘記跳動。
“本王可以。當初本王便許諾過,會將整個天下都送到她的面前。她身懷有孕時,本王何嘗不知道耿姬生性兇狠,但本王捨不得那個孩子……本王想要她生下那個孩子,想要給那個孩子無上的尊榮,這樣即便本王死了,那個孩子也可護她一生一世!”劉慶緩緩蹲下,望著竇歸荑此刻顫抖的眼眸,“你以爲劉肇將你看得有多重嗎,還是你以爲,什麼纔是是真正的情深。”
看著她眼底的光,一點點由震驚,轉化爲某種難言的肅穆,劉慶心中竟有種鬆快感。
他替她將額前黏膩的髮絲,別在了爾後,語氣也變得靜默安寧起來,道:“如果能夠讓她活過來,我可以用江山來換。但這已然不可能。我守不住她的性命,那我只能拼卻所有守住,曾予以她的諾言。這江山,這是許多人欠本王的,亦是,本王欠許多人的。”
建初七年,庭院中鬱鬱蔥蔥的綠影下,他第一次看到她。那一年,他四歲,她十一。
他還是年幼的太子殿下,而她,不過是寒樂坊中,一位初露鋒芒的樂姬。
此後短短三年,風雲驟變。他被廢爲清河王,而她成爲寒樂坊的司樂。
她是這世間,最聰慧之人。她教他學會韜光養晦,教他審時度勢,忖度人心。她與竇家虛與委蛇,在那幾年的亂局中,避開多疑的竇太后的心神,挑撥朝中矛盾,硬是保住了身爲廢太子的他的性命。
“阿絨她,盼著我能成爲皇帝。我……絕不辜負她。”
親姐,孃親接連慘死。舅父們亦被打壓。森寒的深宮庭院內,只有西絨還能與他相伴。無數個深夜中,她陪著他溫書,替他解惑,告訴他,日後終有一日,一定要拿回本應屬於自己的東西。
沒有西絨,便不會有今日的劉慶。
竇歸荑看著他如今的模樣,禁不住連連的搖頭,道“不,不是……不是這樣……”
天哪,這世間,竟還有如此可笑之事。
此時此刻,竇歸荑意識到,劉慶他一直活在自己所織的夢境裡中。
“她之所以……會費盡心思地,保住你的性命……期待你能成爲皇帝……”
竇歸荑望著劉慶,一字一句地說道。
“是因爲……”
“竇歸荑!”劉慶俯瞰著渾身斑斑點點地染著乾涸血跡的竇歸荑,一點點蹲下身去,見她欲低頭,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強迫她揚首與自己對視,“不要再給本王拖延時間,現在旁的本王一句話也不想聽。樑禪往哪個方向去,不說的話……”
劉慶卻未想到,她竟是破釜沉舟般地接過了話頭,望著劉慶道:“我不說,殿下又能如何。”
“我會讓你,受盡這世間一切折磨,你毀了我的皇位,我必然,也要將你毀得徹底,莫要說活下去,就算是死,也會讓你不得好死。”劉慶瞥著她襤褸的衣物,看著她肩胛上新生的傷痕,伸出手將指甲深深嵌入舊傷口中,鮮血染紅他的指尖,他不遺餘力地用指甲繼續劃開結痂的傷口,感受到她身體因爲疼痛而止不住地痙攣。
“可以啊……”
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下,順著她低垂的睫毛滴落。
她可以承受。
所有一切的後果,她都來承受。
明明已經有了這樣的覺悟,明明早就下定了決心。
但是。
此時此刻,如果說心底沒有半分害怕,那隻能是騙人的。
無論她此時此刻端出一副什麼樣的神情,都無法遏制她從心靈深處迸發而出的,在身體內四竄,讓她幾乎快要失去理智的那份恐懼。
她真的……就要這樣無聲地死在這個地方嗎。這短暫的一生,真的就要在劉慶的手中結束了嗎。
回顧她的一生。
從在扶風平陵的茅草屋中降生,再到七歲時孃親去世。十歲時第一次踏入雒陽城,不到一年,便遭滅門之禍。失去記憶的這幾年,她以一個空白的心,重新審視著雒陽城的一切。
沒有了扶風平陵的記憶,也沒有了要守護誰的決心。沒有憤怒,亦沒有守護。
好像,那幾年,是她入雒陽城後活得最輕鬆的幾年。
但彼時的扶桑,不斷地,想要找到曾經的自己。
那時候鄧騭便問過她。如果不斷挖掘的記憶,是浸滿了鮮血的,也還要去再找回嗎。
“我……”
她看著劉慶,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是……竇歸荑……”
這是她,努力要找回的記憶與人生。就算再痛,再苦,也要自己去承擔的人生。若是沒有這種苦痛,她將不再是她。
她是竇歸荑。
她只是竇歸荑。不是竇甯與白陌央的女兒,也不是劉肇執意要送出城去的女孩,更不是鄧騭願她永遠都成爲的扶桑。
這世間,若她承擔得不夠多,總有人要替她承擔。她再也不願任何人來爲她承擔人生。她做自己願做之事,守自己願守之人。
併爲此,付出自己願付出的代價。
“但是,殿下。您好像有所誤解……”竇歸荑臉色青白,脣齒冰涼,惟獨一雙眼,目光如炬,熠熠生輝,“西絨,她……她之所以會在勢力割據中,力保您安好……甚至想要你成爲皇帝,是因爲——”
“她……喜歡宋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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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林中,樑禪策馬奔走,馬蹄急急,踏碎一地落葉,攜著野草的清香,一往無前。
懷中的血書,似有千金之重。
他沒有把握,能將這血書交到鄧騭的手中。但,他卻清楚地知道,這是他應當做的事。不論多麼危險,哪怕自己有可能橫屍荒野,也要去做的事。
胸腔內好似有無名的火焰,腦海中不斷地迴旋著自己的聲音。
那浴火的聲音告訴他,這是對的。
樑禪,這是對的。
過了二十來年,渾渾噩噩,生死變幻的人生。這種心情,還是第二次。第一次,是當年竇氏之亂中,爲保陛下,主動面對竇憲而無懼死亡的時候。
沒有人不怕死。但是心中的堅持,讓他能頂著這一份極致的恐懼,毫不逃避。
大抵這種時候,他纔是真正的自己吧。不是因爲族人而必須活下來的那個小公子,不是梁氏一族最後的血脈,只是自己而已。
人只有在直面真正自己的時候,才能不再迷茫。
此時此刻,樑禪腦海中卻浮現了鄧騭的模樣。
自己參透了這麼多年才明白的道理,他似乎從一開始便遵循了。因爲他是樑禪遇見過的所有人中,唯一一個只遵從於自己的真心而活的人。
悉心注意著四周的動靜。狠狠地一抽馬鞭。
“駕!”
夜色裡,蹄下生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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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沒,對你動過半點心。你少在那搭臺子,唱作一出癡情的戲。”
因爲西絨不願看著宋家步步淪落,不願看到自己所愛之人日日陷於水火。所以纔會來到劉慶的身邊,意圖扶持劉慶,盼著他有朝一日能登上帝位。
竇歸荑捂著流血的肩胛,看著此刻竟是一時間呆住的劉慶,撐著一口氣,道:“是你,想要佔有她,是你想要從她身上,找到你自己活下去的意義……什麼皇位……什麼承諾……劉慶,你簡直是在放狗屁!”
竇歸荑話語裡素來文雅,這幾句話,卻好似說出了鄧騭平日裡桀驁的氣勢。
但她的確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你借左父的虛榮心,引得她身份遭到疑,她爲了保住她父親的性命才與你有夫妻之名。至於那個孩子……你口口聲聲,說是爲她好,纔要她生下的那個孩子,到底是怎麼來的,你自己最清楚!你用盡了卑劣的手段,對她強取豪奪,自以爲能給她天下最好的東西,但最終卻害死了她……你不甘,你愧疚,所以你把自己的錯,全都怪罪到別人身上,劉慶,你這天底下最無恥的懦夫!還說什麼承諾……說什麼,她的心願……我呸!她的心願,哪裡是你所謂的天下……”
“她的心願,不過就是和相愛之人一生白頭!是你劉慶,一步步毀掉了她畢生的所求!!”
劉慶乍然跳起,唰地一下抽出了腰側刀高高揮起,這一吼震得人耳朵發疼:“竇歸荑!”
刀尖反著的光晃過他自己的眼。
劉慶一瞬間竟然慌了。
高高舉起的刀卻久久都不揮下。
“你放肆……你……放肆!”他喃喃著,眼中卻好似閃過很多東西,竇歸荑不知道他回憶起了什麼,卻感受到他漸漸沉溺下去的眸色。
然後,竟是一聲嗚咽。
劉慶道:“不是的……不是……她……她是愛我的……竇歸荑……你什麼都不知道……”
“是嗎,就在你將我抓來的前一天,你知道那溫縣茅屋裡有誰嗎。左小娥的父親,那個被你一直追殺的,恨你入骨的老人。他拖著半截入土的身子,給我們講述了那一段完整的往事。那個人,他是西絨的親爹啊,你若當真如此愛她,爲何要殺她的父親……不過是你,想要隱去你在這一段過往中的卑劣。還有書嬈……你明明知道她有親妹妹,卻也從不去尋過。宋簫與你不同,自她死後,便一直在尋找左父和書嬈,因爲他是真正的愛她,她不願她死後依舊有所牽掛……”
劉慶猛然間如同瘋了一般地衝著她嘶叫:“你放肆!”
竇歸荑連連頷首,怒極反笑。
“殺了你……本王這就殺了你……”劉慶叨唸著,氣急了,胸口一陣發悶,腦中卻不斷閃著過往的影子,揮之不去。
彼時窗閣下,女子如冰霜一般的側顏對著皎潔月色,一雙黯淡的眸垂下癡癡地望著那斷成三節的玉簪,伸出手握緊了簪子,鮮血從指縫裡留下,卻又被淚水暈開。
似有冰錐,從天靈蓋刺入,穿透他的脊樑骨。
轉眸,望著竇歸荑的臉。
這雙眼睛。
此時此刻,這個女孩的眼神,令他無比生厭。
“不……我不能讓你就這樣死……”
劉慶的表情漸漸猙獰,竇歸荑看著他哐噹一聲將劍拋下,舉起右手望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又透過指縫,目光冰冷地掃過她。
“你什麼都不怕,是不是。你覺得,能幫劉肇保住皇位,死了也無妨,是不是。”
竇歸荑被他盯得,禁不住渾身的汗毛都豎起,背脊一片發冷。
他得不到的皇位。劉肇,也休想如此安坐。
“你……”
他伸出手,彷彿要漸漸觸及她的眸,她下意識猛然閉眼。
劉慶的指尖,輕輕觸及她的眼皮。
“聽好了。你若執意,使我得不到皇位,那麼,本王一定會讓你承受,比此更甚的苦楚。”一片黑暗中,她聽到恍如來自地獄的低語,“竇歸荑,到那個時候,你便再無任何回頭的機會。你泯滅了本王最後的希冀,本王便讓這片絕望,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這是……什麼意思。
說完狠話,劉慶淡漠地收回了手。慢條斯理地起身,理著沾上了泥水的衣袖,望著竇歸荑,靜默了好一會。
這世間,原就是煉獄。
劉慶垂眸,看著竇歸荑緩緩睜開的一雙透亮清明的眼,眉頭幾不可見地輕蹙,道:“竇歸荑,本王問你最後一遍,樑禪,往哪個方向而去。”
劉肇也好,竇家乳臭未乾的小丫頭也罷,不管是誰,都不該躲過的。只要經歷過就會知道,在那樣無垠的黑暗裡,從沒有誰能得到真正的解脫。
她卻依舊,只將沉默與倔強的姿態,予以迴應。
劉慶眸光一點點變得暗沉。
“好……好。”連道了兩聲好,才說,“本王發誓,鄧騭收兵止戈那一日,纔是劉肇這一生,最絕望的一天。縱然坐擁了河山萬里,卻不知劉肇,會如何去消磨此後漫漫數十年的悔恨與遺憾。”
本就不該有任何人,被所謂的溫暖,所救贖。
肇兒,你想當皇帝是嗎。無論如何,也不願從那個位置上下來,是這樣嗎。那本王便將她的鮮血染紅你寸寸龍袍,將她的白骨堆上你赤金皇位。
她終會成爲你王座上,淬毒的針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