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頭,心口卻一窒。
九層塔頂,依稀,有著熟悉的身影。
餘光,卻瞥見一抹暗紫色的身影朝著自己掠來,鄧騭錯愕地看著箭釘入那一抹纖瘦的身體。一個旋身抱住她落地,因落得太急,右腳咯噔一響,傳來劇痛。再回頭一看,卻已看到她背部插著七八支箭。
“煙羅……”鄧騭大驚,抱緊了她,卻看到她口中不斷吐出血沫。
她喘著氣,艱難地擡著手,比了一句:將軍,要小心。
盛怒之下,忍著右腳的疼痛,從煙羅腰側(cè)拿過長刀,沿著樹如同一隻野豹一般飛竄而上,上至城樓,提刀往前,手起刀落便是一顆人頭。
“我曾承諾,不無端屠戮於人,可是爲(wèi)何,你們非得如此呢。”鄧騭望著刀尖滴血,一個發(fā)愣,轉(zhuǎn)手,再揮刀而向,卻只是割斷那人弓弦。
待到餘下十一把弓弦盡斷,他才終於,將手中的刀往地上狠狠一擲,道:“再動一根手指頭,你們一個也別想活。這是本將軍,最後的忍耐。”
“將軍,我們都是聽從上頭的吩咐。今日,就算你把我們都?xì)⒘耍覀円膊荒芫瓦@樣放您活著過去。”其中一人說道。
鄧騭眉頭緊蹙,握緊了手中的刀。好啊,那我便殺了你們。
腦海中,卻無端回憶起她的眉眼。
竟是剎那地怔忪。
驀然間,聽到城下人的驚呼。不知爲(wèi)何,鄧騭在這一瞬間,心裡猛地發(fā)憷。
一道驚雷破空而出。
鄧騭轉(zhuǎn)過頭去,看到從九層塔頂,恍若一道刺眼的閃電刺入眼簾。
有什麼,從塔頂墜落。
那一襲急墜而下的素白,讓鄧騭想起了,竇歸荑入雒陽城那日,山海樓裡,她披著,也是這樣素白一身白狐皮斗篷。
那是竇歸荑,踏入雒陽城的第一日。
那也是,他和她初相遇的時分。
她是神所眷顧的孩子,是彼時的竇家,唯一能成爲(wèi)皇后的宗室嫡女。而他,卑賤骯髒,半生都只能夠做黑暗裡躲藏的賊鼠,茍延殘喘著,看不到半點(diǎn)希望。
竇歸荑,竇歸荑。
莫非,你纔是我鄧騭此生,最大的劫難。
鄧騭渾身的血肉,一瞬間彷彿被凍結(jié)成冰,骨子裡,也被千萬根鐵針剎那穿透,從脊樑骨向外,到每一根汗毛,都如被雷瞬間劈中,只剩下焦黑。
一切彷彿變得無比緩慢。
他甚至能看清,墜落中的她飛揚(yáng)起的髮絲,如同盛開的花兒一樣嬌嬈柔軟。
不。
猛地,鄧騭縱身一躍而下城樓,雙腿一陣麻痹的鈍痛,膝蓋跪跌於地,重重一磕。他連滾帶爬地,朝著那雪白的身影奔去。
不!
白汀聽聞百鳥朝凰之象,急匆匆趕到塔底時,便看到從四十丈九層塔頂墜下的竇歸荑,而底下,鄧騭望著頭頂急速墜落的身影,妄圖能夠接得住她。
那可是四十丈。
從那上頭落下,沒有人可以活。
連帶著鄧騭,也會被一起砸死的。
鄧騭渾身起勁,眼神一瞬不瞬地盯著,足下騰空而起,一躍往上,即將要接住她的那一刻,腰間猛然被一條暗紫色綢帶一卷,鄧騭還來不及做什麼,猛地被一扯。
不要!!
他用力伸出的手。卻與她的衣袂相觸而過。
她的身體飛快墜落而下。
白汀蹙眉,抱著必死之心,隨之一躍,堪堪抱住竇歸荑纖弱的身軀,兩個人的身體先是落在樹枝上,壓垮了枝椏,爾後,連帶著枝葉滾落到一片草地上。
距離之近,他能夠清晰地聽到兩人渾身不知多少根骨頭,一同碎裂的聲音。
他瞪大了眼,朝著那被鮮血不斷染紅的身影爬去。白汀在竇歸荑身下,死相極其慘烈,幾根樹枝穿透了她的大腿與胸膛,劃破竇歸荑的背脊。白汀已然沒有任何氣息了。
看到她起伏的胸口,她還有一息尚存。鄧騭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她,手臂彎過她的傷口,弓著身,不讓雨水打在她渾身的傷口上。
“阿……騭……”她氣息微弱,喊著他的名,“你……你怎麼……回來……了……”
“不是說我一定會救你嗎,不是說了無論怎麼樣,我一定會救你嗎?!”鄧騭看著她不斷嘔出鮮血,抽出另一隻手看,卻只看到滿手臂的血。
這血,真紅啊。
不,不該是這樣。
怎麼會。
竇歸荑渾身不知有多少處血脈崩裂,骨骼盡斷,她吐著那麼多血,只怕肺腑,也全都震碎了。
久經(jīng)沙場,鄧騭只要一眼,就能知道,這個人究竟有幾分活命的可能。
此時,他的神色,卻是死灰一般的沉寂。
一會兒,他輕柔地抱起了她,竇歸荑從沒有見過他如此痛哭的模樣,眼眶裡的淚一顆顆砸在她的臉上。
怎麼辦,怎麼辦纔好。
他該怎麼辦。
“丫頭……”他同樣輕柔地,開始喊著她的名字,聲音裡,卻是抑制不住地發(fā)顫,吸了一口氣,“丫頭,我?guī)闳フ宜阍俚鹊群貌缓谩乙欢〞湍阏业剿!?
“不……”迎著雨水,竇歸荑的聲音微弱得,好似隨時要隱沒與風(fēng)聲中。
“阿騭,我不要見他……我不能……就這樣死在他面前……那會成爲(wèi)……他此後一生,揮之不去的……陰霾……”
胡說!
誰說你會死?誰說你會死?!
鄧騭禁不住悲慟地將眼緩緩合上,手,越發(fā)的戰(zhàn)慄起來。腳步一頓,又執(zhí)拗地往前走,說道:“竇歸荑,你喜歡劉肇是不是。這輩子,你只喜歡他,是不是。如果我?guī)湍悖鼓隳芎退谝黄穑憔湍芑钕氯チ恕遣皇恰?
“不……是……”竇歸荑渾身,都遭受著彷彿在用鋸子割裂每一寸肌膚的痛楚。
鄧騭抱著她,在因大雨而略顯空曠的街道上,大步跨著。但跨過的每一步,腳下都踩著從她身上滴落暈開的血水。
我?guī)闳ヒ娝?
丫頭,我?guī)闳ヒ娝?
“我……快要……沒有力氣了……你聽我……”他感受到她在自己的懷中,愈加無力了,如同一灘將要化去雨水,就這樣從他懷裡消失,什麼也不留。
“不,竇歸荑,我不要聽。”他高喝著打斷,猛然停住腳步。低頭,望著好似都要無力睜眼的她。
垂下頭,便是靠著她的頭頂,他卻是那麼害怕地模樣,像是一個孩子一樣無助:“你要我怎麼樣……怎麼樣你才肯活下來呢……怎麼樣都可以……竇歸荑……怎麼樣都可以……我求你,或者,再給我一點(diǎn)時間……不要是現(xiàn)在,不要是今日……再給我一點(diǎn)時間,好不好……我真的,真的……”
雨勢,漸大。
洗刷著她滿臉的血污。卻一直有新的血,從她口鼻裡溢出。
竇歸荑輕輕地說道:“餘……生,惟忠於君,不……叛之,不亂之……不忌之,不怨……之……我要你,以我死後的……魂魄安寧起誓,一生……忠於劉肇……永不背棄……”
鄧騭卻許久都沒有回聲。
她痛極了,等不到回聲,睜開了一隻眼,望著他蒼白的面容,一字一句地說道:“答應(yīng)我……鄧騭,答應(yīng)我!”
最後三個字,好似傾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我?guī)闳フ宜!彼蛔髀暎涌炝瞬阶樱е鶎m城方向奔去。
竇歸荑,若你當(dāng)真今日命喪於此,那麼我呢,我鄧騭的餘生,又該如何呢。
往後一生,只怕他知該如何存活,卻不知,要因何而活。
她察覺到,手腳好似漸漸沒了知覺,如今,連痛都不再那樣明顯,好似只有無盡的麻木。
她看著鄧騭眉頭裡的脆弱,恍若是長長的嘆息,道:“阿騭,記住,不要深陷進(jìn)怨恨中……”
見鄧騭依舊是不做聲,她斷斷續(xù)續(xù)地,憋著心中的一口氣。
“我……我已經(jīng)……見過雒陽城裡太多人,被怨恨所牽絆……那樣的人,都註定……要揹負(fù)一生的不幸……我不願你,揹負(fù)起那樣的不幸……答應(yīng)我……好嗎……一定……一定要答應(yīng)我……”
長久的沉默之後,她以爲(wèi)自己就要如此睡過去。
卻聽到了鄧騭落寞到窒息的聲音。
“不怨恨的話,我要怎麼活下去呢。”
他垂下了眼,對上她半睜的眼。
“告訴我,要怎麼活下去呢。”
鄧騭的腳步,猛然停下。
眼光,停留在街角前的一處。
一襲玄色長衫,立在大雨裡,煢煢孑立。
是他。
“我答應(yīng)你。”鄧騭終於應(yīng)下。竇歸荑順著他的視線轉(zhuǎn)眸,卻僅僅能用餘光,瞥見那熟悉的身影,“竇歸荑,我答應(yīng)你。”
劉肇一步步朝著她走來。
鄧騭垂眸。
“我鄧騭,以你魂魄安寧起誓,一生忠於劉肇,永不背棄。”
劉肇行至眼前,他下意識地將她抱得更緊,卻又驚懼地鬆開些許,害怕弄痛了她。看著面色雪白,如同魂魄盡散的劉肇。又看到竇歸荑原本似是要睡過去,又似是察覺到什麼,將眼吃力地睜開,一眨不眨地,餘光分毫也未離過他。
鄧騭最終,卻將懷中的女孩,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兀f向面前的男人。
她傾慕的是他,她需要的是他,哪怕是死,她也是甘願,死在他的懷中。
但是劉肇,卻久久地,沒能伸出手接過她。
他好似,膽怯驚懼一般。
呆呆地看著,鄧騭懷中的,她那支離破碎的身軀。
混著雨水,竇歸荑卻能看清,從他眼裡滑落的,那一滴眼淚。
“別……哭……”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在修文。。。錯別字好像有點(diǎn)兒多。。。
大結(jié)局分上中下三章哦。後記目前存稿是兩篇~~
不出意外這篇文好像只能陪小天使們到下週一啦~不知道你們都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追的,反正我看了一下最初發(fā)表還是在14年(我的媽呀~~)。。。
捨不得我的話,我們繼續(xù)《落雨聲》見面,《雒陽賦》完結(jié)在這個炎熱的夏季,希望《落雨聲》陪伴你們度過一個涼爽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