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非殿內。
金絲香爐檀香嫋嫋,香氣馥郁。殿上坐著的女子頭頂青絲挽得成一絲不茍,餘下的發傾瀉如瀑。一對青璧赤金玲瑯步搖墜然輕擺,碧色的玉珠碰撞出細碎輕微的聲響。
如煙的秋波眉之下,是一雙端莊而透著文雅的柳葉眼。高挺的鼻樑下,是和鄧騭一樣略薄卻又棱角分明的嘴脣。
那眉眼是如此婉約貴氣,然而當那嘴角微微抿起的時候,那幾分氣勢,竟也是同鄧騭一般凜'然。
側面的桌案之上,年輕的將軍執杯正坐,微微側過頭來,輕笑一聲:“所以你方纔那話,是在替陛下審我的嗎?”
“哥哥,我究竟何意,你再清楚不過。如今陛下不再宮中,且我已屏退左右,有些話,是不得不說了。彼時我能夠猜測到的,你以爲陛下就從未疑心過?”
鄧騭嘴角略一抿起。
鄧綏的目光一點一點變得犀利。
“哥哥。過去的事情,就當作已經過去。我並不是要你多做什麼,至少,不要這樣懸一把利刃於顱頂。不論陛下日後是否尋得到她,我都希望,這件事情,與你沒有半分干係……”
“什麼叫沒有干係,爲何要沒有干係。”鄧騭猛然擡眸,眸子裡多了幾分強壓的戾氣,“這世上,究竟有什麼是和我真正有干係的?”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鄧綏猛然站起,雙手緊緊攥起,頭上的步搖琳瑯碰撞搖擺,“如果當年你救下她的時候,並沒有作出當初的那個選擇,她如今就是皇后,是國母,是凌駕於泱泱山河之上的女子!你這,可論叛國!”
“是啊!”鄧騭怒極反笑,“是我將她藏起,可是阿綏,你信不信命?”
“如我,如這雒陽城,抑或這整個天下每一個人,走的都是無法回頭的路。在她未杳音訊的每個彈指,我不斷地回想著的,並不是她跌入懸崖的一剎。而是在那個密林裡,我親吻過她的額頭,策馬飛奔回雒陽城,隔著綠葉回首望著她無邪的笑顏那一瞬。直到那個時候,她滿心想著的,依舊是要我去接過父親的兵馬,去支援劉肇。可是那時,我的愉悅,遠遠超過不甘。不管她是爲了誰,不管她是對還是錯,我能夠爲她做的事情,可以讓她那般地笑……但我錯了,比起她的笑,更重要的是她可以活下去,不管,我去救劉肇能夠讓她多麼開心,我首先應該守住的,是她的性命。我從不信命,但她跌入懸崖的那一刻,我真心祈求上天,願以我此生盡受之苦,換她一線生機。”
“阿綏。找到她的時候,我聽到她心依舊在跳動,一下,又一下……這是我第一次爲我多少年來所承受的苦楚而慶幸,大抵天命如此,一切不過讓我能再一次遇見她而付出的代價。所以,沒錯,是我藏起了她,整整七年,是我一己之由改寫了原該屬於她的命運。但是阿綏,第一次,是我先遇見她,那是她來到雒陽城的第一日,但最初,我並不知道這一場相遇對我的意義是什麼,所以我也做錯過很多事情。然而這一次,依舊是我先遇到她。”
並且,又是一場真正的初相遇。
她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這纔是真正的,命。
鄧騭嘴角微微揚起。對於他而言,最黑暗的歲月已經過去。這世間沒有什麼是絕對不能改變的,除了生死。
歲月荏苒,彼時,在她最鍾愛的漫天飛雪裡尋回她,雪融草初,樹茂花謝,冬去春來,春盡夏至,他以守陵爲由調兵北上駐留近一年之久,一直到永元四年的秋初。
那時候,荷蕊初萎,但是,潺潺溪流旁的木屋邊上,大簇大簇的扶桑花映日而開。如同火焰一般灼熱人的心神。
鄧騭的孃親是當年樑貴人的陪嫁侍女,與貴人一樣,素來最愛是扶桑。
貴人未出事前,孃親未背叛整個鄧家之前,在那最爲清澈而沒有半分傷害的歲月裡,他還只是個孩子。但是記憶裡,府中的扶桑花,開得也是這般如火耀眼。
那一刻,不知爲何,鄧騭又回想起了刺目的火焰與滾滾濃煙中,孃親毅然決然地要挪牆柱,然後在房塌的一剎那,奮不顧身地撲到樑禪身上的模樣。
那曾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傷痛。
但是,這一次的回憶裡,一切都放慢了。孃親撲向樑禪的時候,褪去溫柔假面後甚至從未對他笑過的孃親,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個眼光,如同一個石頭,跌入了原本結成冰塊的湖面。於是鄧騭的心,從那一刻起,一寸一寸,盡數融化。
父親在大雨中,拿著劍指著自己,冷冷地說:“你不是我的兒子,你是朝廷的罪犯。”
長達五年的囚禁裡,小小的方窗外,隱約的嘆息聲。
那時候,鄧騭伸出手,溫柔地觸摸過那一簇綻放出熱烈色彩的花。
十多年,從未再叫過一聲父親,孃親。對他們持有深沉的怨恨,是源於他們都曾危害到自己的生命,還是隻是爲自己曾擁有的一切深愛的不復存在而不甘到心傷。
人的心,真的是那麼容易改變的東西嗎。所謂的情,真的是那麼容易,被所謂的權勢還有利害一夕之間盡數摧毀的東西嗎。
年幼的他,也曾折下盛開的一支扶桑,送到爹爹手上,看著爹爹細緻地爲孃親別在髮髻上。
他曾爲這種背叛而開始憎恨,並且,也因此,許下了一生不背叛救出自己的鄧綏的誓言。他不要成爲和他們一樣的人。
但是遇見竇歸荑之後,他從她的身上,看到很多他曾無比渴望的東西。
對她的執著,同樣,超出了他自己的預料。他第一次體會到,人心,容易看穿,卻難以控制。
漫天扶桑花中,他爲她的存活而無比感恩,但是卻開始下意識地覺得,這也許是在天上的父母,覺得虧欠了他,而在對他進行補償。
那一場大火裡,孃親眼角的晶瑩。
父親大雨中,顫抖的指尖。
——孩子,別怕。娘陪你一起死。
——無論如何,爹爹一定會隱藏起你的存在。未來的時光就算是再痛苦,你也一定要堅強,你身上,流的我鄧家不屈的血液。世道終有一日會變,而我所擁有的一切,必須是你來繼承……活下去,孩子,活下去!
他擡起頭,深深地望向無盡的蒼穹。
低下頭,無聲的,緩緩地闔上眼,將扶桑花湊到下,輕柔而綿長地細嗅。
他身上流的,是開國戰神鄧氏的血液。如同那個時候,他的爺爺以怎麼樣的心爲先祖爺奪下這大漢江山。他同樣,也將用這份心,去完成他想要的事情。
除外敵,護疆土。用他的一生的輝煌,來給他的國家、族人帶來榮耀,同時,也得到足以守護一切的權勢。
在那不久後,竇歸荑醒來了,卻遺忘了所有,遺忘了所有深愛,以及那無盡的傷害。
守陵一事本就婆爲劉肇懷疑,爲躲過他眼線,他將她名喚扶桑,隨軍著男裝。他調遣回京,囑咐她留守皇陵,而自己也佈下大量眼線,將她重重看護。
當年的重創,讓她身體比尋常人要虛弱許多,並且那個時候,整條腿,幾乎是殘了。又養了一年,才勉強下地。
但她竟拄著一根柺杖,自己僱車,風雨兼程地趕到了雒陽。她想知道,她是誰。
他將她再秘密遣送走,但天子腳下,又不甘輕舉妄動。
那時已是永元五年,劉肇已苦尋她兩年之久。
他依舊想要藉著出征將她帶出雒陽,但梅雨時節,接連的大雨讓她的腿遭受噬骨之痛。她躺在帷帳內,一點聲音也不願發出,緊緊的咬著牙,等著眼睛一整晚一整晚地疼,汗水浸溼衣物,雨稍停,她才得空忍疼小憩。
他站在門外,陪著她整宿整宿,他也不知道自己能爲她做什麼,但他從未如此痛恨雨天的存在。
他也曾靠近她,但她的眼神,讓他不能直視。
她總是咬著牙,疼得袖中的手緊緊攥著被褥,指節泛青,但是卻努力地裝作無礙的模樣,深呼吸著氣,緩緩地,她想要表達出自己的堅定,而不是脆弱,便努力保持語氣平穩一個字一個字說:“我不會離開雒陽,除非你告訴我,我是誰。”
他留下她,收她爲門客,束男裝,置門苑,由鄧府裡可論心腹而懂岐黃的啞女煙羅照顧她。
他與她約法三章,不得他允許不許出門,不許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容顏,即便是在府內,也必須以男裝的身份示人,一旦被人識破,便要將她趕回皇陵,一輩子守墓。當然,最後還給了她一個虛無的期限,鄧綏什麼時候當上皇后,便什麼時候告訴她自己的身世。
回憶起這些,恍如隔世一般。
此刻的鄧騭,眼光裡竟是難得地多出幾分溫柔的光。
“阿綏。你愛過一個人嗎。”
鄧綏神色微變。
良久。
“嗯。”
鄧騭極少露出這般神情,鄧綏幾乎怔在原地。
鄧騭卻只是靜靜的微揚著嘴角,然後看向她。
“那麼,怎麼樣,纔是愛一個人呢。”
鄧綏眼眸緩緩睜大。
她幾乎是不穩地,一下跌回到座位上,呆呆的望著鄧騭。但是鄧騭,只是默默的,而篤定地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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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樓中,扶桑的手,還在緊緊的抓住耿峭。
但是那一剎那的激動,轉爲了腦中飛速的思索。
“不信的話,帶我去和竇南箏滴血認親。帶我去耿府,怎麼樣?”扶桑煞有介事,望著耿峭,“只要滴血認親,不是什麼都明白了嗎。”
不管如何,這一次,一定要成功的進入耿府。
她的直覺告訴她,她和耿家有著莫大的關係。能夠進入耿府,就是莫大的機會,無論是編造怎樣的彌天大謊,她都要進一次那個地方。
她必須知道,她是作爲誰,在這個世間存活下去。
耿峭面色複雜地看著她。
耳畔猛然傳來人羣的喝聲,然而只是一陣,很快,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也變的無比安靜,無數人駐足不前,不約而同地放緩了呼吸,擡起頭望向一側茶樓的二樓。
隱約的笛聲,悠揚響起。
如絲如縷,如霧如雨。迷離婉轉中,帶著奇怪的吹法,似是在笛子中放入了沙石一般,吹出隱約而頗有奏律的碰撞感。而同時,抑揚頓挫又比尋常冗長的笛聲多了急促感。
從來聽曲不忘的她,竟然一時間沒能聽透著幾聲隱約的曲調。
然而耳畔又傳來鳥翅的撲騰聲。
“是……”
巖溪的聲音響起的一剎那,扶桑也一瞬間明白過來。
那是朝凰曲。
奇妙的是,扶桑覺得那笛聲之玄妙,竟然令她心潮澎湃。
但是她沒有心思細想,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耿峭:“怎麼樣,你究竟是帶不帶我去呢?”
耿峭用複雜的眼神再一次打量著她。
許久,他妥協一般地說:“好,我帶你去。就讓你和我嫂子滴血驗親。如果你真的是嫂子的弟弟,你放心,不論如何我一定會保護你。”
扶桑愣了一下。
“我欠嫂子,也欠竇小郡主。這本是我該還你們的。”
扶桑迅速地瞥了一眼巖溪和莫語,笑然道:“你知道的,我懷疑耿家,我怕自己是羊入虎穴。”
“那我哪天把嫂子約出來……”
這愣頭青,除了兇惡時裝得一副好腔,簡直就是個青皮梨子。
“不用了,我今日就隨你去。你只要讓我帶上這兩人便好。”
不能真的見到竇南箏,那人可沒這主好對付,只怕到時候很難脫身。稍微探探形勢就得找準時機逃出來。
憑藉她在雒陽城中看人許多年,竇南箏必然是個狠辣的角兒。
作者有話要說: 祝開學的學生黨們新學期快樂喲。願成績步步高昇!
新章奉上。男二視角的回憶。其實男二和女主是很相反的兩個人,只能說兩個人都互相影響了。女主曾透過男二看到這個世界的殘忍,而男二卻因女主而重新扭改了自己少年時原本過於偏激的生存信念與方式,人生觀愈加成熟完善。
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男二的確是在不斷地成長,這是值得鼓勵的。。。然而。。。這位霸氣側漏唯我獨尊斯基人,行爲上的張狂不羈,的確又還是依舊呈現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