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阿綏,大概我的一生,都會是那個樣子。”
竇歸荑猛然想起,那一次鄧綏對她輕語的話。
——五年前,我救過他。
似乎一切,漸漸清晰明瞭。
最初的最初,她來到雒陽城的那一天,在山海樓內看到氣勢凜冽的少年與氣度脫塵的女孩。
一直都覺得,他們兩人之間,似是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即便是不言不語,一個眼神的對視,也蘊藏著無可言語的契合感。
原來,他們血脈相連,他們生死相依。
“竇歸荑,看清了嗎。在這雒陽城裡中的博弈者們,以生死榮衰爲押,殫精竭慮地在棋局裡難以脫身。你單單旁觀了些許,卻也多少有些體會了吧,但這一種體會,對於親歷者而言,尚不及其真正傷痛的千百分之一……”
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眉眼裡的無奈。
猛然間,她的心,如同被什麼勒緊了一般疼了一瞬。
“對……不起。”喉嚨如同火燒一般地疼著,卻還是沙啞著,緩慢地說出這三個字。
“你的人生,還很長。”他伸出手,極盡溫柔地撫過她的眉眼,“你還可以去看很多東西,遇見很多人,沒有被什麼所禁錮的你,多麼……幸運啊……”
竇歸荑肩胛處的傷口猛然發疼,她悶哼了一聲,他驀然收回手,臉色凝重地望著她的肩胛。
“我……可以承諾。”
竇歸荑伸出一隻手,指尖有些顫抖地輕捂著傷痛的肩胛,眼神卻清明而堅定:
“如今的你,也許是浴血掙扎而存活下來的那種人,但如果有朝一日青雲直上,而能夠不輕易殺戮他人,那麼,我承諾你,至少我,不會放棄你。”
君騭望著她的瞳孔猛然間,如同深夜裡明月當空一般透出盈盈之色來。
這好像,是她對他說過,最動聽的一句話。
明明是以那麼沉重的神色說出,卻讓他聽懂的一瞬間,血液都滾燙一般汩汩流竄起來。
“你想要我變成什麼樣的人呢?”他驀然間,呼吸竟然亂了一瞬,心中一緊,“是不是如果我變成你希望的模樣……”
話卻猛然頓住。
他很迅速地抑制著內心的起伏,深吸一口氣,別開目光。
不要期待。君騭手猛然攥緊。多少歲月裡,他幾乎已經忘記了不切實際的期待是何滋味。
他不願意,再承受一次那樣的傷害。
只要不期待就好了,只要,再也不相信任何人,那就好了。
只要永遠都不依靠什麼,就不會因爲什麼坍塌,而讓自己的人生再一次分崩離析。
可是。
擡眸,他望著似是有些疲憊,想要睡去的竇歸荑。
可是!
他伸出手,猛然間扣住她的手腕,她猛然眼眸睜得全開,有些迷茫而錯愕地望著他。
“留在我身邊,可好?”他望著她,喉嚨有些發乾,“一直。”
她似是聽懂了什麼,眼眸裡的光變得柔和了。君騭一瞬間生出一種被她看穿的感覺,竟是覺得如今的自己如同搖尾乞憐的流浪狗一般落魄。
她看到這樣的君騭,更加放下心來。他果真是本性不壞。
“如何讓一把鋒利的刀刃不易傷人,不是將它磨鈍,更不是折斷,而是,給它配上刀鞘。我很願意成爲你的刀鞘。”竇歸荑眼眸裡有點點星光,又似乎想到了什麼,微微側頭,“如果,你也願意和我一起,守在那個人身邊的話。”
君騭眼底的光一點一點凝結。
“守在……”他若有所覺。
竇歸荑眼底盡是他從未見過的光芒。
她點頭:“因爲我,一定要和表皇兄在一起。”
“他要殺你,你爲什麼不相信我?!”君騭猛然間如同野獸一般一躍而起,扶著她的肩膀,碰到她的傷處,她痛得臉色蒼白,他即刻放下手。
但是已經晚了,君騭望著自己指尖的血跡,望著她緩緩被血暈開的肩膀,神色裡多了幾分慌張。
竇歸荑臉色愈加青白。
猛然間,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側過頭望著自己肩胛處的傷口發怔。
那一瞬間。
從高樓墜落的那一瞬間。
一場疾風略過她的腰側,嘶啦一聲劃破她的衣袂,又咚地一聲深深釘入牆壁。
然後……然後有誰,接住了他,一陣鈍痛後再無知覺……
那一幕在她眼前掠過,竇歸荑伸出手,摸著黏膩的鮮血,放在眼前細細端詳著,眼眸裡先是恍惚,然後變成疑惑。
“我肩膀上的傷……是如何來的……姐姐明明……”竇歸荑眼前的手,緩緩攥成拳頭。
沒有射中我啊!
那時候,快要跌落到地面的時候。
是誰接住了她呢?
似乎還有誰,一邊的樹影裡,有些也不對勁……
如此想來,她受了那樣重的傷,關押她的時候,姐姐也未曾請過大夫來看她。在她的印象中,即便姐姐不大喜歡她,與她的行事作風大相徑庭,但是,她也絕不會傷害她。
支離破碎的記憶,讓她腦中一片嗡嗡作響,但她的直覺告訴她,有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就暗藏在她那死生的瞬間。
“你怎麼了?”君騭發覺了她的不對勁,心一沉,“很疼嗎?可是又發熱了?你等等,藥丸和藥草我都帶著,你……”
“不對勁……雒陽城,不對勁……”竇歸荑猛然間似是想到什麼,抓住君騭,說,“我要回雒陽,君騭,耿家的人不對勁!”
他眸色一暗。
“我要見到表皇兄……我要告訴他……咳咳……”竇歸荑岔氣,用力的地咳嗽起來,幾乎接不上氣。
“因爲你是竇家的孩子,他便對你溫柔相待,爲的,是穩住想要將他一步步控制的竇家。一旦他將竇家剷除,你對於他而言的意義,便不存在了……或者說,從一開始,在這世上他最不願笑顏相對,最不想娶的,也正是你……”
她好不容易順過氣來,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咬著牙望著他:“胡……。”
“是胡說八道嗎?”他勾起嘴角,望著她,“你可還記得你哪位青姐姐,死在你們竇家逼迫之下的青姐姐。”
不知道爲何提起了她,竇歸荑眉頭微微蹙起。
君騭似是有幾分猶豫,然而最終還是緩緩開口道:“你如今是在什麼位置,她原本,就該在什麼位置。”
這一句話意味含糊,她眼底閃過疑惑的光。
“還不明白嗎?”君騭似是有幾分悲憫地看著她。良久,嘆息一般地說道:
“竇家爲何要迫害樑家到如此地步,而樑家明明在如此劣勢的情況下又是憑什麼還敢不斷地接近算計竇家,爲何你的表皇兄同你的皇姑母貌合神離,兩人從一開始便彼此存著戒心……”
“我孃親,爲之而死的,鳳憐花影圖裡,隱藏的秘密……”
竇歸荑眼眸緩緩睜大。
——歸荑,聚山河之繁華,必集天下之虐殺。
——答應孃親,一輩子,一輩子……都不要踏入雒陽城一步。
夢中迷離輕靈的話,迴盪在耳邊,而身上每一寸的肌膚,如同針扎一般地疼了起來。
她緩緩地蜷縮起來,渾身的血腥氣包圍著她,刺激著她脆弱不堪的神智。
“劉肇的生身之母,是你青姐姐的姑母,當年的樑貴人啊!”
——我知道哦,秘密。但那不是我的秘密,是你的秘密。你整個竇家的秘密。是足以讓你們從雲端跌落,萬劫不復的秘密。是哪怕在公堂上講出,言官一個字也不敢記下的,說的人,聽的人,沒有一個人能夠活得下來的,那樣的秘密。
——所以說,你還是讓我帶著那個可怕的秘密,死去吧。
“青……姐姐……”
君騭陡然發覺自己做了什麼,悔恨交加地趕緊上前接住竇歸荑倒下的身體,搖著頭扶著她的身體,從袖子中掏出藥丸,塞入她的口中,又餵了她一些水,說:“你不要這樣……快吃些藥下去,我說過會帶你離開雒陽,必然會護你周全,你……”
一年前,她來到雒陽城。
上元佳節,燈火綽約裡的那一場相遇。
一幕一幕,閃過眼前的時候,她緊緊地攥著胸口處的衣物,窒息而痛苦地瞪大了眼睛!
姐姐大婚那一日,白皙修長的手指捻著蓋頭,一寸一寸地揭開,直到兩個人四目相對。
大牢中,她端起毒酒,卻被他一手打下。
梨花樹下,她那樣安心地倚靠著他睡去。
“你……又騙人……”
君騭猛然間瞪大了眼。
竇歸荑鼻腔裡,涌出一股鮮血,滴在他手上,啪嗒一聲,猶如滾燙的油灼傷他的手背。
他慌張地擦著她的臉,她卻緊緊抓住他的手,指甲陷入他的肉中:“他是我的表皇兄!他怎麼可能,不是我的表皇兄?!”
“對,我騙你的……我騙你的……”他顫抖著說道,擦著她臉上的血,“你不要這樣……且放鬆……”
如同枯葉從枝椏的一端緩緩飄落。
她無聲地倒在他的懷中。
他的身體,如同被凍結了一般。
顫抖著伸出手搭在她的脖子上,感覺到那裡還有微弱的跳動,他才如同獲救一般,渾身重新找到知覺。
他扶著她,解下她的外衫,爲她重新包紮好肩膀處的傷口。
然後,用白布沾著水,仔仔細細地爲她擦去臉上的血跡和淚痕。
“一定要活著……”他動作輕柔而小心翼翼,但是,手背上的青筋卻突出,語氣裡帶著幾分顫抖:
雒陽城裡,那個以退讓與溫潤爲外衣,內心卻黑暗狡詐的那個人。
“否則,你爲誰而死,我便將誰,刃之。”
-
雒陽城。
長秋宮。
鄭衆匍跪在少年面前,咚咚地磕著頭,說:“陛下,一次可以,但絕對不能再一次……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宮,這雒陽城就是太后娘娘的股掌之中,陛下啊,撤職的詔書還未傳到邊塞,若是太后娘娘擅自將詔書扣留……”
唰——
他的劍抵在他的頭頂,鄭衆的話戛然而止。
然後,如同下定決心一般,鄭衆再一次開口:“即便陛下殺了臣下,臣下還是要說。那個孩子,畢竟是竇家的人,陛下難道不曾想過,若她真的死了,反而是……”
咚咚。
敲門聲響起,伴隨著波瀾不驚地一句:“陛下。”
劉肇猛然擡眸:“進來。”
行夜踏入的時候,摘下頭頂的斗篷帽,行了一禮,說道:“看來,是約莫兩刻前被劫出宮去。劫走她的人能夠避開竇南箏和耿嶢的眼線,想來,必是頂頂的高手。”
“但,既然有這個本事劫走她,何不當場便殺了她。此時,應當還有些許蹊蹺……”行夜沉吟。
門外窸窸窣窣,一盞盞明燈的光透過窗透過來,竟是好大一副排場。
未曾請示陛下,門就被推開,劉肇目光冰寒地看著對方。
是太后娘娘身邊的侍女,她跪匐在劉肇面前,然而舉止卻怡然自若,毫無畏懼:“陛下萬安,太后娘娘有事要奴婢傳達。”
鄭衆臉色一變。難道說,竇歸荑被劫走的事情,這麼快便傳到了太后娘娘的耳中。
好不容易以那個孩子成爲皇后爲籌碼,逼得太后撤去三位如狼似虎的國舅的兵權,一旦太后得知竇歸荑生死未知……
那奴婢側過頭朝著身後示意,一個傷痕累累的人被拖了上來,丟在劉肇的腳邊。
那人吐出一口鮮血,迷濛這眼看了看周圍,瞥見了龍紋靴面,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握上,行夜當下抽出劍想要削斷那一隻手,劉肇卻察覺到了不對勁,一個手勢制止了行夜。
那渾身傷痕的人,血淚縱橫地將手從龍靴轉移到衣角,緊緊地攥住,說:“陛下……陛下……救救我們殿下吧……安順公主殿下她……”
劉肇面色陡然蒼白:“皇姐怎麼了?!”
這一句話,問的卻不是那倒地不起的人,而是眼前不卑不亢的老嬤嬤。
“陛下,太后娘娘也是公主殿下的母后,深夜寂寞,便望著兒女能夠作陪,便請了公主殿下到宮中略坐。往日裡,太后娘娘寂寞時,總是喜歡叫上端和郡主……”
老嬤嬤笑得溫婉。
“太后娘娘說,倘若有人背信棄義,對郡主下手,那麼,公主殿下的小坐,也許,就要成長眠了……”
太后以爲是他過河拆橋,要殺竇歸荑?
“還有,太有娘娘說不知爲何,千乘王劉伉竟是幾日前便不在雒陽,私自領兵出征,乃是謀反罪,如今,已經命人將王府看管起來了……”
劉肇臉色又白上幾分。
鄭衆臉色也有幾分慌張,他以爲千乘王出京一事已經成功瞞過太后的眼線,卻不想……
“太后娘娘還說,倘若您的舅父們‘偶遇’了千乘王殿下,必然要替陛下好好地……‘清理門戶’……”
哐啷——
劉肇猛然踢倒一側的燭臺。燭火滾落在地上,火星濺在紗簾上,火苗猛然竄起來。
到底……還要逼他到什麼地步?!
“陛下,困獸之鬥並非上策,還望陛下能夠安心地和端和郡主成婚,想來,公主殿下和千乘王殿下一定能平安參加立後大典。”老嬤嬤語氣依舊平和,望著劉肇靜靜地說道,然後拜行一大禮。
“那麼,奴婢告退。”
一旁的火苗越竄越高,火光映在他的眼底,他緩緩閉上眼,然後,又猛然睜開。
“留步。”
嬤嬤停下步子:“陛下可是還有什麼吩咐?”
“鄭衆,多日不見朕的小舅父,還不去將他請來……”劉肇眼神裡閃過銳利的光。
嬤嬤嘴角的笑意略一僵硬。
鄭衆若有所覺,領命而去。
“小舅父的府邸不久前才被燒光,只怕是不軌之徒所爲,將小舅父請入宮後,再調遣兵馬,將小舅父的府邸圍護起來。”劉肇一字一句地說道,“朕時常寂寞時,也是頗愛同千乘王把酒,如今千乘王不在,只好邀小舅父了……告訴太后娘娘,安順公主素來身體不好,今夜,還是早些歇息吧……”
嬤嬤眉頭微微蹙起。
這位陛下,似乎和以前看到的,頗有幾分不同。
嬤嬤回過頭,笑意裡多了幾分僵硬:“陛下,那可是您的親舅父……”
“是啊,就如同母后也是皇姐的母后,朕必然,也會像母后對待皇姐那樣,一絲不茍地招待朕的舅父大人。”劉肇正色道,眼眸裡,斂起鋒芒。
“那麼,奴婢告退了。”嬤嬤臉色頗有幾分古怪,行禮之後,腳步也有些凌亂地離開。
嬤嬤走後,侍從們才慌慌張張地搬水來撲滅這小火。
“陛下,寧德郡主求面聖。”有奴才來通報。
“不見!”劉肇大步走出殿外,行夜猛然上前虛攔,說道,“陛下,如今境況,您還是執意要去尋那孩子嗎?一子錯滿盤輸,陛下,如今萬萬不可離宮啊……”
“太后娘娘的手段之雷霆,陛下不是不知,如今竇憲便是脫繮的野馬。鄧釧一死,鄧家的兵權若此時不管不顧,倘若被竇家吸納可如何是好?還有旁觀的陰氏,陛下若再不加以籠絡……”
“朕。”
屋子內的焦氣縈繞,讓人的心,彷彿也如這灰燼一般。
“有些倦了。”
行夜話猛然停下。
“陛下……”行夜望著還矮自己半個頭的君王,他過去似乎從未想過,他也不過是一個年紀極輕的少年而已。
“只是很想要,見到她,僅此而已。”
“臣下也很想要體諒陛下的疲倦。”行夜卻並沒有讓開的意思。
“可是陛下,將她找回來以後,真的要讓她當上皇后嗎?”行夜蹙著眉頭。
“陛下,您如今做的事情,是會被她原諒的事情嗎?一旦她成爲了皇后,而恨著陛下,陛下的日子,只會更加難過。”行夜一字一句地說道。
“她說過,無論如何……都會站在……”他的話,卻愈加低沉下去。
其實,半分把握也沒有。
她會恨他,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陛下,果真如此嗎?如果您真的如此有把握,那麼,告訴他,您的真實身份如何?”行夜皺著眉頭,“雖說是相處了幾次,但是,那樣的人只消一眼就能看透了吧。她對您說出的那些話,是因爲您是她的親人。如果,她知道……”
“住口!”劉肇猛然間擡眸。
行夜望著他。
“無論如何,陛下最終,都是要失去那個人的。”
死一般的寂靜。
爾後。
腳步聲重新響起。
這一次,行夜眼底終於顫抖著迸射出驚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