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城。皇宮。
新柳青綠,杏花初開。劉肇輕笑了一聲,卻不知這笑裡,幾分苦澀幾分輕蔑。
他透了些風聲去清河王府,卻不知,是劉慶未明白過來他給他指的退路而一意孤行,還是,他有了別的打算,破釜沉舟也要反他。
“皇兄到如今也沒來尋朕,想來,是從未動過收手的心思了。”劉肇放下了手中的乘茶的紫琉璃杯,指腹摩挲著杯沿,道,“這執念,真真是深啊。”
聰穎如劉慶,怎麼會看不透,這局有多難破。雖說並非是真正的死局,但,也是了無生氣。
這一盤棋,一眼到底,爲何還要再落子。
“便傳信與白汀,要她依朕之前所說行事。”劉肇喝了小口杯中冷茶,只覺得苦澀得緊,沒有半分清香。
遠遠地,卻看見一襲茶白色上襦淺黛下裙的身影,手中握著一支杏花,淡淡的粉,煞是悅目。
他放下茶杯,瞥了眼淺黛色相近的琉璃杯,輕聲道:“這琉璃紫,還是深了些,不過也算得好顏色。”
吩咐不許多餘人跟著,站起身來,隔著段不近的距離,隨著那身影而行。
卻不想,她就這西宮的方向去,這一走,便是走到了鄧綏所在的雲臺殿前。劉肇此時纔想起來,鄧綏的確在前兩日說過,要在春分時節,宴請些許王府武將府邸的女眷來賞花。
如今陰皇后禁足長秋宮。這雒陽城裡的人誰人不知,唯有這鄧貴人的雲臺殿,纔是這宮城新權所向。
鄧綏如今代掌皇后印,處理後宮一應大小事務。但云臺殿素來謝客,因鄧貴人喜靜,如今有了這般好事,自然是大家都趕著來。竇歸荑本也是趕著去的,卻在殿門外聽著裡頭的動靜,默默站了許久。
她恍然記得很久以前,也有過相似的情景。但彼時,皇姑母,舅父們都還在。彼時,姐姐依舊高束起青絲,正襟危坐氣勢凜然。
她在殿外站了一會,便轉身離去,卻意外地覺得眼熟。一看,這雲臺殿的對門,不正是當年自己在宮中小住時安置的玉堂殿。
只是此一時彼一時,當年的玉堂殿何等熙攘,如今也是冷冷清清。反而是一巷之隔的雲臺殿,快被踏破了門檻。
歸荑轉身,進了玉堂殿內。
一轉眼,那麼多年了。
玉堂棲水旁,高閣之上風清日朗。她登上高臺,想起了自己在此處住的第一夜,湖水微瀾,她吹著悠長的笛聲。手一探,纔想起腰間的笛已然不在。
一個轉身,卻意外地看到,桌案上多了許多素白的畫布。而屋內的一角,堆著已然泛黃的許多個素布燈籠。
歸荑走至案前,解開束布的條兒,展開,有些陳舊的布上,繪著雒陽城繁華長巷中,燈火斑斕,而長巷的一側,一位約莫十歲的小姑娘背影在黑夜中煞是扎眼。見她墨藍上衣配著長長的明黃色下裙,下裙有些長拖地了寸許,髮飾也是玉雕的簪子和銀墜黑玉步搖,配著一條長長的明黃髮帶,嬌俏而素雅。
歸荑的手微微一抖。
再打開了另一幅。
畫布上唯有一株初春方發的荑草,和字跡娟秀的題詩。
“風聽……雪漏盡,悽悽敗萋萋。”
歸荑輕輕地念出,她當年自己提上的那一句詩。不知覺,眼角含淚。
早知道,劉肇描得一手好丹青。從前他也提過要教她,只是她並未有此天賦,一提筆便是烏泱泱染得一片亂,著實畫不出什麼好畫來。
再攤開,一卷又一卷,畫中人卻唯一人爾。
竇歸荑很清楚,自己又陷入魔障了。僅僅憑著這幾十卷畫,她又走不出來了。
她很清楚……其實,她早就,發現了。
在她獨獨忘記了劉肇的那一段時間內,她並不恨他,丁點也不。因爲,他是一位帝王,他要走的路,本就是踩著白骨的。竇家功高,因此成爲眼中釘而首當其衝,本也在常理。他不過,是位雷厲風行的陛下罷了。
而在雒陽城外養傷三年,又在鄧府的這整整五年來。她聽聞的,看到的,都從未驚訝憤恨。
陰氏的趨炎附勢陽奉陰違,讓劉肇身邊有著一雙防不勝防的眼盯著。因此,劉肇盛寵於鄧綏,因她是極聰穎的,善於審時度勢,在宮中爲陛下多做了許多於陛下而言不便爲之的事。而陛下以盛寵二字,便可從中調停陰鄧間的矛盾。
而鄧騭手的兵權,更是對陰氏的壓制。但實際上,張牙舞爪的陰氏根本不是大患,素來靜默得令人難以注意的耿氏,纔是狼子野心。而清河王,難說也不是將矛盾都推向了一個陰家,從而也保耿家太平安寧。
多麼聰明的一位君王。
但是。
當她回想起了,她和他共有的回憶,劉肇便變得如此面目可憎起來。
因爲她在他身上寄託了過多的期望,她從未以一位君王的角度看待他,她以爲他是她的表皇兄,她以爲,他只是她的表皇兄。
她恨的,究竟是劉肇身爲帝王的決斷,還是自己,對帝王二字的錯判。
是的。原本,便是如此。
將竇氏推向深淵的,不是身爲帝王的劉肇,而是,甘心爲劉肇所驅使的自己。可如若當年,自己果真是站在了竇家一流,如今江山易主,那便真是好的結局了嗎。亦或者,她成爲真正的皇后,她成了禁錮劉肇最大的枷鎖,也許,她還能夠生下一位皇子,憑藉孩子,竇家進一步掌權,朝堂矛盾進一步激化。
堪堪算計下,她所期待的,根本無望實現。
無論世事如何發展,都不會是她所盼望的模樣。
沒有所謂的遺憾,沒有所謂的後悔。
從她踏進雒陽城的那一刻開始。她面前的每一步,無論踏向哪一個方向,都註定盡是黑暗。
她輕輕地笑了。
伸出手,將畫一撕爲二。
在屋內尋著火引,拔開蓋,望著手中火引前端隱約明綠色火焰,將畫點燃。一張又一張,一卷又一卷。
婢女們見著煙霧以爲走水匆匆上樓。心下大驚失色。這玉堂殿鄰水閣是陛下時常要來的,裡頭可有不得了的東西,若是燒壞了只怕不知要掉多少腦袋。
卻未曾想,看到樓閣門外靜靜佇立的劉肇,他示意都退下,可侍從們亦不敢退遠了,便都在玉堂殿外候著。
劉肇於門外,隱著大半邊身形於門後,只瞧得她微弓的背,和身側凌亂的畫布。
他亦是緩緩垂下眸,面上無半分血色,輕輕退了半步,背倚靠著門扉,微仰頭,望著蔚藍的天色。
黑煙漫出。
也不知是爲何,竇歸荑竟似是有些通透了。看著那橘色的火焰,就似那一夜上元花燈街上映照著女孩無邪笑意的燈火,也似宮牆內宮女們深夜掌燈照路的光輝,那是燒盡了青姐姐最後屍骨的明亮,也是點燃劉肇那一卷封后懿旨的熾熱。
最後,不過都一把灰罷了。
生死愛恨,榮辱浮沉。最後終是這一把菸灰,飄散,消隱。
半身高的窗臺,微風徐徐。一雙不染纖塵的鞋,踩上還停著初春落花的窗臺。花瓣被輕輕踢落,隨著風飄遠了,落在湖面上。
湖水中的魚兒浮出水面,泛起一小圈漣漪,又沉下湖底。水面倒映著高臺樓閣上,淺黛色的裙角隨風微揚。
這種絕望——
只有死亡,能夠逃脫。
緩緩閉上眼,身體漸傾。她能夠聽見微風拂柳,鳥雀啁啾。早在當年墜崖時,自己便已經明白了,生命的終結不過片刻,爾後,便是真正的安寧。
那是她不可承受的記憶。當她再一次想起,便無論如何,再也丟不掉了。
失重的剎那,突然猛力的拉扯讓她迅速跌回屋內,重重地摔在地上。
天旋地轉,她望見了跌在自己身旁的劉肇,他在下,被自己壓著,微蹙眉而閉目,卻緊緊地抱住自己。
——方纔在下多有冒犯,望小姑娘海涵。
——沒……沒事,我送個燈籠給你可好?
劉肇眉目如畫,此時此刻,在竇歸荑心間暈染出封存的暗色。
——這便是我姐姐的新嫁衣,好看麼?
——好看。
竇歸荑的眼,一點點霧氣氤氳。
——如果我氣跑了,你就靜靜地等,我自己會想通回來。
——我會去找你。
——你會找多久?
——直到找到。
伸出手,顫顫巍巍地,觸摸上他的眉眼。劉肇從撞擊的疼痛中緩過神來,緩緩睜開了眼。睫毛輕輕掃過她的指尖,如墨的眸子,讓她的眼淚從眼角滑落。
爲什麼是你。
爲什麼,那個人偏偏是你。
竇歸荑欲起身微動,腰間的手腕卻猛地使勁將她禁錮得更近,她的鼻尖與他的臉,不過半寸之隔。
“竇歸荑……”劉肇手上的力氣大得很,眼眸中星火燎原,聲音暗沉得令人戰慄,“你——要做什麼。”
她一隻手撐地,用力想要支起身子。劉肇卻用騰出的另一隻手扣住她的手腕反扭至她身後,逼得她只得與他對視。
啪嗒——
滾燙的眼淚,落在了他的臉上。
劉肇一愣,禁錮住她的手下意識地鬆開,成了安撫地輕擁。但她卻不再逃開。
“竇歸荑,你想離開雒陽城是不是。朕會讓你走,朕馬上就安排你走。你還想要什麼,你說,朕都給。”
劉肇靜靜地說,伸出手,擦去她眼角的淚。
“說吧,你要什麼,嗯?”她的淚,卻好似擦不完,順著他的手指又滑下,“再信朕一次,好嗎。這一次,朕一定會給你。”
他的聲音,輕柔如窗臺落花,一陣風就要消散一般不堪重負。
耳畔傳來數人上樓的足音。
“表皇兄……”
她柔軟的呢喃,像是淬毒的劍,刺入他的背脊令他渾身一震。
“你可還是,我的表皇兄?”竇歸荑伸出手,覆上劉肇的臉,一如很多年前,劉肇並未回答她,卻淡漠地移開了目光。
竇歸荑笑出了聲,手順著他衣料往下,觸摸到他腰間冰涼的刀柄。
在侍從們出現在門口的剎那,左手用力地扼住劉肇的咽喉往下按,他的後腦勺重重磕在地上,右手迅速抽出半尺長薄如蟬翼的匕首,銳利的刀尖直直抵在劉肇的心口。
“你若是我的表皇兄,便該是懂我的。”竇歸荑俯瞰著劉肇,“陛下想要用什麼,去換我這一生的無望。”
門外的人拔出了刀刃。行夜站在門口,如此景象一入眼,臉色剎那間如死灰一般。立刻吩咐了人去將對門雲臺殿的鄧貴人請來。
劉肇垂眸,望著竇歸荑手上的這把刀子。
這把刀,終究還是再一次,抵在了他的心口。
“如若當年死的是朕,你便會好過上許多,是嗎。”劉肇強壓住的沉靜,一點點在她的淚光中土崩瓦解,竇歸荑一眼望進他的眼眸,那是無謂而無望的泥潭,“你要的,是朕賠你竇家一條命,是嗎。”
竇歸荑握刀的手禁不住顫抖。
劉肇手覆上她握刀的手,漸加暗勁往下:“朕說過,你要什麼,朕都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