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視著她,望著她蒼白到幾乎沒有血色的脣,還有異常清明的眼眸,伸出手觸摸著她的鬢髮,動作輕柔而緩慢,他開口,頓了一下,語氣卻很穩:“不是。”
君騭嘴角嘲諷地一扯。
竇歸荑緩緩地閉上眼。
再睜開的時候,眼眸卻沒有看他,而是空空地垂視著某個地方:“這是第一次欺騙我,亦或者,這是你被我看穿的,第一句謊話?”
劉肇眼眸悄無聲息地挪動,眼風淡然掃過君騭,又回到歸荑身上。
“你好像,還不明白這個人是誰。”劉肇語氣依舊溫柔,但眼眸裡,卻多出幾分墨染的暗沉“也似乎,聽信了這個人說出的什麼話,但無論原因是什麼,如今的境況,我無法接受。”
每一次她見到他,都是親暱地撲入他懷中。和他走在一起的時候,喜歡拽著他的衣角仰著頭笑靨如花。她曾一支長笛陪他在漫漫夜裡相依,也曾在梨花爛漫下,用指尖撫摸過他的眉眼。
他知道,即便是與叔父們相抗,她也選擇在他這邊。即使是同太后娘娘衝撞,她想要維護的,也只有他。
一直以來,她給予他的,就是這樣純粹而無可撼動的守護與相信。
然而,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了她輕微的牴觸情緒。
那是一種極其微妙的眼神,是他從未見過的神情。
劉肇轉過頭,靜靜地一個擡眸,將目光定在眼前這個少年臉上。
都是,因爲這個人嗎。
而君騭此刻眼底一覽無遺的嘲諷與蔑視,讓他藏在袖中的指節僵硬地一彎。
“利用你的到竇家的庇護從而逃脫鄧家的追殺,在強弱勢異的情況下無論如何都要爲了保住小命而依附強者,爲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地去欺騙甚至殺戮。我是多麼壞的人,竇歸荑,你早就知道的,不是嗎?”君騭對竇歸荑漫不經心地說,眼睛,卻依舊在保持著和劉肇對視。
君騭笑得輕鬆,然而,一滴滴的血還在不停墜落。
“重罪逃犯,鄧騭。”行夜望著他,“這麼多年,倒真是很會躲藏。”
“當年年僅五六歲的孩子,如何會犯下那樣的重罪?”歸荑皺著眉頭望向行夜,“豈不荒唐?”
聽到這一句明顯庇護的詰問,劉肇目光在她臉上默無聲息地掃過。
“聽說這罪,是她孃親所帶來的株連之罪。”劉肇輕聲解釋道,“你要,這樣心向一位如此居心叵測的人嗎?你此番重傷,他將你劫走的目的是什麼,你可曾想過嗎?”
“表皇兄,你知道他經歷了什麼嗎?”竇歸荑搖搖頭,“當一個人被所有人至親背棄傷害,又如何能再要求他不挾帶任何猜測與懷疑地活下去。他的確不算好人,他欺騙我,算計我,利用我,我也曾很生氣,但是,若他不是這樣的他,又怎麼活得到今天?”
君騭眼底似是有光芒綻出。
劉肇對於她來說的意義是什麼,沒有人比君騭看得更加清楚。
但是如今,從她的言語裡來看。
她,的確是在幫他。
“他帶我走並不是劫持,雖然我也還並不十分明白,但我相信,他只是爲了保護我,而絕對不會傷害我!”竇歸荑堅定地說道。
劉肇眸色漸漸暗沉幾分。
“況且,決心去守護一個人,就必然,會是傷害另一些人的。”歸荑眼睛微微紅了,說,“這個,也是我最近才明白的事情。包括……包括……”
深深吸一口氣,勉強讓自己的語氣盡量平穩,然而指尖卻依舊止不住顫抖。
“包括人血濺在身上時的溫熱,搭上箭瞄準至親時弦緊繃的聲音,虛張聲勢的時候,第一次對於對方究竟有幾分相信自己而絞盡腦汁的揣摩……這些,我都是,第一次感受到……”
劉肇俯身,無聲地抱住她,卻只能感覺到她的顫抖。
“叔父們,姐姐,堂兄,皇姑母,表皇兄,還有我,我們都是親人,不是嗎?我不能容忍任何一方受到傷害,所以,他們所有人同表皇兄對立的時候,我一定要保護你。”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眼淚順著眼角無聲滑落在枕上,因爲左肩重傷,只能擡起右手,搭在他背上,“同樣是親人,爲什麼沒有所有人站在表皇兄這邊,我沒有辦法忍受,你遭到這樣的對待。”
“表皇兄,所以,你應該是我的表皇兄對不對?”竇歸荑猛然哽咽起來,“你是我的親人,是不是?所……所以,我所做的一切,絕不可能是錯的,是不是?是不是?”
劉肇的背脊猛然僵硬。
他鬆開手,一隻手撐著牀榻,近距離地俯視著她,望著她淚眼朦朧的眼眸,伸出手,擦乾眼角,然後點點頭。
她恍若鬆了一口氣,伸出手,像往常一般拽起他的袖子。
“如果。”
話頓了許久。
她拽住他袖口的手僵硬起來。
“我……不是你的親人,你可還會爲了我,和你的叔父還有姑母相抗?”
她的呼吸猛然屏住。
劉肇眼眸深邃,喉嚨一陣發乾。
疼。竇歸荑猛然覺得,肩膀處傷口從內而外,一寸一寸撕裂一般地疼起來,幾乎令她窒息。
君騭的眼神也變得肅穆,一瞬不瞬地盯著竇歸荑。
行夜微微瞇起眼睛,手不動聲色地握緊刀柄,用餘光望著她。
她緩緩啓脣。
劉肇陡然伸出另一隻手迅速捂上她的嘴:“算了,不用回答。”
竇歸荑眼眸凝滯,擡起右手,挪開他的手,然後沙啞著說:“不會。”
“我一定會,首先守護,與我血脈相連的親人。”
刷——
哐啷——
電光火石的瞬間,竇歸荑只覺得寒氣猛然席捲全身,耳邊傳來兩聲巨響,震耳欲聾。
還未反應過來,就聽見表皇兄怒不可遏吼聲:“放肆!”
再一看,行夜的刀插在離她脖子寸許遠的牀褥上,穿透木板,而君騭的劍,侃侃攔在她面前。因爲一瞬間用力過猛傷口裂開,他手臂上血流如注,順著刀蜿蜒成數條血流。
“陛下!”行夜俯視著竇歸荑,一瞬間的行爲與簡練的言語說明了他想表達的一切。
這樣的孩子,決不能成爲皇后!
竇家的人,都是一樣的,包括這個孩子。他們留著一樣的血液,有著一樣的行事方式。行夜也曾懷疑,這個孩子是不一樣的。
但如今看來,沒有不同。
她只不過是尚且年幼,所以還未成兇猛的惡獸。
“你們竟然將刀對向她?!”君騭眼眸頓時變得陰鬱危險,“怎麼敢,怎麼能夠?!”
她可是爲了你,幾番生死流連的人!
“陛下,臣下的愚忠不期望陛下能夠原諒。竇姑娘,對於此等罪孽,臣下必然會以死謝罪。”說完,行夜刷地抽出刀,寒光刺眼,竇歸荑瞳孔猛然放大,想要尖叫,可喉嚨如同堵上了什麼,只能夠窒息地望著那銀白的刀光逼近自己。
君騭的刀猛然轉向,抵上劉肇的脖子。
刀在竇歸荑頭上半寸停下。
“弒君乃誅滅九族之罪!”行夜冰冷至極地撇過君騭。
“你敢,我就敢。”君騭眼眸同樣森寒,“我自五歲起便是誅九族的罪,再來一重,也還是九族。”
場面竟是前所未有的寂靜。
竇歸荑望著劉肇,良久,目光那樣絕望。
她的手,無力地鬆開,垂落下來。
“你,不是我的表皇兄。”
“跟朕回雒陽。”劉肇絲毫沒有在意脖子上的刀刃,只是盯著竇歸荑的眼,“朕會讓你成爲皇后。”
她竟是微微勾起了一邊的嘴角。
眼淚一顆顆往下墜:“不是……不是我的……表皇兄……”
“你想要的,是守護你的親人是不是。成爲皇后,就可以守護親人。”劉肇伸出手,觸摸著她的臉頰,“還記得你剛入雒陽的時候嗎,朕說過,留在雒陽的話,你想要什麼,朕都給。”
他說,朕。
然而,一直強壓著鎮定的他,終於頃刻間如同決堤一般慌亂起來——
血!
她的鼻腔裡,源源不斷的血流出來。
全身痙攣著,抽搐著,口鼻內鮮血如同止不住的細流。君騭霎時間發狂一般撲上去:“不要!我殺了你!”
揮刀瞬間將行夜的刀刃甩開深深釘入遠處的木柱,行夜拼力一撲兩人疾速滾落在地,一張木桌碰撞之下支離破碎,一同甩出老遠。
劉肇慌亂的擦著竇歸荑鼻腔內的血,想要緊緊地抱住她,卻害怕多用一點勁就會讓眼前的她崩壞。
該怎麼做,到底,該怎麼做?!
“你騙我……你……”
他不是竇太后的親生子。
他並不是她的表兄。
他一直以來的溫柔,都只是做戲給她的皇姑母和將軍伯父看,爲了鈍化他們之間日益尖銳的矛盾。
君騭再一次……
說對了,是嗎。
“活下去,守護你絕不能失去的那些親人們,歸荑,你不要守護她們嗎?”他還在不斷地爲她擦著血,一瞬間,他地每一寸的骨血都似乎雜糅著冰渣,每流動一寸都是撕裂而冰冷地疼痛。
刷——
她彷彿受到什麼刺激,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一瞬間他如同看到了螢火之光,然而在看到她的眼神之後,再次墜入深淵。
“不許……傷……害他們!”她咬著牙,幾不可聞地說道。
她以爲那是威脅!
她竟以爲,那句話是威脅?!
一陣目眩的悶痛後,他這才深刻地感覺到,他和她之間,有什麼正在急劇地轉變之中!
然而面對她如今生死之際,他根本無力顧及那一種可怕的變化。
他抱住她:“活下去,我承諾你,絕對不傷害他們。聽見了嗎,只要你活下來,我絕不傷害他們!”
她渾身的痙攣似是有所減輕。
他溫柔地抱著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她的頭,安撫著她。
“歸荑啊……”他一聲原該旖旎的呢喃,卻喊出了滿身的蒼涼悽楚。
“無論……”
她的聲音,漸漸在耳畔微弱。
“嗯?”他不由自主地將她抱緊,再緊些,手摸過她的頭,扣在她的脖子上。
“如何……傷害他們……就……不會原諒……”
“絕對……”
劉肇瞳孔猛然睜大。
——無論如何,這個人,陛下都是要失去的。
鄭衆的話如同平地驚雷,在耳邊迴響。
眼光裡的漣漪一圈圈放大,最終,又歸爲平靜。
他將她緩緩地放下,安置在牀榻上,爲她仔細地蓋好被褥。
摩挲著她一縷鬢髮,從背影來看,看不出任何的異樣。
然而,再一次開口,他的聲音,如同隔世的沙啞與顫抖。
跟隨陛下這麼多年,一直以來他都是喜怒不形於色,是自控力極其可怕的人。行夜從來不知道,他還可以發出那樣的聲音,如同瀕死的野獸一般,脆弱的嗚咽。
“你這是……”
她似是已經沉沉睡去,毫無知覺。
但他卻問得那樣認真。
“要我放棄一切,包括性命……的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