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城西紫桐苑。苑中紫薇與白桐茂密,苑中有一片小湖,湖水邊亭榭蜿蜒,水底魚影綽約,碧波粼粼。
先皇疼愛的安俟公主自幼喜好桐花,尤其是白桐。先皇便將城西的一處舊邸改建爲一處別苑,專供安俟公主賞花之用。又因唯有桐花而略顯陰氣,取和順之道,便以紫氣東來爲意頭,又在苑內種上好些紫薇,名曰紫桐苑。
安俟公主早逝後,此處便擱置了。
卻不想,清河王劉慶卻悄無聲息地,將此處打理得落落大方。
望著滿枝綠葉的白桐樹,劉慶禁不住伸出手,輕輕觸碰。
恍然間,他想起多少年前。彼時她還是被母妃藏起,不見世人的皇子。母妃帶著他偷偷來到紫桐苑,他只能夠在暗處,偷偷地瞥這滿苑的繁花簇簇,看著母妃抱著自己的胞姐,舉向高處,採擷下一枝純白的花朵。
那般光景,這世間,再也沒有了。
緩緩閉目。
眼中閃過,因焚殿之冤無計可洗刷,不得不爲自己頂罪而死的安俟。
父皇說的,如果他和安俟只能活下一個,那必須是他。因爲他還有機會,能夠繼承皇位。因爲他還有機會,可以逆轉這一切。一朝一夕之間,曾如煙花璀璨耀眼,最的盛寵的姐姐死了,而在暗處不爲人知的他,成了皇太子。
但他當上太子後,一切變得更加糟糕。
彼時的竇皇后,更加不可理喻地加以迫害,她母家的人本就如狼似虎,再加上勾結了彼時家事尤盛的樑家,縱然父皇傾力相保,他的母妃宋氏,怎麼可能還有活路。
咔嚓。
手中的枝葉被下意識地折斷。
父皇的一生,唯獨愛的,不過是他母妃宋靈妝罷了。
那些憑藉自身家世,才能躋身入這宮牆內的,憑什麼如此肆無忌憚。
就如同他因耿家的權勢,而娶了耿姬一樣。
縱使是一萬個耿姬,又如何,能與他的西絨相提並論。
但爲什麼。
最重要的,卻偏偏,是最易失去的。
倘若,再來一次。
啊,這世間,可當真能再來一次嗎。
如若可以,再來一次。他寧願不當這個皇太子。永遠與母妃龜縮在那一方庭院內,和姐姐在一起,無名無分地長大。
但時至今日,那皇位上沾染上的鮮血,已經是他無可承載的了。
劉肇,太天真了。
那是因爲他從小到大,從來都如此幸運。身爲梁氏之子,卻在竇氏的榮耀下成長。他一出生,便贏得所有人的目光,彷彿日月星辰皆因他而奪目。竇家以他爲親子相待,竭力而謀,自己雙手沾滿了鮮血,卻將整個天下,乾乾淨淨地送到他手心上。
他搶走的,是劉慶原本該有的人生啊。
劉慶腦海中,旋著竇歸荑清澈的眼,還有劉肇深邃的眸。
“本王不會錯,本王不可能錯。”劉慶將手中樹枝握緊,“你們,根本什麼也不知道。”
劉肇。竇歸荑。
哈哈哈,到頭來,還是梁氏和竇氏的後裔,在逼自己!
究竟要逼到什麼地步,纔可甘心!順從地將天下交出來,不就可以了嗎!
難道以陰謀而欺詐到手的東西,就能真的成爲你自己的了嗎。那麼如若如此,本王再以詭計奪回,又有什麼錯!
爲什麼,非得要逼本王到這個地步!!!
“陛下萬安。”
遠處傳來的聲音,讓劉慶微紅的眸,猛地收回僅有的嫉恨之色。
他緩緩側首,看著朝著自己走來的那人。
那便是劉肇。
看他行步穩當,果真是,傷已好得七七八八了。
只是,他身後所帶的那一批護衛,十分扎眼。
果然,上次的刺殺未成,那麼這一條路,便再也走不通的。上次之所以能刺殺成功,是因劉肇未能想到,自己甘願與他同歸於盡的決心。而此時的劉肇對他已有足夠的戒心,再想要刺殺,未果是小,被抓了把柄,反將一軍,可就是大了。
雖說道理都擺在這,但劉慶對於他,敢就這樣堂堂正正地赴自己的約,還是感到詫異的。
大抵,他也是豁得出去的人罷。
只是劉肇,現在處於被動的,是你。摸不清楚本王下一步路數的,也是你。
因爲你——
終於被本王徹底看穿了。
他朝著劉肇走去,劉肇身後的護衛身體有異動,顯然呈防備狀。
“陛下萬安。”劉慶恭敬地行了一禮,再大袖一揮,迎著劉肇朝著水榭走去。
水榭之上石臺之上,放著一個顯眼的盒子。
二人落座後,劉肇便對這盒子十分在意。隱隱的,從裡面似乎能聞到異樣的氣味。
“陛下……”
“皇兄有話便只管說就是了,省了那些彎彎繞繞,也談得利索些。”劉肇此時相較之往日,還是要更清癯幾分的,眼眶有些內陷,眸子裡的神色,也不復往日爍然。
迎風吹來,更是輕咳了兩聲。
“陛下,臣兄今日來,談的乃是密事,能否請身邊之人,再退些許。”劉慶掃了一眼他身後的人。
“不可,皇兄要說便說,不願說,朕便當今日白來了一趟。皇兄應當是清楚的,朕現在,已經沒有多少願同皇兄商榷的心思了,因爲朕對皇兄,徹底死心了。”劉肇一點點擡眸,“道不同,不相爲謀。”
“好吧。”劉慶瞥了一眼,眼前的盒子,作勢要打開,劉肇身側的護衛卻猛地拔出刀。
劉肇起身推開三四步,直直地看著劉慶。
劉慶冷哼一聲。
蓋子揭開。
惡臭撲面而來。
劉肇觀摩著劉慶的臉色,頓了好一會,這才遣人上前去。那一縷腐臭味,讓他禁不住皺眉。卻不想,那人看了一眼後,竟是大驚,踉蹌了兩步,慌亂地下來朝著劉肇跪拜作揖。
“陛……陛下……”
劉肇察覺事有不對,未能等到護衛說完,便自己起身前去查探。
然而這一眼,卻是瞬間,讓脊樑骨裡透出刺骨的寒。
眼前幾乎是一黑。
行夜。
這是……
行夜的首級。
腳下一虛,他連退兩步,扶住了水榭旁的扶欄。
“陛下!”
身後的人慌了,前來攙扶住。劉肇好一會喘過氣來,擺擺手,讓他們都退遠些。
胸口一陣地發慌,渾身上下頭被冷汗浸透,劉肇擡手,撫住心口,順了好一會兒的氣。然後,才一點點擡眸,望著劉慶。
那神色,如冬夜傾盆的大雨,漆黑冰冷,又絕望。
薄脣微啓。
“她在哪。”
劉慶將蓋子,緩緩蓋上,惡臭漸漸消散。
劉肇轉念一想,鄧騭反叛得蹊蹺他本就認定了是清河王所謂,但直到如今,他才明白劉慶是用的什麼手段。
他虛著步子,走到劉慶的面前。
眼眶漸漸發紅。曲起手指,扣了扣那木盒頂端,再問了一遍。
“她在哪。”
劉慶微微勾起嘴角,看著他如今的模樣,好似很多年前看著母妃吊死在殿前一般,心中竟有種痛快感,便幽幽地道:“那陛下,如今可是有了與臣兄商榷的心思了?”
這一反問,讓劉肇空白的腦中,瞬間擠進了很多東西。
腦中一片亂象,如同理不清的絲線,卻繞著,緊緊纏住他的脖子,讓他半分也喘不上氣來。
“就算失去了一切,也不會讓本王得到皇位。所以一切失去的,陛下都可以用餘生來彌補,是不是。疆土寸失皆可討回,只是不知道人死了,要如何,才能復生呢。”劉慶見他不做聲,卻又是一聲輕笑,一派遊刃有餘的做派,負手走至他跟前,道,“那麼,本王便也要問了,對於陛下來說,皇位是什麼呢。”
看著他袖中的手,攥得力竭而抖,劉慶眼中光芒流轉。
“皇兄是過來人,讓皇兄來告訴你。”
劉慶將手緩緩覆上劉肇的拳,道:“如果可以讓皇兄來選擇,皇兄願意永遠不爭這個皇位,只要本王深愛的人們,都還在本王身邊。”
已是赤紅的眼,瞬間轉眸,死死地盯著劉慶。
玄色衣袖一揮,將手徹底抽出,連退兩步。
劉慶一臉淡漠,斜睨著劉肇。
良久,才收回自己的手,負手而立,道:“好啊,其實無論陛下選什麼,都沒關係。陛下要死守江山,臣兄也不敢有微詞。只是,陛下一定要守住那位置,不就是因爲,陛下自認爲和我不一樣嗎。”
“那麼便證明給本王看吧。如果將本王受過的苦,也一一嘗過,陛下又是否,還能是最初的那個陛下呢。”劉慶轉過身去,以背影對著劉肇,道,“選擇皇位吧,選擇權力吧,將本王永遠推下深淵吧。有些事,總要同樣經歷過,才知道誰對誰錯。”
劉肇一點一點地合上眼。
好似疲乏至極一般。
再擡眼,只覺得,這天空粲然,白晃晃一片煞是刺眼。
шшш ?тт kǎn ?c o “你如今,已然是大事將成,爲何又要多此一舉……”劉肇薄脣微啓,說話間,竟然有些微的顫動。
“不,樑禪如今已攜她密信往西境而去。想來不久,鄧騭便要回京領罪了。”劉慶走近了,看著劉肇,說道,“肇兒,相信我,那個女子,是值得你用江山去換的人。知道本王的人追上她時,是什麼場景嗎。”
看著劉肇愈發青白的臉色,劉慶微微勾起嘴角:“她甘心死在行夜劍下,也不願活著,落到我的手中。”
劉肇,你。
已經被本王,徹底看穿了。
這世上,被本王揪住了命門的人,還從來沒有哪個,逃得過被本王把控的命運。
“你以爲,是本王脅迫了她,纔將鄧騭與陛下離間的嗎。不是哦,本王的確是如此打算,可本王並未如願。她,未曾做過任何不利於你的事。”劉慶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目光滿是陰毒,說,“即使是——”
“本王將她一雙腿,生生打斷的時候。”
看著他素來無波瀾的眼眸裡,瞬間激起了暗涌漩渦,驀然間伸出手,一把扼住劉慶咽喉的剎那,劉慶在他的眼底看到了刺骨迫人的森寒,那份寒意,卻又好似熊熊烈火將迸射而出,急不可耐地要去焚燒,要去毀滅。
就這樣極致的憤恨。就是這樣無力的絕望。就是這樣,好似無論做什麼,都是一片灰暗的境地。
作者有話要說: 大結局的氣息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