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看見樹影下,一個華服長衫男子扶木而立,方纔的鳥雀撲騰之下,他發間夾雜著幾片震落的綠葉。他緩緩從綠影下走出,身上的葉子也落了下來,被他一腳無聲踩過。
扶桑觀察著他一身上下配飾,驀然間若有所覺,就要作揖。然而男子卻順著她伸出的雙手猛然一個拉扯,拉近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
仔仔細細地,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然後,又緩緩地放下手。
“不是……”
你不是阿絨。
我的阿絨。曾經,是我的全部的阿絨。
此人明明是少年郎,可是剛剛第一眼見到的時候,卻生出了異樣的感覺。那感覺,就如同一根針扎入了顱頂。那個背影姿態,爲何會讓他想起了他的阿絨。
“殿下?!狈錾3バ辛艘粋€大禮,然後在他怔忪的眼神中,笑靨緩緩舒展而開,“扶桑,我的名字,是扶?;ǖ?,扶桑。”
聽見異響,她側過臉去,看到了臉色有些蒼白的剛剛趕來的鄧騭。
鄧騭那個眼神讓她有些看不懂。但是她卻依舊回了他一個篤定的神情。
“你說,你叫什麼?”清河王聲音有些虛。
“扶桑,殿下?!狈錾UZ氣溫柔。
“剛剛你吹的……”
“殿下,那是朝凰曲。”扶桑握緊了手中的笛子。
朝凰曲。我自然知道,那是朝凰曲!
“可不可以,再吹一遍?!?
另扶桑驚訝的是,清河王殿下竟然是用這樣的口氣和她說話。
她後退一小步,又行了一禮,將笛子置於口下。
猛然間,她身旁被一片黑影籠罩,來不及反應,手腕處被狠狠一劈,幾乎是麻木了,整根玉笛哐鐺一聲落到地上,卻還並沒有碎裂。
她驚怒地回過頭,對上鄧騭陰蟄的眸子。
鄧騭拉著扶桑的手腕,朝著清河王行了一禮,說道:“家臣不懂規矩,王爺……”
清河王愣了一下,默了一瞬,說:“鄧將軍,所謂的不談風雅的人麼,家中隨意一個門客竟有如此造詣呢。恰巧,本王,最喜歡精通樂律的有才之人?!贬崦孢@句話,是對著扶桑說的。
這句話意味已經有些顯露,扶桑倒是沒有想過,竟然只是吹過這樣一首曲子,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讓清河王對自己起了那樣大的興趣。
扶桑想要抽手,卻感覺到,鄧騭扣住自己手腕的手猛然一使暗勁,幾乎要直接捏碎她的骨頭。
那眼神,簡直就是□□裸地逼問,你敢?!
清河王微微蹙眉,在他看來,這不過是鄧騭爲他排的一場好戲,眼前這個人,大約是哪裡來的樂師,只是做一根引線罷了。只是鄧騭若是早就打好了要拉攏自己的算盤,爲何一直以來都是對自己冷眼相待。
真正能夠吹出朝凰曲的人。
沒想到,鄧騭花的心思還不少。
然而,清河王劉慶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勁。
扶……
劉慶眉頭猛然一挑。扶桑?!
原來是鄧府裡的第一門客。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鄧騭時常領兵在外,而鄧騭離府,聽說鄧家上下,就是這位扶公子打理著,拿捏主意。作爲寒樂坊的坊主,也不知究竟在各個貴胄門府裡悄然設下多少眼線。寒樂坊門庭若市,酒香軟玉絲竹繞,也不知挖出了多少事情。
卻不知,此人還吹得一曲精妙好笛。
若說是尋常樂師,收入府中消遣,那便也消遣了。但是對方如若是這許多年來迷一般的少年,卻讓清河王忌憚起來。
鄧騭,你究竟在打什麼算盤。
清河王淡淡撇過她,眉頭卻一點一點蹙起,驀然間,眼底閃過一絲驚疑的光。
等等,這個人……似乎哪裡不對勁。
玉臂朱脣,日日尋花問柳的清河王殿下,幾乎就是在女人堆裡活過來的。因此,在看著眼前過分秀氣的少年時,似乎看出了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傳言裡,扶桑應該年近而立,身高八尺。
而且……
看著兩人暗自較勁的模樣,扶桑將下巴揚得高高的。劉慶的視線凝聚在了她的脖頸處,削尖的下巴,凝脂一般的肌膚,猛然一瞇。
這……這分明!
兩人掙扎一下,扶桑甩開了鄧騭,朝前走兩步。鄧騭又猛然上前拽住她。她又拼力的掙扎。清河王默默的看著,鄧騭是如何的氣力,這樣拉扯許久,想來手底下也是拿捏著力氣,生怕傷著她。
一次她猛然跑出好幾步,清河王足尖不爲人知的一挑。她只覺得什麼打在腿上的麻經上,猛然間整條右腿一滯,人就向前撲去。
卻不想,被一隻有力的手橫腹拖託攔,險險地穩住了身型。清河王眼眸猛然一擡。
他側頭,望著眼前的人。
怎麼回事。
鄧騭府裡的門客,怎麼會是個……女子?
扶桑趕忙站起,朝著清河王作揖:“殿下恕罪……”
要她扮作男子,還深居簡出匿於府邸。這個女人,似乎有些意思。如果說,能夠從什麼地方,揪出鄧騭的逆鱗,能夠讓鄧家的兵馬也爲自己所用的話。
清河王嘴角悄無聲息地揚起。鄧騭這樣辛苦地藏著她,只有兩種原因。一是此人身上握有鄧家的弱點,或者,是此人就是鄧騭的弱點。
劉慶嘴角微微揚起。
素來不爲任何所惑,一如戰場上的盔甲一般裝備得毫無漏洞的鄧家,也不是看起來那樣堅若磐石呀。
他素來最喜歡的,不是將人殺死,而是握住別人心臟將之驅使的感覺。
馬家親近陛下,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但只要在建稍作挑撥,竇家便不能容忍異己的兵權明目張膽地爲皇權驅使傷害自己的利益,所以,馬家爲竇家所迫害。
陛下並非竇家的親骨血,而是滅了陛下親外族的仇人。因此,竇家張狂多年,卻依舊擋不住刺向心口的那把刀。
用一個皇后之位,讓陰家成了逼死竇家遺孤的劊子手,過分的利益心,讓他們並沒有看到頭頂上懸著的竇家舊黨持有的刀刃,陰家的路,想必也是不得長久。
有慾望,就會有破綻。
不管如何權勢滔天,一定會有致命的地方。
這雒陽城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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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王並沒有多做糾纏,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下次再臨府賞曲。
鄧騭的堅持出乎她的意料,讓她白白失去了這一次被挖牆角的機會。
而且,似乎還導致了自己陷入更加糟糕的境況。
“鄧騭,我只是……我絕對,不會就這樣出雒陽城!”扶桑原本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氣弱,又不肯就這樣退縮,便做出一副色厲內荏的模樣來。
鄧騭將門反扣上,回過頭什麼也沒說地看著她。
夜色已經至,但是屋內只有一盞即將燃盡的舊燈火。扶桑想要起身至少點個燭火,但是她剛剛動了一下,便聽到了輕而沉的聲音:“你再,動一下。”
她背脊僵硬著,默默地坐了回去。
鄧騭吼人的樣子無比可怖,但是如今,扶桑才知道,他冷冷地沉默的樣子,更顯戾氣。
“也許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纔是對的,但你從來,只願聽從你自己的心。”鄧騭一步一步地走近她,“我要你不要信的,你非得信,我要你丟棄的,你非得揀起?!?
“而且你的花招,好像比我想象中還要多?!?
看到那鳥雀錯亂盤旋於素白衣裳之上的時候。鄧騭也如同見到神蹟一般,被深深地震撼。但很快,他看到了另一側樹影下,同樣佇立凝視著此情此景的身影。
那一剎那,鄧騭才猛然間想起了什麼。
他怎麼忘了,她是白陌央的女兒啊。
朝凰曲是白陌央所創。她自幼玉笛隨身,這朝凰曲,說不定早已吹過千百遍,只不過是如今她忘了。
“看來打折一雙腿遠遠不夠,還得再斷了你這一雙手才行?!编囼s走到她的面前,看到她身形僵硬,伸出手不容抗拒地擡起她的下巴,“嗯?”
扶桑臉色有些發白。
“我沒有利用價值了,就要去投靠清河王麼?你打這個算盤,已經打了多久了?”她躲避著他的視線,他手指略用力,她吃痛地再一次把目光轉回來。
“你覺得你自己,又有什麼價值爲他所用。就憑你手中那支笛子,還是憑你那自以爲是的聰慧,你看得懂幾分世事,不過是全憑猜想罷了。還是說……”
那個會吹朝凰曲的西絨,是清河王的舊愛吧。
他緩緩的低下頭來。
“憑你的年輕貌美。”
扶桑眼眸一顫,漸漸染上憤怒之色:“你不要太……”話戛然而止。
唰——
鬆垮的外衫被一把拉扯下,利落地往後一拋,外衫的一角觸碰到微弱的燭火,卻緩緩地燒了起來,房間裡頓時亮了幾分。
幾乎是同時,鄧騭一使暗勁,不容分說地將她推得後仰,倒在牀榻上,而膝蓋垂在牀邊,被他一隻腳用力抵住。她掙扎著要爬起,他卻欺身而上,再一次將她摁下,低聲在她耳邊輕語:“哦,對了。我都差點忘了,你是個女的呢?!?
“唔……”她感覺到膝蓋和雙肩的疼痛,但更可怕的,是此時鄧騭給她的感覺。
從前,她和鄧騭並沒有少鬧矛盾,每一次也都是鬧得天翻地覆,猶如血海深仇。但是,他從來沒有這樣……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她根本分毫也動不得。他從未以男女之間的差別感來對待她,此時此刻,扶桑第一次深刻地感覺到,男女之間巨大的懸殊。
她身體在輕輕地顫抖。
但是他並沒有要鬆開的打算。
映著閃爍漸亮的火光,屋子裡瀰漫著些許燒焦的氣味,她的聲音裡多了幾分壓不住的戰慄:“我會去拉攏清河王,不是你默許的嗎?我這樣做……何嘗不是爲了……”
“呵呵,爲了什麼,你自己清楚?!编囼s皮笑肉不笑,從她的臉,望向脖子,順勢一路向下打量,然後左手好整以暇地觸摸上扁寬的腰帶上橫掛的玉佩流蘇,順著玉佩往上,觸摸上細長的繫帶結的位置。
“鄧騭!”她下意識裡,慌亂而尖銳地直接喊他的名字,只是想要阻斷他的下一步動作。
“嗯?”他竟然真的停了下來。
“我答應你。我,我發誓……我絕對,絕對不會再……”扶桑睫毛顫抖著,語氣盡可能地冷靜與肯定,一句話說得似乎頗有誠意。
“呵,想要另謀出路的人,原來連這點覺悟都沒有做好嗎?”鄧騭輕然一笑,蔑視一般地掃過她的臉,“如果保全你留在雒陽的人,提出的條件是要你的侍奉牀榻,你預備如何呢?”
她呆了一下。這一呆,是因爲她的確沒有想到過這一步。
但是,看起來很像是在猶豫的神色,卻讓鄧騭的臉徹底地陰蟄下來。
他俯身而下,以雷霆之勢一隻手迅速捂上她的口,另一隻手利落地拽住腰帶上細繩結頭利落地一拉扯。
“嗚!”
嗖。
很輕的一聲布料摩擦聲。
鄧騭轉眸細細地打量了一下手中的束繩,瞥見繩子頂端精美的玉佩流蘇,然後,將冰冷的目光投向她蒼白的臉。
腰帶上的束繩……就,就這般,被解開了?
手自然一鬆,束繩落在她身側,玉佩反射的火光一瞬間刺痛她的眼。
然而她的驚呼聲化作了怒然的“嗚嗚”聲,被壓制著嚴密地捂上嘴,甚至沒有辦法痛快地罵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