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中,寂靜得有些駭人。馬郎中令一身傷痕,就在不久前,他還是天之驕子,不料轉瞬間,就成了可恥的階下囚。
一切都是因爲,他得罪了竇家,皇太后娘娘的母家。
可笑……可笑。如今的朝堂,竟然已經如此可笑。
鏘——
一陣利器入牆的聲音嚇得他頓時一陣機警。他回過頭,看到一支斷箭釘著一張稍顯破舊的布條,上面寫著幾個字:切記,今日滴水不沾,粒米不進。明日則避禍。
看來,太后娘娘下了懿旨留他一命。
他若有所覺地看向那扇小小的窗子。忽然僅僅攥住了布條。
是陛下的人!他不能倒下。他還要繼續爲陛下效力,剷除惡黨,鞏固君權,怎麼能夠才跨出一小步就倒下?!
攥緊了手,馬郎中令靜坐一動也不動,閉目等待天亮。而行夜也囚牢在不遠處的樹枝上輕立,防止任何人暗殺。
總算一夜有驚無險。
次日,他聽見腳步聲,一羣公公們領著懿旨而來。馬郎中令心中終於鬆了口氣。
牢門被打開,他站了起來,腿腳有些痠麻,嘴角卻有輕鬆的笑意:“公公,不知我父親大人是否在牢房外等……”
陡然,他瞳眸瞪大。
公公身後的盤子上,放著三尺白綾。
不可能!絕不可能!
他瞥了一眼手上的布條,搖著頭,卻聽到公公行了一禮,說:“奉陛下聖旨,賜死?!?
“假傳聖旨!你們……你們假傳聖旨!我要面見陛下,我不信!”馬郎中令不顧衆人的挾制,瞪大的眼裡佈滿血絲,漸漸溢出了心酸的淚,“陛下怎麼可能賜死我……”
然而他們卻不顧他的話,領了白綾就往他頭上套。
他拼命抓著脖子上的白綾,身後的人卻用力勒緊,他憋著氣說:“我父親……可是太尉大人,你們膽敢……”
“太尉大人,可大得過三公九卿之上的將軍閣下?皇帝陛下,可大過親母太后娘娘?馬公子,您糊塗了,還是好好上路吧。這條命,去得不冤枉?!笔沽藗€眼色,馬郎中令身後的太監更加用力,他的臉變成了深紅,眼珠子快要瞪出來,漸漸翻白。
行夜在樹上,稍稍瞥見了牢內的場景,手指無聲收攏狠狠抓進了樹幹中。
算錯了一步,如果是行暗殺,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攔下,可那些人攜聖旨而來,即便那聖旨多少蹊蹺暗藏,他卻分毫不能動。
眼睜睜的,看著他死在白綾之下。
半個時辰後,當馬太尉一夜未眠趕到牢房外來接愛子的時候,卻如遭雷劈地得知兒子昨夜在牢房中“畏罪自盡”的噩耗。
“孩兒……你爲何不等你父親,我已經求得太后娘娘的赦免了啊……”太尉大人一把老淚縱橫,說完這句話幾乎暈厥在牢房外。
而當死訊傳到宮內,距離太后娘娘的宴會只剩下半盞茶的時間。宮內的花園裡一片裝飾斑斕熱鬧,衆人談笑殷殷。
太后娘娘感慨地說了句:“可惜,要說,本來也算不得什麼大錯啊……”
此時,得知消息的陛下在未央宮金華殿偏殿一個人靜靜待著,將手中的筆不自覺地曲成兩段,眼眶有些紅。
“陛下?!编嵭\提醒。
他起身,鄭衆趕忙跪拜,說:“陛下深思……切莫衝動……”
劉肇不怒反笑,那是極輕極淺的笑意,他說:“朕的小舅舅馬上要出征了,朕,於情於理都要去祝賀他……功成歸來啊?!?
微微垂下頭,他腳步一頓,然後更加快速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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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溫室殿偏殿內。
身後的婢女正在幫太后娘娘揉著額頭,手法較輕,幾次要她加重,她卻還是不敢下太重的手。
最近,頭疼得似乎更厲害了。
“太后娘娘,竇歸荑求覲。”婢女腳步似乎有些許亂,講出的話也聽著頗爲彆扭。
太后娘娘身側的宮女錦叢觀察著太后的臉色,聲音威嚴地責斥道:“放肆,毫無規矩。那說的是什麼,有封號者報封號,無封號者報品級,連最簡單的宮規都不清楚嗎?怎的會……”
“太后娘娘恕罪,可是……可是求覲者的確既無封號,也無品級……”宮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像是快要哭出來了。
太后伸出手,按頭的宮女退後兩步,規矩地立好。
“你剛剛說,誰?”太后娘娘似乎永遠說話徐徐然,卻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回太后娘娘,竇……竇歸荑?!睂m女戰戰兢兢地說道。
太后沉默了一下。貼身宮女錦叢憑藉平時對太后娘娘心思的猜度之準,立刻斷定她這是不悅的徵兆,剛想要說“將這婢女拖出去,杖斃”,卻聽到太后娘娘淡然一聲:“宣?!?
殿內似乎寂靜了一瞬。然後才聽到奴才們揚聲誦告:“宣?!?
只見,一位身著鵝黃錦帛的女孩,身形看著瘦小,約莫十歲,髮髻盤得並不高,鬆鬆散散地用赤色絨緞編著鬢邊的一縷發,頭頂固定著金玉步搖,走路的時候垂下的玉墜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細微的聲響。
她一步一步似乎走得很謹慎。好奇地擡起頭看了一眼殿上的人,又立刻收回——雲姑姑說,未經允許,絕對不能擡頭直視身份比自己尊貴的人。
憑著記憶與這幾日的練習,總算是準確無誤地把這一套大禮給完整得體地行完了。三次扣頭,五次俯背下跪,可真是有夠繁瑣。
而且頭上這個東西……的確是非常華麗耀眼,但是……也太重了……
脖子好像一不小心就要被扭傷一樣。
而且以前她都只穿四五件衣服,外面再加一件大氅就好,但覲見不得穿大氅,並且雲姑姑說穿得太厚顯得臃腫,是極其不得體的。所以竟然拿零零碎碎穿了八件衣服。但是每一件都很薄,來的路上抱了三個暖爐,這纔沒冷到。
腦子裡還在彆扭地抱怨著,殿上的人卻開口了,並且一開口竟然就是:“賜座。”
錦叢在心裡暗自驚訝,卻不敢含糊,趕緊親自搬了座位,虛扶著歸荑坐上。
歸荑還是忍不住,擡起眼看了殿上的人一眼,瞬間被她的一身繁瑣貴重的華服頭飾給震驚到一時半會收不回目光。
等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犯了大忌,剛要說什麼,卻聽到太后說:“你的……爹孃,他們如何?”
“孃親在我八歲那年就逝世了。爹爹安在。”歸荑話剛說出口,覺得雲姑姑似乎朝著自己使了個眼色,恍然大悟,趕忙補說道,“回,回太后娘娘……”
“罷了,不過是些虛禮。你自小不在雒陽,哀家不會苛責,只是往後,要慢慢學著了?!碧竽锬锏拿嫒荽壬迫岷?,歸荑似乎沒有先前緊張了,太后說:“擡頭,哀家要看看你?!?
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擡頭了。歸荑擡起頭,也細細打量起了太后娘娘。
似乎被她眼神逗樂了,太后竟然有些忍俊不禁。半晌,她說:“長得……似乎更像孃親些啊?!?
“太后娘娘的額頭,和爹爹也十分像。”歸荑也微笑,雲姑姑在一旁嚇得直咳嗽,臉都白了幾分。
太后轉而看向歸荑身後的人,說道:“你是……雲岫??磥?,哀家的記性還不算太差?!?
雲姑姑俯首迴應。歸荑目光卻還沒收回來,太后看起來心情十分不錯,說:“怎麼,哪裡奇怪嗎?”
“太后娘娘,我頭上戴著這個,都覺得非常重,十分辛苦。您頭上卻有那麼多東西,不覺得辛苦嗎?”歸荑眉頭微微揚著,一副想問又不太敢問的模樣。
太后愣了一下。許久,笑容變得平緩了幾分,感慨一般,說:“是呢,有些重呢?!?
金玉榮光,何嘗不是壓在頭頂的重擔。
真的,非常,非常重啊。
歸荑覺得,太后娘娘也沒有云姑姑說的那麼嚇人呀其實她覺得,她只是一位非常和藹可親的前輩。
以前在扶風平陵的時候,她記得,只有她沒有叔伯姑母,過往,她還因爲此事而被朋友們取笑過。現在,她不僅有四位叔伯,還有一位姑母。
並且,這位姑母看起來,十分溫柔。
“不過,很美啊。”歸荑笑得眼睛成了月牙兒,太后娘娘看著這樣的她,心底多了幾分柔和。
“你沒有品階,也沒有封號。過些日子,哀家擬好給你一個身份的。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太后似乎覺得有些委屈她。
“那些都沒關係啊。就算沒有那些,我也有身份呀?!睔w荑晃了晃腦袋,頓時頭頂一片金玉敲擊聲,她有些不好意思。
“哦?”太后輕輕揚起嘴角,說,“這是什麼道理”
“我是您和伯父們的侄女,是我爹孃的女兒,怎麼是沒有身份的人呢?”她煞有介事地解釋道,“名利都是煙雲過眼,唯有血脈真情纔是樞紐啊?!?
太后娘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果然……是竇甯的女兒呵。
這一派思想作風,性格與氣度,真教人絲毫懷疑都沒有。毫無疑問,她就是竇甯的女兒!
正直簡單到如同一張白紙,但又聰穎過人。當年的竇甯,憑藉他的才華與智謀,如果願意留在雒陽,身份地位絕不會低於竇憲。
但他不要。
他只要那個女人,只要口中所謂的返璞歸真。
那並不是別人爭權奪利後卻無法得到而衍生出的淡泊明志。如同鮮肉啖之於眼前,刀刃已經握在手中,但他說,他好素。
“你剛剛說,你叫什麼?”太后娘娘收回思緒,問她。
“回太后娘娘,歸荑?!备]歸荑這次終於記得了規矩地回話。
“歸荑,哀家這宮室內,似乎空泛了些,你可願意與哀家同???”太后語氣輕柔,徵求性十足的語氣又是令周圍的婢女們心裡暗自一驚。
“自然可以啊。只是,可能住不了多久,我遲早都是要回扶風平陵去的?!睔w荑眼裡似乎還有些不捨。
太后沉吟了一下,忽的說:“是誰同你說,要你回去嗎?”
“回太后娘娘,沒有誰。可是,這不是理所應擔的嗎?扶風平陵纔是我的家呀。他們把我接來雒陽的時候,不是說要我來參加堂姐的成親大典嗎,如今禮畢,我自然是過些時日就要回去了……”歸荑急忙解釋,卻發現太后嘴角的笑意似乎變淡了。
是她……說錯了什麼嗎?
“那麼要怎樣,才肯留在雒陽呢?孩子,你的家,原該是雒陽啊。是你的父母,私自決定帶你回了扶風平陵生活。”太后淡淡地叮囑。
“留在雒陽……”歸荑想著,還是憑著心意直白道,“雒陽非常美麗,可是……我還是想要回扶風平陵,除非……”
“除非?”太后頷首。
歸荑很認真地看著她,說:”除非,有什麼非要留下來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