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樓南側的雅閣內,女子正徐徐撫琴。而窗子外忽然翻身進來一個身影,她淡然略一擡眉,便問道:“可是有什麼變數?”
“青姑娘,三日前竇五侯爺的確是被軟禁了。”從聲音可以分辨,這身手矯健面帶金玉面罩的是一名年輕的女子。
琴聲戛然而止。
她眼底流光暗轉。
“竇家其他人,竇憲和竇篤,還有那個竇南箏,可是都回來了?”金玉面罩的女子應聲肯定,她緩緩起身,沉吟了一下,才說:“這幾個,都不是等閒之輩。他們定然不願我入竇府,薰尤,你繼續潛入竇家打探,仔細警醒著,若是五侯爺出來了迅速告知。”
“青姑娘,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在偏僻的門院蟄伏,若是要潛入府門重地,怕是難。不過,小人在竇家發現了一件奇事。”金玉面罩的薰尤走到桌子邊,倒了一杯水,面罩下端微啓,將杯子放於面罩下喝了兩口。
“哦?”青釉看向她。
“姑娘可曾記得,早在兩年前,風姑娘便說過,竇家在尋找什麼人。”那人緩緩地放下杯子。
“記得。”她聲音有些低沉,許是想到了風若,心中難免沉悶。
“是一個女孩。”薰尤走到青釉面前,手扶著她的肩膀,強調到:“如果我所得知的沒有錯,是竇家放在扶風平陵養大的一個女孩。”
青釉眼眸陡然顫動了一下。
薰尤看著她的表情,嘆口氣說道:“風姑娘雖千方百計入得王爺府,奈何錯綜之下竟然堪堪枉死。薰尤雖然纔跟了青姑娘一年,但很早便知道,青姑娘便是風姑娘的命。如若您想要從此離開雒陽,安寧一世,薰尤不會有半句怨言……姑娘,我們從此,收手可好?”
房間內瞬間寂靜半晌。
爾後聽見青釉一聲輕笑,薰尤表情未變,眼神卻深邃了幾分:“姑娘?”
“薰尤,你跟著風若姐姐出生入死那樣多年,得到的也不過爾爾。如今我們大好機會在眼前,你倒是勸我避世。你真的……要讓風若姐姐就那樣枉死嗎?”話語間,青釉的眼神由淡然而變得銳利無比。
薰尤撲通一聲跪下,作揖道:“薰尤不敢。但是,你和風姑娘不同。你骨子裡流的可是真正……”
“還不住口,是要我把你毒啞了嗎?”青釉靜靜地打斷她,聲音不大但令人感到一片莫名的森然。
“既是如此。青姑娘,薰尤定然不顧生死,爲您效犬馬之勞。”她低下頭,朝著她三拜。
青釉將她扶起,說道:“我本該是十年前就死去的人,如今能夠多活,已是祖宗庇佑,豈能自私茍活?薰尤,有多少人的命運,從十年前那一天起,顛覆改變……”
她的手在袖中緊緊攥住,指甲鑲進了手心皮肉裡。
薰尤的眼神也染上了痛苦,回憶起了那一日的悽慘絕望。
“我永遠忘不了,我娘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青釉眼中的光劇烈顫抖,呼吸幾乎停滯,她輕輕握住了薰尤的手,然後越握越緊,“她就是這樣用鮮血淋漓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手,告訴我,倘若我有幸活下……”
話沒有說下去。她的眼眶卻紅了,她擡眼望向上面,良久的默默然,卻什麼也說不出口。最終,她只說了一句:“薰尤,我恨。”
薰尤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什麼話來撫慰。
然而此時,窗外似有異動。薰尤迅速地一偏頭,手中暗器便已經同時擲出:“誰?!”
走到窗外一看,卻什麼人也沒有。
兩人對視一眼,互相點頭。
此時,頂樓的塔尖上淡然立著一個身影。他摸著袖口上方纔被暗器割出的扣子,挑著眉自嘆道:“好厲害的丫頭。”
風拂過他衣袂,他把玩這手裡截下的一個暗器,細細地看。
看來,這挽金閣裡,也隱著位了不得的人物。
“真是複雜,真是複雜……”他把玩著手裡的暗器,嘴角冰冷地一勾,“能在雒陽城裡佔得一席之地長袖善舞者,都不簡單。”
十年的隱藏逃竄,看來,他也得爲自己尋到一個立錐之地。
願上天賜他一個契機,讓他能安身於帝都雒陽。他又何嘗不是懷揣著深沉的過去,等待一朝涅盤。
然而頭一偏,又眼尖地看到了挽金閣外佇立的那一個熟悉的小小身影。
是她?
上一次和鄧綏洽談之時而暴露,險些喪命,逼不得已棋行險招潛入了竇將軍的府邸,便是遇到了這個孩子救下自己一命。
雒陽城裡人人都不簡單,但惟獨這個人,彷彿一丈素白的帛緞。
等等。
他腦中忽然靈光一閃。眼睛瞇了起來,似乎在沉思著什麼。
想著方纔偷聽來的對話,這個孩子,似乎是竇家頗爲重要的人。幾日前沒有弄清楚狀況,還以爲是竇家的遠方親戚。她本人卻說自己不出幾日便要離開雒陽了,這女孩和方纔兩位不知底細的姑娘說的,誰真誰假呢?
不管怎樣,隱身於挽金閣不是長久之計。
看來他的新契機,老天已經爲他帶來了。
風吹過他的衣袂,他步履輕盈地再往前走了一小步,站在了八角塔頂的邊緣一角,高高俯瞰這下邊的街道人羣。
他緩緩蹲下,眼中頗有幾分玩味地定在了底下某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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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進去,不能進去!”挽金閣外的人努力地要攔下她,奈何她倒是利索機靈,踩了那人一腳順勢一鑽,就一溜煙進了閣內。
然而很快,又有一個侍從打扮的人攔下了歸荑的去路,說道:“小姑娘,這裡可不是你能隨便進出的地方。”
“憑什麼?你們大男人能進我們小女孩便不能,你們名門者能進我們小家子弟卻要被拒之門外?”她還想往前,卻被他抓住手腕,那人使出的力氣大得很,抓得她手臂疼。
她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張大了嘴想要一口咬下去。奈何嘴下去了,一口卻咬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她“嗚嗚”哼了兩聲,咬到的居然一把扇子。擡起頭,看到了一張忍俊不禁的俊秀凜然的臉:“果真是小家子氣十足,還學狗咬人。”
“十九,你來得正好,好生把她給清理出去,別驚擾了別的客人。”老鴇聽到動靜過來看了看情況,不耐煩地對君騭說。
十九?歸荑嘴裡只能嗚嗚叫,但心裡卻忽然樂了一下。
明明是不知何故被傷得茍延殘喘的喪家之犬,如今竟然還能在這雒陽城最負盛名的窯子裡遇到。
還什麼十九?真是笑死人的稱號。
君騭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心裡偷樂些什麼,一把抽出扇子,她還來不及說什麼頭上又迅速捱了一下。
“哎呦!”她揉著頭,也顧不上嘲笑他的代號,氣嘟嘟地便說道:“我可是你救命恩人!喏,報答我的時刻到了,你只消裝作已經把我攆出去就好。”
“呵,恩人,就算我‘沒看到你’,不代表這裡所有人都是瞎子。”他拎著她的衣領,像是拎小雞一樣把她拎出了挽金閣。
“說,來這裡打算做什麼?”君騭打量她一身上下,挑眉道:“那天不是說過幾日就要回扶風平陵了嗎,怎的如今還在這?”
“我不喜歡你,不想和你說話!”她正一肚子窩火呢,白了他一眼繼續觀察著挽金閣的構造。這樣看,應該繞過這兒有個側門,不知道側門容不容易溜進去?
“誒,側門在哪?你帶我去挽金閣側門可好?”想到這條新路子,她像是找到了希望一樣抓住他的衣袖說道。
他卻語氣淡淡然,撥開她的手說道:“你可是在和我說話?”
“啊?”她疑惑了一瞬,很快想想剛剛的對話就想通了,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話反諷自己,手一甩就說:“罷了罷了,我自己找!”
“慢著。”他卻制止了她,說道:“如若這一次我幫了你,你可是日後要報答我?”
她小雞啄米一樣點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
他挑眉,學著她的語氣:“怎麼了?你不喜歡我,所以禮義廉恥也丟了,報恩都不想報?”
“不是,我曾經救過你,那是大恩,你本就應當幫我一次!”她大義凜然地說。步子未停朝前走去。
這丫頭倒還精得很!君騭心底冷笑一聲。
“那麼。我若幫你兩次,你可是要還我一次?”他進一步說道,跟著她的步伐悠悠然走著。
她想了想,又搖了搖頭。
君騭挑眉:“這又是什麼道理,你且說說。”
她停下腳步,正對著他,一字一句認認真真地說道:“我不喜歡你,所以不會要你幫我第二次欠你人情。”
君騭嘴角不禁揚起。
他決定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結。話鋒一轉,問道:“你要進挽金閣做什麼?”
“我要找一名舞姬,她叫青釉。她是我五叔叔的心上人,可她要被逼嫁給別人了。”歸荑認真地說道。
他沉默了一下,劍一般凜冽的眉幾不可見地蹙起。
“你五叔叔可是竇瑰?他可是天潢貴胄,一介低賤的舞姬又怎麼能與之相配。你這樣勞心勞神,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他淡漠地說道。
她瞪他,斬釘截鐵地說道:“富貴名利不過過眼雲煙何足掛齒,唯有真心難尋,山有木兮木有枝,這纔是最難得的。我雖然人微言輕,但在這件事上,一定竭盡全力支持我五叔叔覓得真愛。我五叔叔和青釉,到最終絕對不會是一場空!”
“哦?”他嗤笑一聲,回過身擡起頭看了看閣塔最高層,那是方纔青釉那間屋子的窗閣,前一炷香的時間他還在那裡偷聽到了青釉和薰尤的對話。
他的眼中有冰冷莫測的光,默默然說道:“你還什麼都不懂。若真爲你五叔叔好,便該放棄了這兩人荒唐的姻緣。”
她一聽,氣上心頭,嚷嚷道:“你不要再同我說話了!我……”
“不喜歡我?”他截下話頭,慢條斯理。
“不是。”她停下腳步。他倒是愣了一下,剛想說什麼,就望見到她一擡頭,眼中竟然是憤怒無比的光——
“我,討,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