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是從前的竇歸荑,她答應了,她已經是我……”
劉肇怒極反笑。
“你,好似在妄自臆測著什麼?!?
想著當年在破敗的木屋中。
她第一次,用那樣的眼神看著自己,與他對立而站,護住了身後重傷的少年。
她也是第一次,那樣哭著,詰問他。
記憶裡她一顆淚落下,啪嗒一聲。劉肇素來無瀾眼光,閃過可怖的銳利。但,卻沒有絲毫笑意地輕揚脣角。
他恍若無事地走近兩步,與他並肩而反向。
“當年她護你,是因爲她是善良的。並且,她爲你的身世而憐憫。”他一字一句,輕輕淺淺,卻比地上的刀刃反射的光芒更爲寒冷,他微微側過頭,看著他蒼白如紙的側臉。
劉肇感覺到手觸的肩膀,已經微微顫抖起來。
鄧騭的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
窗口外,素來面無表情的煙羅,眼眶卻有些發紅。
她深深地望著那寥落的背影,手在袖中緊緊掐住,指甲陷入皮肉,渾然不知痛楚。
“因爲像破落的喪家犬在她面前搖尾乞憐,所以,她纔會在那個時候,站在你面前。”
嫋如輕煙的話語,從耳入心。
竟是深入骨髓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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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前鋒芒刺目。
竇南箏輕抿起嘴,看著四周十數把利刃。
“我當是誰。這不是頗得恩寵的鄧貴人嗎。”竇南箏冷然一笑,“如今這是個什麼場面,竇某,竟是看不懂了,還望鄧貴人能給竇某說教說教?!?
“竇南箏,你的刀上沾著本宮父親的血。本宮,憑何要讓你活著?!编嚱椦壑欣湟獠?,“你這條性命,去得不算冤枉。”
衆人一擁而上,竇南箏猛地迎合上前,率先踢下一日人刀刃,臨空接住,將那人穿腹而過,鮮血濺上鄧綏的裙角。
竇南箏猛然將手中刀刃向鄧綏擲去,鄧綏大驚躲閃不及,一位侍從生生將她擋在前面,刀刺入了胸膛。
餘下的侍衛將竇南箏手中已無利刃,一擁而上。
她卻翻身足尖一掠,鞋履之端一片刺目的銀光來不及辨認,已經劃破兩人的喉嚨。
輕盈落地,兩人相繼倒下,捂著喉嚨未說一語,便斷了氣。
此時,侍從們纔看向她沾血的鞋履。那鞋履前端,伸出一片寸長的刃片,此刻沾血,可怖而詭異。
她朝前走了兩步,身後血色的腳印粘稠駭人。
撲通一聲,爲鄧綏擋刀的侍衛也跌在地上。
“看來宮中近侍,也不過如此。還不及我手下沙場戰伐卒輩之十一。實戰經驗甚少,應變能力亦是薄弱。”竇南箏勾了勾嘴角,看向鄧綏,“鄧貴人可向陛下進言,這護衛軍的編制章程,是該改改了,這宮裡,也不該是富貴閒人出幾個錢,便可塞人進來安享將養之地?!?
窗口暗影一閃。
竇南箏猛然側過頭來,卻看到一襲黑影一掠而過,翻窗入內。
她猛地朝前快步,掌風急急而下,卻被對方一個側身躲開,順勢扣住她的手一帶,另一隻手覆上她的腰,兩個人如風從窗口飛出。
待到隱秘之處站定,行夜亮出了腰牌。
竇南箏斜睨著他:“陛下究竟是在打的什麼算盤?!?
“當年陛下暗示您暗查舊事,便是想讓你明白,竇家族滅是有蹊蹺的,莫得錯怪了陛下,也可安得下心來。但事到如今,副將大人似是查得過多。陛下的本意,並非要副將大人對清河王做什麼……”
她負手而立,踱步而開。
“副將大人?!毙幸估@至她前,“屬下此番,便是要護送副將大人出城。如今……”
如今,正是竇五侯爺爲您背了冤罪,是您逃脫的上好時機。
這句話,卻不得輕易說出,行夜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如今,副將大人交出手中兵權,陛下自有打算,必會護得大人周全出城……”
她揮手製止。
“本官的確要出一趟雒陽城。你若是願送便送,不願送,本官自行行事也可。”
“大人!”
“無需多言。”竇南箏起步無聲,越過行夜,微微側過頭,說,“你可以告訴陛下,眼下這個關頭,我是決計不會遠離雒陽。還有一人,如若陛下願意,倒是可以稍加商討試探,必有裨益。”
“誰?”
她嘴角微微勾起:“當朝廷尉,宋氏簫者。”
行夜稍稍思量:“大人是否已經查到了什麼確鑿的。否則,怎的要無緣無故同耿家翻臉?!?
“因爲我今後的行蹤,不能讓耿家探聽到半分。”她垂下了眼眸,“故而這耿府,我是不可再住。且宋簫始終對我有疑,這亦是我承諾他的,一點誠意。”
她的腳步,稍有遲疑。
良久,回過頭來。
“竇某自知,行事果決卻也魯莽。事實上,卻也是沒有十分的把握……倘若,倘若事有變故,告知陛下一言即可?!?
行夜朝著她行了一禮。
她微微抿嘴。
“東郊天梧,許有蕭牆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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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府。
鄧騭坐在正座下的那幾步階梯之上。略垂著頭,眼神幾分空洞,卻又好似只是在深思著。
煙羅一步一步,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邊,手緩緩放到他的肩膀上。見他沒有絲毫反應,走到他的面前,用手勢打著:“將軍?”
鄧騭卻只是靜靜地,眼珠子也都不見轉動。
煙羅緩緩蹲了下來,伸出手,指尖觸及他的手背的冰涼。
“不是的,將軍?!睙熈_一隻手驀然間緊緊抓住他的手,另一隻手打著手語,一時間,只恨自己無法出聲,如果鄧騭不看著她,便無從知曉她想要表達的。
鄧騭這才把目光一點點移向她。
“時間,是可以改變很多的?!睙熈_打著手勢,“將軍,上天給了您和她那六年的時光,可見,您同她並不是毫無緣分的。將軍不是如此怯懦之人,怎麼如此,竟是被三言兩語所擊潰呢?”
“如果,她是將軍可以放下的人。那麼,就此放下吧。如果,不是可以放下的,那麼,可以爲她做到什麼程度,便盡力去做。人生,便是求個無憾,不是嗎?”煙羅緊緊地攥住了鄧騭的那隻手。感覺到那隻手一點一點地在回溫。
煙羅臉上的銅玉面之內,嘴角一點點勾起。
但是,卻是帶著寂寞的弧度。
鄧騭的眼中一點點聚焦。
“在煙羅看來,陛下會說出那樣的話,恰巧是說明了,他的心其實並非實打實地穩實。”煙羅垂下了眸光,“不過,事到如今,倒是有了新的轉機。若說陛下當年對於這位郡主,還有仍有舊情的話,那麼,她也不至於會總攥在清河王手中了。陛下說不定會想辦法將她救出來?!?
“舊情……呵?!?
鄧騭驀然間,輕嗟嘆。
“劉肇啊劉肇……”
“若此舊情當真深厚,那阿綏又該身立何處?”眉頭皺起,鄧騭的眼神莫名地些許感慨,眼眶卻微紅,眉頭一點點皺起:“難道,要把我此生最重要的兩個人的生死,都依託給一顆詭譎涼薄的帝王之心嗎?”
“將軍,就算陛下對公子依舊念懷??赡屑毾胂牍拥纳硎琅c處境。”
煙羅向鄧騭打著手勢。
“你和公子之間有不能在一起的鴻溝,陛下和公子之間,更有。”
“現在,還沒有走成一盤死局。將軍?!?
門外,管事驀地接到一份手信,將捆好的細繩抽開布帛攤開後,神色驟變。
急急地叩門三下,也不待裡頭回答,便推門踉蹌而入:“不……不在清河王府!”
“什麼不在清……”
“公子!扶桑公子……不在清河王府!”管事跌跌撞撞地前行,將手中的信件高高揮起,“將軍,廷尉府密信,請求將軍急召御醫……”
鄧騭霍然起身。
廷尉府?
什麼廷尉府?!
“公子舊疾復發,寒熱之癥不歇……”管事老淚縱橫,猛地抹了一把眼淚,看著將軍的神色。
“宋廷尉之意,朝不保夕??!”
-
廷尉府。
幾位雒陽城裡的名郎中查探著她受傷蛇咬的發黑傷口,又看了她腿部血肉模糊景象,相互詫異著對視一眼,那眼神裡的不約而同的深意交接過後,都默不作聲地搖搖頭。
其中一位郎中,幾根銀針紮在脖處,手臂上。再揭開她胸口處的衣襟,蓋上薄布,欲從中府處落針。
“慢著?!甭阅觊L的以爲郎中上前,又從針布裡抽出三根中等粗細的針,於鼻下半寸人中,手上內關,中指尖中衝三穴刺入,這纔對著施針人略略點頭。
施針人臉色也是略一沉重。
此人血脈裡些許的蛇毒本對於普通人來說並不致命,但那蛇毒卻是烈陽之性,此人身體極爲陰虛,這下可就犯了大忌了。此時她肺部積了些毒血,本是要咳吐出來較好??捎峙绿撊踔?,一下給厥過去,一口氣提不上來,這才紮了這續命的幾個穴道。
略嘆一口氣,隔著薄布,一針緩緩旋下中府穴。
落針後不足片刻,她便有了反應。起先是幾不可聞的小咳,爾後,猛地掙扎,混沌中側過身來,一口暗血吐在牀側。
吐了這口血後,她竟似稍稍清醒了些。
微微睜著眼,看著上頭,雙眼無神,琉璃一般的眼珠紋絲不轉。
宋簫走近來,看著幾位郎中的神色:“如何?”
幾位都搖搖頭,方纔施針的那位郎中上前一步,說:“肺中毒血清了,一日之內當是無虞罷?!?
宋簫神色略鬆,看向牀榻上的她。之間她此時嘴邊的血色駭人,神氣頹靡,凌亂的發披散著。
只要在她死前,把她交代給了鄧府,那情況興許也不會那樣糟。
一天的時間,應當是夠了的。
他原以爲,她只是略睜著眼,但神智是完全恍惚的。
卻不想,待到郎中都散開到內室之外後,她稍稍側過頭來,微顫著艱難地擡起手,觸摸到了脣角的血色,舉起來,看著指尖的殷紅。
她張口,卻不知說了什麼。
宋簫湊近,才聽到她說:“寒樂……坊……你,找的人……”
一瞬間他便明白了他在說什麼。
“告訴……竇瑰,竇安然……在……鄧府……”
宋簫微微蹙眉。
夜裡,他剛剛命人將她從清河王府提審出來,卻不想,她來廷尉府後聽說了竇瑰被提審之事之後,整個人便如同瘋了一般。
她竟然還知道,竇安然的下落。
鄧家,什麼時候和竇家掛上了這樣深的關係。
還有這鄧騭,何時娶的妻。這位將軍夫人的身份也是完全密不透風。
宋簫點點頭,說道:“我會轉告竇侯爺?!?
“若是……屆時,竇瑰……改口翻供……還望,廷尉大人……一定要……”
她咳嗽了兩句。
宋簫略思索了一下。
“你要救竇瑰的理由是什麼?”宋簫取下了頭頂的官帽,坐在了一側的靠椅之上,理了理衣襟,“竇瑰和竇南箏只能活一個的話,以本官的私心,是想要竇南箏活著的?!?
在扶桑的心中,此刻,竇南箏還在鄧騭的手上。自然是更爲害怕,這個竇瑰真的坐實了這個罪名。
“宋大人……可曾……真心愛過樂姬西絨?”她輕咳了兩聲,“因爲愛她……所以,才恨奪走了她身心的,咳……清河王,靠著,這份恨依舊好好……地活著……不是嗎……”
她眼珠一點點側移。
“一個……懷著遺憾之心也能好好活著的人……卻來問我,可以帶著希望活下去的人,爲什麼不能死嗎……”
宋簫猛然間被舊事觸動。
然而,他很清楚。
清河王並沒有奪走她的心。
西絨,從始至終,都只愛他宋簫一人。
“拜託你……他不可以死……”她的聲音,緩緩地微弱下去,“我不想要……再失去……任何人了……”
眼中,即將沉入一片深深的暗色。
然而,耳邊卻起了嘈雜之聲。
恍若是很吵,很吵。
她的眼並未完全閉上,卻好似已然看不清什麼。
但她聽到有人叫她,但她很累,只想睡去。
那般輕柔的聲音,卻帶著顫抖,怕吵醒她,卻又怕她睡去。
“歸荑……”
那唯一入耳的一聲輕喚,猶如在她已經麻木的心頭,紮上了一根針,
彷彿有帶著血氣的風迎面吹來,她登然發覺自己站在山腰,眼前直愣愣地盯著那染血的軍旗。
還有軍旗下三顆鮮血淋漓的頭顱。
一個激靈,她猛地瞪大眼來,伏在那人懷中,僵直著身子,生生又吐出一口血,將墨蘭色的衣角染成駭人的深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