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宋簫感到身後不遠處,一道迫人的視線。
他回過頭,看到了不遠處樹影下,鄧騭犀利的雙眸。
“宋大人。她……現下何處?”
宋簫眉頭微微皺起。
撲通一聲,竇南箏幾分體力不支,半跪下地,失血過多,綿軟之身終究難以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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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室殿,側殿。
燭光明晦閃爍,鑲玉的香爐中,一絲嫋嫋的煙騰起。
劉肇手中緊緊地握著一卷金線龍繡玄帛,靜待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當牀榻之上的女子緩緩睜眼,他的心也驀然被攥緊一瞬。
“歸……荑?!?
她眼神迷離空泛,腦中還是一片混沌。他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經過昨日一夜的驚險,如今,她已是性命無虞,只是。
劉肇的眼光淡淡撇過被褥中,她雙腿的位置。
這一雙腿,已是無常人之用了。
他心中如利爪在細細地抓撓,面色上卻依舊看不出什麼,只是又輕喚了她一聲:“歸荑?!?
過了好一會,她轉眸看向他。
卻好似一瞬間跌進他漆黑如墨的瞳色裡。
她的眼神似是迷離中,多了半分清醒。
“歸荑,你聽朕說。當年,朕並非違諾。當時的情形極爲複雜,朝堂暗處的勢力百般錯綜,竇家無非便是想要一頂鳳冠之尊,形勢膠著之下,朕本已退讓,調離了竇憲兵馬,也暗許了會立你爲後。鄧騭卻在那個時候將你擄出城去。母后和當年的竇將軍都以爲是朕背諾,暗害於你。故而,你舅父三人暗自攜兵而返,意欲謀反……”
其實那個時候,孤身城外的他已是九死一生。
她不可能不明白,那一次與竇憲失之交臂之時,如若她將他交出去,那麼今日,又會是另一番景象。
除了竇南箏。她是竇家唯一的宗室嫡女。
只要竇家不倒,她將會有受用一生的榮華。
可她,依舊選擇了他。
“朕,沒有打算食言。太后娘娘也不願看到朝局亂象,只要有你在,只要你能順利成爲皇后,母后,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竇憲謀反。沒有母后的內應,竇憲必也不會敢輕舉妄動,事情,總歸是有轉機?!?
“可朕沒有想到,竇憲會死,不僅僅是竇憲,竇篤,竇景,都在一夜之間頭顱高懸,還有你——你那天,究竟經歷了什麼?”
他尋到了她,她氣息奄奄,幾近絕命。
可這一次,他真的將她藏了起來。避開太后娘娘重重耳目,將她藏得滴水不漏。
竇家權勢滔天之時,他不願她成爲皇后,進一步爲竇家添權加重。
竇家傾頹敗落之時,他卻也不願她成爲皇后,代已亡人承受前人的孽債。
那般情形下,她成爲皇后,那便是衆矢之的。那一頂沉甸甸的鳳冠,是無數利刃。竇家從前的樹敵有幾多,她承受的傷害便有幾分。
她受不住。
但太后娘娘,她素來敬愛的皇姑母,卻不會管這個還未及笄的女孩,能否坐穩那皇后之座。以竇南箏手中僅有的兵權保她登上後位,這是竇家兵權盡失後最後救命的稻草,即便是拿竇歸荑的性命爲賭注,她也要抓住。
“歸荑,竇歸荑。朕沒能保住你舅父的性命,卻也不曾讓你竇家成爲叛國之族,世代不得翻身。”
她的眼光,一點一點,愈加清明。
他傾身向前,握著她的手一點點往上,觸摸著他的心口位置。
“朕這一顆心,素來,是你看得最明白。那麼現在呢,你可看清?”
她沒有言語。
甚至眼神,也絲毫未變。
他鬆開了手,將那金絲龍繡玄帛交付到她手中:“這是當年朕和太后娘娘達成的契約,以此聖旨立你爲後,她便令竇憲削權回封地。你若是不信,便一字一句看來?!?
她終於有了些異動,手指微微收緊,眼眸也一點點往下。
看著那一卷聖旨。
從未昭告天下的這一卷聖旨,裡頭寫著,她是他的妻。
劉肇觀察著她的表情,似有鬆動。站起身後,走出門去吩咐將藥和粥食拿上。
可是前腳剛出殿,他隱隱嗅見了灼燒之氣,心下猛地一驚,疾步轉身,三步作兩步跨至門前,不等侍從上前,自己伸出手猛地推開了門。
昏暗的室內。
火光刺眼。
她側翻過身體,一隻手懸在牀下,眼眸裡映著明豔的焰火,臉色似是有了半分暖意,而嘴角卻有著一絲冰冷的笑意。
而距離垂下的那隻手的不遠處,那一卷聖旨,已經被燒了小半。
他骨髓一陣刺痛般的寒意,瞬間又透到了頭頂。他如風一般趕到面前,用衣袖撲滅火,侍從們大驚,趕忙跪下連連磕頭。
他的一雙手,被灼燒出斑斑傷痕。
他擡起頭,眼中滿是盛怒之氣:“竇歸荑!”
“是我犯了死罪,燒了聖旨。陛下賜死我吧?!彼穆曇籼撊酰谶@安靜的偏殿內,也聽得不太分明。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這……你知道,你燒掉的是什麼嗎?!”
是立後的詔書,是她成爲皇后,成爲他妻子的詔書。
歷經了多少變故與掙扎,才得來的那薄薄一紙詔書!
上面染著多少人的血,又承載著多少人望而不可以求的尊榮。
最重要的是。
如今的竇家,再不如前,她燒掉的——
是她成爲皇后,最後的希望。
“陛下,您真的會讓竇氏歸荑成爲皇后嗎?”她的眼眸,如同一潭死水,“這對如今的形勢,並無裨益。當年我爲鄧家所救,我絕對不會允許,自己成爲鄧家最致命的軟肋!”
“朕並沒有說要對鄧家如何!”
“那日後呢?!”
劉肇一時語塞,並不是這一句反問,多麼難以回駁。而是她此刻陌生如利刃的眼神。
這不是曾經熟悉的她。
她滿心滿意地,爲鄧家打著算盤。她這般將最堅硬銳利的一面對著他,卻將心底的柔軟袒向了誰。
遇見那個人之前,她從未對他起疑。驀然間,他想起了竇家擁兵城下那一日,在雒陽城外數十里的的舊屋內。
——這是你第一次欺騙我,亦或者,這是你被我看穿的,第一句謊話?
他眼光漸下,垂著眼瞼,嘴角輕抿。
“你跟我談日後,那麼,你又拿什麼保證,鄧家日後,不會成爲朕的威脅呢。”
竇歸荑眼眸一點點瞇起:“鄧家數代忠良,匡扶正統,而鄧家嫡長女鄧綏如今更是陛下數千夜裡的枕邊紅顏。是忠是奸,是善是惡,陛下,您不想信,旁人,又能如何?”
“一個全憑臣子忠心才能安坐龍椅的君王,可還算得君王?”劉肇緩緩站起身來,“傷害與殺戮,從來都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他望著她,伸出手,想要觸摸她的臉頰,可她卻輕輕一個側臉,避開。
他將手停放在原處,道:“鄧騭教了你不少好東西,可惜,你並不夠聰明?!?
她擡眸,眼中帶著薄怒之氣。
而他依舊面色寧靜。
對視了片刻,她望著他深邃漆黑的眼眸,一瞬間,竟如跌進了無盡寒冷的夜裡。
她怔了一瞬,猛地移開眼眸。
再看一眼,他神色未變,她不由得覺得,方纔瞬間,是她魔障了。
“你實在……太貪心了。”他的手,再一次溫柔地觸摸她的臉頰,這一次,她怔忪著,忘記了躲開。
她內心深處,渴望所有人不受傷害,所有的爭鬥都能平息。
她那顆琉璃赤子心,有多清澈,便有多易碎。
“這裡,是雒陽城,天下繁華綺麗之最所在。這城中之人,哪怕再平凡,那手中握著的,也是遠勝普通平民的金銀權利。那麼憑什麼,他們便活得比鄉野之人更加尊榮呢?”
“憑的便是扛過這雒陽城的刀光血影的智謀與決斷,以及,運氣。不論是何人,享受了那尋常人一生不可望及的尊榮,便要有跌入萬丈深淵的覺悟。家族的門楣,手中的兵權,錦衣玉食的生活。歸荑,那都是君王所授,並非他們生來所得。這些東西,本身就該是以性命爲押,才能夠換來的。輸了,又算得了什麼天大的仇怨委屈。”
她幾分出神。
他起身,走兩步,彎腰拾起了地上殘破的半卷詔書。
手中的焦氣刺鼻。灼燒所致的傷口,還在隱隱發疼,可手指,卻不由自主越攥越緊。
“那陛下呢?!?
這四個字,可稱得上大不敬了。
但眼前的這位陛下,並無大怒之色。
“朕身爲君王。也許是註定,要失去一些比性命更加重要的東西?!彼皇俏⑽冗^頭,餘光瞥著歸荑。
但是沒有關係,只要你還活著,那便沒有關係。
他正過頭來。歸荑逆著光,看著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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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府。
猶記當年。他還在被父親追殺之時,窮途末路之下,躲入了鄧家的府邸。
卻沒有想到如今時光流轉,竟輪到竇南箏這般氣息奄奄地躲在他鄧騭的府裡。
只是鄧騭有幾分不明白,究竟是何人,能夠將竇南箏逼到如此絕境。
竇南箏失血過多,胸膛的那一道傷口,穿肺而過,而那一隻右眼,卻算是徹底廢了。凜冽如風的副將大人,天之驕子,爲大漢朝東征西站的竇南箏。
再也沒有辦法回到從前了。
鄧騭幼時,也曾是嚮往征戰沙場,爲國傾力而戰的。
奈何變數良多。
因胸口不宜負重,衣襟半開,鄧騭看到她滿是傷痕的肩胛。每一道傷口都是切膚之痛,但卻也是一個將士最驕傲的印記。
她是竇歸荑的親姐姐。在竇歸荑入雒陽城前,是竇家唯一的嫡女。
普通名門女子用來繡花的這一雙手,她卻用來提起一柄利劍。少女懷春爛漫的年紀,她卻已然一片鐵血丹心。
同爲將門之後,鄧騭有同感,知道像她這樣的人,也是有著一腔熱血的。
同父同母,但她和竇歸荑,卻是完全不同的人。
歸荑年紀輕輕便通曉詩詞歌賦,但又承襲孃親的技藝,吹得一曲妙曼笛聲。
而竇南箏,全然一副男兒的武人做派,十四歲便隨軍征戰,軍銜在身。
大抵那時候的她,也沒有想到後來的後來,那滿腔守疆衛國的熱血,會被雒陽城裡的陰謀詭計一點點冰凍。
說她是竇家人,卻教她眼睜睜看著偌大的竇家,傾頹敗落而無能爲力。
說她是耿家人,她的丈夫,如今卻轉眼間明媒正娶了國公家的小姐。
她冷酷無情,甚至,殺了她的父親。
但此時此刻,鄧騭對她,竟是生出幾分悲憫。
煙羅近身,遞上一卷文帛。鄧騭打開一看,眉頭微微蹙起。
“宋簫那隻怕是半點風聲也不會透,你且去暗自追查一下,竇南箏和宋簫暗下勾結,究竟是在查什麼舊事?!?
煙羅領命而下。
能將竇南箏如此重傷。
鄧騭眼底猛地閃過犀利的光。
也許,竇南箏查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呢。
但她重傷這一睡,整整三日未起。
與此同時,耿府裡,耿嶢接過了調兵駐守的聖旨。
但是,他沒有料想到,三日前成親之日他最後一次看到竇南箏後,她便失去了所有音訊。如同這世間從未有過這個人一般。
“阿嶢,依諾,你娶了國公家的小姐,這三年你便同那竇家南箏去西境駐守,京中的事,我自會料理好,你也記住你的承諾,看緊了竇南箏,萬一那半壁兵符當真在她手上,西境之處皆爲我耿家兵馬,一定要在她有所異動前將她徹底牽制。”
“是?!?
耿嶢微微蹙眉。
耿燮看著他,也是長嘆了一口氣:“那也是個烈性子,沒了你耿家妻子的名分,你確定,她還會願意同你去那苦寒無比的西境?”
耿嶢沉聲道:“我自會讓她同意。”
“那是最好。三年之內,若是你沒能力將她看管在西境,回到雒陽,那時候,可就別怪老夫不顧念家族情分。終歸,她那一顆心,還是向著竇家,非我耿家媳婦!”
耿嶢握著手中的聖旨。
眉頭卻蹙得愈加深刻。
你可是怪我,揭破當年那舞姬舊事,讓你五叔父竇瑰甘心替你而死。還是怨我,娶了那國公家的小姐。
但無論如何,這西境,我是一定要帶你去的。
可是,阿箏,你現下,究竟在何處。
作者有話要說: 半年多了詐屍真是唐突了。。。。
在這裡真的是抱歉抱歉再抱歉。
再多解釋也很空白,只能無聲地趕緊更文了。
此卷馬上就要寫完。
馬上要開始新捲了。新卷可能會是完結卷,也可能爆字數。。。(捂臉)
嗯,做一點情節提要方便老讀者們接上前文吧。。。
竇南箏和耿嶢呢,還真不太好評判誰對誰錯。只是立場問題。畢竟也都是各自家族裡非常重要的兵權支柱,這立場不是說動搖就能動搖的。情也不能說沒有,但也不足以失去理智。從某種方面來說,假如當年耿嶢能夠動搖立場,依附於竇家,不背叛竇家,也許今日,竇家依然如日中天,而他憑藉竇南箏夫婿的身份,也依舊榮寵。而反過來呢,竇家敗落後,竇南箏如果能夠放棄竇家的舊恨,一心一心做她的耿家夫人,也不至於被耿家猜忌得如此厲害,裡外不是人。
因利益結合的一對,卻也終將因利益而分裂。
中間的情,愈濃,不過是愈加令人嘆息。
這兩個人的愛,太有原則因此侷限。終究和青釉五叔叔那般相互動搖放棄底線最終只能以死解脫的那種深愛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