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內,樑禪負手來回踱步,時而仰頭,時而低頭。
身側的管事盯著他看了好一會,想要遞上一杯茶水,卻見著他苦思冥想的模樣實在沒有機會開口。
“一團亂麻,這……這簡直就是一團亂麻!”樑禪頓時火上心頭,拂袖怒斥道。
“大人,不若先用午膳……您自夜裡歸來便是一宿沒閤眼,天亮了又匆匆去過早朝,眼看著都午後了……”管事終於逮著時機,趕忙作揖勸說。
“還吃什麼!”樑禪心中一片煩躁,“竇歸荑攥緊了竇南箏不鬆分毫,鄧騭卻爲竇歸荑又偏是退讓不得半步——這件事情,難道能去指望清河王能夠鬆口放竇南箏一馬?!簡直是天大的笑話。這是一條死路,本公子無牽無扯的,憑什麼要插一手?!”
細細想想,頭直晃:“竇歸荑有一句話還是說對了,我殺了她並不能救下鄧騭。這改變不了鄧騭叛國之罪。實際上,如今的清河王並未有實據,單憑我和清河王的片面猜測,根本無法證實她就是竇家遺孤。鄧騭的罪,還遠遠沒有到坐實的地步……”
“那麼大人,是要夥同鄧將軍去救……”管事光是想想,就覺得幾分心驚肉跳,“大人,可是要三思……”
他閉目,伸出手兩指掐按著按印堂穴:“鄧騭的瘋話哪裡信得。我如今想著的,是竇歸荑的話?!?
她的話,究竟是信,還是不信呢。
那樣做的話,真的可以打破眼前的僵局嗎?
樑禪回憶起刀指著她時,她堅毅的目光:“樑禪,不要救我,也不要……咳咳,殺我……去,找一個人?!?
又是一刻鐘的來回徘徊。
終於,樑禪霍然起身,一個拂袖,氣勢洶洶地朝著門外走去。
“大……大人,您這是去哪?!大人,午膳還沒用呢,大人!”管事忙不迭地追上兩步,樑禪擺擺手,頭也未回。
“去廷尉府!”
管事撓撓頭,更是迷茫了。
剛剛不還在想鄧將軍的事情麼,怎麼又和廷尉府扯上關係了。
——宋廷尉。宋簫。
廷尉府。
穿著官服器宇軒昂的男子,眉鋒堅毅,而眼眸卻狹長,透著沉穩的光。官帽方纔取下,年未至不惑,容貌還尚且年輕意氣,但,鬢角卻依然可見兩絲白髮的蹤影。他方用完午膳,正準備去審閱昨日新呈上的案報,卻不曾想,下人來報,樑家的那位小公子竟在此時來訪。
樑家是如今陛下真正的外戚之家,樑禪近些年來行事也是愈加張狂。但是他與樑家從未因舊事而恩怨來往,也不知今日樑禪冒失來訪是福是禍。
樑禪進來,卻也不明說來意,卻直直屏退了他的下人。
倒如同是在自己的府邸一般自在,宋簫只是在心中淡笑,不由得多看了這位新貴兩眼。
“我不大會繞彎子,也只是替人來傳個話。宋廷尉,有人要我告訴你,她知道一個人的下落。但她如今,在清河王殿下的手中,難保,不會說漏了口?!睒哦U按照她的原話,一字不落的複述道。
宋簫神色未變。
“你……你可是聽清楚了?”樑禪見他半分反應也沒有,不由得又問了一句。
“樑小侯爺,本官聽清楚了?!彼魏嵉卣f道,“只是如今朝時方過。陛下愛護侯爺,自然不會怪罪,但本官卻不敢貿然。請容本官,先行閱看了今日的案卷?!?
看著宋簫淡然無事的模樣,樑禪心中疑慮四起,這竇歸荑莫不是弄錯了什麼。
罷了罷了,此話已然帶到。此後世事發展,便也再同他樑禪沒有半分關係了。
然而即將踏出門的一刻,宋簫又停了腳步。
“那個人,如今可還安好?”
樑禪剛想回答在清河王府的地牢中,卻又反應過來,他問的並非是竇歸荑。於是搖搖頭,說道:“她要我傳的,除了這句話外,只剩另一句,再多的,我是什麼也不知道的?!?
宋簫稍稍側首。
“蚍蜉之羽,衣裳楚楚。她也極喜此句?!蹦嬷?,樑禪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如實轉述道。
宋簫眉頭,幾不可見地一皺。
-
鄧府。
扶桑公子如今住的廂房內,一襲淡黃色的身影四處搜尋著,腳步輕如點水,毫無聲息。
然而霎時間腳步聲急促近在緊閉的房門咫尺開外,白汀機敏地一個側首,足尖輕點,如同一隻貓,蜷臥於房樑之上。
門剎那被推開,負傷的莫語有些奇怪地掃視了一遍屋內,發覺什麼也沒有,有些疑惑地撓撓頭,退了出去。
房樑上,白汀的眼微微瞇起,方纔,他竟能聽到她的腳步聲。
別人暫且不論,這個莫語的武功,果真是一頂一的,幸而此人算不得機敏,道是也易糊弄。
她還未動,卻聽到十丈開外又生腳步聲。
“莫語,你不好好養傷,這是做什麼?”巖溪看著他負傷的右手,幾分責怪地說道。
“我只是想著公子不知何時可歸,便走著走著,走到此處……說到這個,我總是覺著剛剛房裡有人……”莫語又撓了撓頭。
巖溪眼底閃過機敏的光芒。
“呵,定然是你聽錯了,公子也未回來,怎的會有人……”巖溪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手摟上他的脖子,說,“趕緊去歇著……”
腳步聲漸行漸遠。白汀卻半晌沒有絲毫動靜,因爲,她敏銳地聽出,只有一個人離開的腳步。
究竟是哪一個人,還站在房間十丈開外的原地,絲毫未動呢。
時光便這般耗著。
然後,極盡輕緩的腳步一點一點靠近。門被瞬間推開。
是巖溪。
他環顧四周,沒有感受到絲毫的吐息之氣。牀底,櫃中,都細細看過一遍,卻越是疑竇頓起。
不禁深感多疑,坐下來倒了一杯茶水。
然而,他的手驀然僵住,茶水中映襯著房樑上一抹淡黃。
眼光緩緩暗動。
悠悠仰頭喝下了這一杯茶,爾後,將瓷杯猛然間對著房樑上的疑影極速擲去。而杯子憑空消失一般無聲消匿片刻後,以更快的速度反擲回來。
他一個起身側避,杯盞擊中方纔的座椅,座椅坍塌成一片廢木。
“放肆,何人膽敢在此造次?!”巖溪手握上刀柄,唰地一聲拔出,然而就在刀出鞘的剎那,刀面映著一個飛速略過的人影,剎那間那人影就到了他的身後。
待到他看清,脖子上已經抵上了薄如蟬翼的匕首。
身後微弱的香氣,如此地熟悉。
巖溪眼眸瞬間充滿了震驚之光。
“告訴我,扶桑和竇氏故人有何關聯?!贬輳肥橇硪粋€人,熟悉的聲音說出的話,如寒霜一般。
“你是誰。”巖溪手心沁出了冷汗,臉色也異常蒼白。
白汀驀然間一把捂住他的口鼻。仔細判斷不遠處開始靠近的腳步聲,白汀眼微微瞇起,那是莫語的腳步聲。
白汀望了一眼刀下之人,聲音淡漠,毫無情感:“你比他聰明,但武功沒他好。”
刀快速地劃過他的脖子,血瞬間噴射而出。而這刀劃開皮肉,又是那般巧妙,血朝前涌,絲毫未沾染上她的衣裙。
巖溪倒下的瞬間,看到她俯瞰自己的眼神,死水無瀾。
她手中的刀滴著血,刀柄處的御用龍紋圖騰,耀眼刺目。
巖溪眼眸睜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他武功比你好,但,沒你聰明?!蹦ㄏ碌蹲由系难?,插回靴子內,從後窗外翻出。
巖溪的眼漸漸迷濛,看到誰推門而入,依稀聽見莫語的聲音。掙扎著努力睜開眼,想要說什麼。
而誰跟著莫語又踏入了房間,驚慌失措地擦著他脖子上的血,哭得那麼驚慌失措。
他伸出手,觸摸到她淡黃色的衣角:“白……”
她眼淚一顆顆落下,砸在他的臉上:“巖溪……怎麼會這樣……巖溪,你不是要娶我嗎……我怎麼辦,巖溪,我在世上,只有你啊……”
“你……”巖溪眼前漸漸模糊一片。
三年,整整三年。
她是……是……
他聽見莫語的聲音:“沒用的,傷口太深……巖溪,你還能聽見我的聲音嗎?我答應你,一定會好好保護公子。也會好好照顧白汀,從此以後,白汀就是我莫語的親妹子,我會用命保護她,你就安……”
失血過多,他腦袋越來越沉重。
他迴光返照,緊緊抓住莫語的衣物。
鄧家……鄧家也並非堅不可破。
快點,快點發現。
這個女人——
是陛下的眼線!
終歸,沉寂入一片永久的黑暗。
-
清河王府。地牢內。
一根根木柵之外,女子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扶桑。眼睛一點一點瞇起。身側的侍女,端著一碗湯藥,遞進了門內。
“但凡是和殿下有過親密接觸的,必須喝下這個。這是我們王府裡的規矩,不管你,是不是將死之人。畢竟,未來之事不可料,本宮,不喜歡任何意外?!惫⒓P著下巴,俯瞰著扶桑。
扶桑被強行灌下,然而,藥還未到喉嚨口,便一陣反胃盡數吐出。
可笑,這個女人,真是可笑。扶桑頗爲悲哀地看著她。
耿姬被她的眼神所惹怒,剛想要說什麼,卻聽到身側的婢女猛然間驚呼一聲:“你……你是誰?!如何進來的……娘娘,這……”
耿姬側過臉,卻是蔑笑一聲:“原來,是廷尉大人。卻不想,廷尉大人,還願意踏入這清河王府來,不知所爲何事。嗯?”
宋簫卻一眼也未看她,徑直走到扶桑的牢門前,一隻手扶著木柵,面無表情地問道:“左小嫿在何處?”
此話一出,扶桑便輕咳著,擡眸望著眼前這人。
想來,這便是宋簫。
“宋簫,你放肆。”耿姬想要上前一步,宋簫眼神稍稍一轉,卻又將她震懾在原地,她氣勢稍弱,回擊道,“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你竟然敢私闖王府?!”
“你儘可告知清河王殿下。只是他如今煩擾諸多,只怕區區宋某,還不足入他的眼?!彼魏嵮垌^續望著扶桑,“回答我?!?
“左小娥唯一的……咳咳……妹妹,她最後託付給……給你的人。宋簫,想要知道她……咳……下落,就在廷尉府……正兒八經地提審我……”扶桑滿口紅花的氣味,半口氣都有些順不上,只得緩緩地說,望著宋簫,“否則過了……咳,今夜,我……便招供給……清河王殿下。”
“宋簫,你這般輕視本宮,你憑什麼,你以爲,這天下最後會是誰的天下……”耿姬怒極反笑,“哦,不……你應該很清楚,否則當年怎麼會縱容你那未婚之妻去勾引殿下……”
宋簫眼底染上一縷痛色。
反手,掐上耿姬的脖子:“那兩個字,再用在阿絨身上,我必當即掐斷你的脖子?!?
“娘娘!”婢女們驚嚇得趕緊上前去掰那隻手,然而拿手穩如泰山,紋絲不動。
宋簫的手,緩緩鬆開。耿姬幾分狼狽地喘著氣。
“你和劉慶,倒是真的般配。”良久,宋簫默然說道。
回過頭,看著扶桑。
“你的話,我聽明白了。我可保你十日於我廷尉府,以此來換取那個人的下落。如你願意,今日入夜我便以廷尉之職來提審你。”
沒有想到他如此便輕而易舉地願意襄助於自己,並且信任自己。扶桑一時間也錯愕了。原以爲還要大費一番口舌。
看出了他的驚訝之色,宋簫淡淡地說道:“不單單是爲了左小嫿的下落。我知道,你在救竇副將,同樣的,我也不希望竇副將就這樣落在劉慶的手裡。”
劉慶。這個廷尉大人,竟敢直呼皇親貴胄之名。
可是,姐姐……
和宋簫——有什麼干係?
明明是兩個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人。
“竇南箏與我有過承諾,在完成那個承諾之前,我並不想她那麼快死?!彼魏嵢绫ㄒ话愕难垌e,涌動著什麼扶桑看不懂的東西。
隱隱的,扶桑覺得,千絲萬縷而又細微難察,一切似乎真的有某種隱約的聯繫。
宋簫是西絨當年的未婚夫,而西絨最終成了清河王側妃。同時,清河王正妃是耿姬,正是姐姐嫁與的耿嶢親妹。
扶桑略一動,腿部的傷立刻疼得讓她冒冷汗。她擡起頭,卻看到宋簫幾分出神地盯著某一處的模樣。
明明沒有什麼神色,卻看起來那麼落寞孤寂。
猛然一晃神,她似乎看到了另一張臉。同樣是隔著牢房的柵欄,那樣孤寂的眼神,看著自己。不同的是,少年的嘴角,還帶著一絲淺淺的笑。
猛然一晃頭,卻又似什麼也看不到。
她朝著宋簫點點頭:“廷尉大人,罪女便在此……咳……咳咳……恭候了……”
十天。
光憑一個宋簫,真的有這個本事護得住她十天麼。
無論如何,如今是最糟糕的局面。只要能夠走出清河王府,所有事情……都可以有轉機。
“那麼,子時三刻左右,我便會來提審你。”宋簫語氣毫無起伏。
“還要到……子時嗎?”扶桑微微蹙起眉頭。
“對,因爲現下,還有一個緊要的高位罪臣需緝押,初步的口供也得在子時前歸檔?!彼魏嶕庵阶?,朝牢房外走去,“你且放心,子時三刻,提審文書準時送到?!?
作者有話要說: (遲到的一聲)新!年!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