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釉在外頭晾著層層雪白的紗幔,日光下她一襲淡青色的羅裳,看起來分外賞心悅目。老奴婢容婆瞧見了,趕忙過來接過她手裡的木盆,怪不好意思地說道:“這種事情,怎麼好勞煩青姑娘呢。”
容婆似乎很早以前就呆在竇家了,是府裡的老人了。青釉想了想,問道:“容婆,你可知這五侯爺府上,存放庫銀和御賜之物的地方在哪裡?”
容婆搖搖頭,看著她和藹地笑道:“若是姑娘喜歡什麼珠寶,儘可以和侯爺說,這天下奇珍只怕是還沒有侯爺拿不到手的呢。姑娘可是好福氣。
她笑笑,眼中暗光流轉,什麼話也沒說。
薰尤已經打探了好幾個地方,雖說有存放不少金銀,卻始終不見那一塊傳說中的朝月璧。朝月璧是當年梁氏暗自打造,然後又交予最低階的官員,層層上貢,最終爲當朝竇皇后所得的寶玉。
爾後先帝駕崩,年僅九歲的太子殿下登基,竇皇后成了竇太后。而此璧,太后又賞給了清河王劉慶。
風若已經證實,在三年前,清河王將此璧贈與了當時剛剛加封進爵的竇五侯爺,竇瑰。
“姑娘張得真好看,老奴在雒陽城中大半輩子,鮮少見到姑娘這樣的眉眼。難怪侯爺喜歡得緊。”容婆看著青釉,慈祥和藹地一笑,說道,“你這模樣,倒讓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容婆在竇府裡呆了很多年嗎?你方纔說故人,什麼故人?”不知爲何,青釉覺得她明明笑得慈眉善目,語氣中卻似乎話裡有話。
“老奴早些年,是在宮裡伺候太后的,那時候,太后娘娘還是皇后。只是老奴老了,沒這個福分繼續在宮裡伺候了,承蒙五侯爺不嫌棄,拾掇著入了王府……老奴這一生,竟是有用不完的福氣……”容婆叨唸著,看著青釉,笑得臉上皺紋都打了褶,她比劃著高度,感慨道“剛來的時候,五侯爺只有這麼高,轉眼間,他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老奴一生都承蒙竇家的關照,一條命也終歸是要落在竇家的。五侯爺還年輕,很多事情看不明白,錯了,便是錯了。但老奴不瞎。”她慈祥的笑意讓青釉覺得有些刺眼。
“姑娘,老奴方纔說的那位故人,她的姓氏如今都是這雒陽城中大忌。但老奴承蒙太后娘娘聖恩,怕什麼煞氣。不妨遍叨唸兩句,只怕不要污了姑娘的耳……”她湊近了一些,微微弓起的背部讓她的步履有些不穩,青釉的瞳孔裡映著她的白髮蒼蒼。
“她姓樑。”
青釉的瞳孔陡然放大。
呼吸彷彿也在一瞬間靜止。
“容婆說笑了,我倒是從沒聽說過什麼姓樑的人家,許是青釉見識淺薄了。不知您說的那位故人,如今在哪?”青釉強迫自己鎮定心智,撇開眼不與容婆對視,柔和地回道。
她知道,自己正在被試探。
可是這個容婆。是當年太后身邊的人,看人何等精明,早在她心亂的一剎那,心底已經有了盤算。
“她大逆不道,十年前就已經被處死了。”容婆感慨地一笑,繞道青釉面前,逼迫她與自己對視,一字一句說道,“當年御賜的毒酒,正是老奴爲她灌下去的。”
衣袖下的手忽的緊緊攥起。
青釉頓時覺得胸口一陣悶疼,頓時喉頭有一股腥氣冒上來。
“那位故人,倒也是絕世的容貌啊。就連當年的皇后娘娘,也要忌讓她三分……但她圖謀不軌,巫蠱邪術擾亂忍心,穢亂朝綱。實乃國之大不幸哉,青釉姑娘,你說呢?”
指甲深深地鑲進了皮膚中,但她卻絲毫不覺得疼。
良久,她笑得溫婉,卻不知爲何臉色有些蒼白:“容婆,過去的事情我不瞭解,就不多做評斷了。”
一轉身,正打算離開,卻看到竇瑰迎面而來。他手上提著一隻野兔,後面跟著幾位侍從用竹竿挑著一隻鹿和幾隻野雞,只見他意氣風發,正是開心著,一來便提起手中的野兔說:“青釉,你看我獵到了什麼,今晚我們就烤這這些吃了吧。誒,容婆,你也在,不如和我們一起?”
容婆搖搖頭,說:“老奴老啦,哪裡還咬得動這些。”說罷咳嗽了幾聲。
竇瑰趕緊扶住了她,說道:“容婆,快些去修養著吧,何必出來吹風呢。”容婆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笑道:“容婆是老了,不再能爲太后娘娘出力了。”
他只當她玩笑似的感慨,不置可否。扶著她進了屋子,一邊回頭對青釉和侍從們說:“快去去好了毛料理著,阿釉,你乖乖回房等我,你大病初癒也不宜吹風。”
“五侯爺。”拐過了一個彎,容婆忽然半咳嗽著說道,“容婆也算看著侯爺長大,容婆知道,您心性高遠,和當年的四侯爺那是一個模樣。一頭栽進去便是不知其所以然。你若信容婆,就對你的心上人,再多留幾個心眼。她……不簡單。”
“容婆。你也覺得,青釉配不上我嗎?”竇瑰皺著眉,語氣生硬了不少。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配不配。”容婆笑了笑,“容婆還覺得,自己配不上伺候太后娘娘,配不上留在竇家呢。”
“那……容婆是什麼意思?”竇瑰疑惑了,良久,嘆息道,“青釉這個人性子外冷內熱,容婆一開始不喜歡是自然,只要接觸久了……”
“你竟是如此迷戀。幾位哥哥和南箏小姐的話全然不顧,連容婆也不信了麼?”容婆搖搖頭,說道,“也是,情到深處方成癡念,癡念即執念。你從小就喜歡和容婆說心事,可是侯爺,你此番所謂的情愛緣分,在我這老婆子的眼裡,怎麼想,都像是蓄意已久。”
竇瑰想要說什麼,容婆卻用手勢制止了她。
“你說挽金閣初遇,你有沒有想過,挽金閣乃雒陽城煙柳軟玉之翹楚所在,成百上千的房間,她爲何偏偏入了你那間?”
“洛水一舞,脅弟入府,在老奴看來,這種種,像極了收放自如,欲擒故縱。”
“你真的想多了,容婆。如果她目的是金玉榮華,早在一開始,我就已經承諾了她。但她並沒有入府。她要的,只是我這個人。她那麼清冷孤傲,要的,也不過是我一句承諾。”竇瑰送了容婆入房間,正要離開,卻聽見小廝來報——
歸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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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見到這個孩子,頓時覺得,那個孩子眉目間,確實有幾分竇甯的影子。
青釉看著她笑盈盈地如喜鵲鳥一般蹦躂到自己面前,還一把拉起了自己的手問道:“青釉姐姐可是好多了?”
青釉默默掙開她的手,笑道:“好多了。”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腰間的那一把刀。卻忽然看到了進門目光頗有幾分戲謔的少年。
是他。上次酒樓裡的少年。
他顯然看到了她摸腰間的動作,笑意更深了幾分,摸了摸鼻子說道:“青姑娘腰間的刀,倒是一把鋒利的好刀。”
“叫你不要跟來,你怎的還是跟來了?!”歸荑瞪他,咬著牙說,“你這個冷血的鬼怪。”
他抿了抿嘴,漫不經心地笑道:“你要是受傷了,我飯碗就沒了。”
“我來五叔叔這,怎麼會受傷?”歸荑斜睨他。
“這可說不定。”君騭笑意散漫,眼神不痛不癢地瞥過青釉的臉,默了一下,挑眉道,“這五侯爺府上所有的兵力都用來守衛青姑娘了,誰有功夫照看你呀。”
青釉看著歸荑,良久,心中都不能平靜。
這個孩子,就是竇甯的女兒。當年竇甯領兵圍堵府邸,她的爹孃也駕鶴於那一日。就連她最親愛的姐姐,也爲了護住她而慘烈地死去。
那麼深刻的痛恨,她卻必須深深地壓制著。
爲什麼她還能笑得那麼開心,爲什麼,竇甯這樣滿手血腥的惡人能夠一生安然自在。
老天,你果真不公!
待到過神來,卻發現那個少年一直在用晦暗的眼神打量著自己。
他……是敵人嗎?
青釉心中忽然有種危險的感覺。
他一直都是這樣,漫不經心而又不羈地笑著,但是,卻讓人嗅到一絲極盡危險的氣息。就恍若是荒蕪樹影間若影若現的螢火,那可能是豺狼深夜發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