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閉著眼,感受著她的心跳,驀然間嘴角染上一絲釋然的笑意,“還好……並不是最糟……”
明明兩個人通體都是冰冷的,可是,歸荑卻驀然間感覺到了溫暖。
“表皇兄,我很想見你。”她伸出手,柔柔地環(huán)繞著他,說,“有好多好多話想要對你說……”
“嗯……”劉肇輕輕的聲音從肩膀後傳來,歸荑側過頭看著他頭頂高高束起的紫金冠,手由他的背轉移到他溼透的頭髮。
相擁久了,才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
竇歸荑輕輕推開他,整隻手覆上他的頭,頓時驚呼:“這樣燙!表皇兄,你……”
竇歸荑帶他到枝繁葉茂的大樹下避雨,將他的外衫脫去,再笨拙地爲他摘下頭頂?shù)淖辖鸸冢胍穑珊奚砩蠀s沒帶打火石。
幸而,雨漸停。
劉肇並不覺得十分難受,可歸荑卻如臨大敵地開始蹲在地上幫他尋找藥草,還有模有樣地撿一些石頭相撞,試試看能不能生起火來。
她終於幫他找到了對應的草藥,卻終歸沒能生火。
她將草藥直接往他嘴裡塞,要他咀嚼嚥下去。劉肇照做,歸荑自己也吃了幾片下去,頓時整張臉皺得和苦瓜一樣:“還是這麼苦……”
像表皇兄這樣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應該什麼也不懂吧。歸荑小時候偶感風寒,孃親就是熬一大鍋藥草喂她喝,百試百靈。後來,她也就漸漸地認識了許多藥草。
“你認識這個嗎?”竇歸荑又拿起一片,塞到劉肇的嘴裡,劉肇只是順從地咀嚼,吞下,神色毫無變化,看著她,嘴角微微揚起,然後搖頭。
“不知道你還吃,是不是別人給你什麼你就吃什麼?”竇歸荑無奈地搖搖頭,又往他嘴裡塞一大把。
然而目光卻猛然間定在了不遠處的一株植物上,眼底頓時閃出了興奮的光芒。
她挪到那株草的位置,拿起一旁的棍子開始挖,挖著挖著極開心,掏出一整塊三七,對著新出的日光笑意燦爛。
用大葉上的水將之洗淨,她便生生將那東西吃下去。
那是,鎮(zhèn)痛之用。
劉肇餘光瞥著她。
她又尋了幾味助眠緩疼的藥物,一併吃了下去。
看見她又繼續(xù)搗鼓挖著,他目光不動聲色地在她全身每一個部位掃過,眸色漸漸沉下來。
難道。
“你的腿怎麼了?”歸荑回來的時候,他目光凝在她腿上,神色並不見好。
“嗯,走了太久山路,有些酸。剛剛挖了些吃的,等一下我可能要稍稍睡一會兒……”歸荑躺在他邊上。
劉肇沒有再說話,卻默默地起身,抓住她的一隻腳,歸荑下意識一掙,頓時劇痛襲來,她猛然叫出聲來。
“別動。”劉肇稍稍掀起裙裾一角,看著被木棍固定已經(jīng)被藤蔓纏繞得緊緊的腿,臉色一變。
整隻腿都腫的老高,想來,約是腿骨裂了。劉肇眉頭蹙起:“什麼時候開始?”
“兩天前……”竇歸荑疼得冷汗冒出來,她咬著牙,劉肇擡眸看到她忍耐的樣子,輕輕放下腿,然後順勢將她抱起,朝著馬走去。
“幹……幹什麼?”竇歸荑錯愕。
“回雒陽。難不成,你想從此廢了你的腿嗎?”劉肇的聲音裡竟然有幾分僵硬。
那麼疼,大約這兩晚都沒睡好,所以看大鎮(zhèn)痛的藥草纔會如此幸喜。
大約覺得語氣有些重了,劉肇又閉目嘆了口氣,爾後垂眸看向她,諄諄然道:“可還有哪裡痛?一併說出來。”
“沒……”
“朕不喜歡,說謊的人。”停步,他將她扶上馬,然後自己一躍跨上。
她伸左手摸了摸右手臂,然後摸了摸腰側,最後停在胸口。
他眉頭斂起。
歸荑不知爲何覺得些許心虛,見他臉色有幾分蒼白,伸出手又想摸一摸他的額頭,卻被他一手扣住手腕。
“歸荑,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你能明白嗎?”他瞳眸深邃如夜空,良久,觸摸著她的臉,溫柔地說。
歸荑點點頭。
劉肇提起馬鞭狠命一抽,歸荑瞬間不平衡險些跌下馬,他眼疾手快地扶上她右肩,不忘避開她方纔說的痛處。
馬疾馳而去。
-
夜色漸深。
竇憲,竇篤,還有兩日前急招回京的竇景,相聚於大將軍府。
“先是南箏遇刺,僥倖保住一條命。再來棧兒出事,如今……只怕歸荑已有不測,未曾想到那梁氏的爪牙竟如此鋒利,五弟如今還是癡傻如瘋人一般,等同廢人,依我看,這只是開始,此後必有更大的陰謀。”竇景蹙眉,看著兩位兄長。
“原本是希望歸荑能夠成爲皇后,生下真正有竇家血脈的孩子,屆時,再除去……”竇篤咬著牙,“可恨我的棧兒,死得那樣冤枉。不能夠給梁氏丁點兒反擊的機會,兄長大人,您還拿不定主意嗎?如今的陛下日一年長,這樣下去遲早有一日……”
竇憲沉默。
燭火撲閃,竇憲望著燈油將盡,驀然間說:“油盡了,可以再添。”
“可若是燈芯燃盡,就必須找一根新的,來替換。”
竇篤若有所覺。
窗外傳來一聲異響,竇憲霎時起身拔尖,破窗而指,竇南箏凜然佇立,沒有分毫退讓的意思。
竇憲一愣,收回劍,喊了聲:“箏兒。”
竇南箏眼底的光卻是顫動的,她筆挺的身姿並不能掩蓋她內(nèi)心巨大的震動。
她微微啓脣,說:“父……大將軍,你……你們是在,商討何事?”
竇憲知道,她都聽到了。
“箏兒,如今,是非常時刻。你確實聰慧,可有些事情你還不懂。”竇憲將她帶進屋子中,竇南箏看著兩位叔父,甚至忘記了行禮,指尖微微顫抖著。
“我以爲,至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家爲國……”竇南箏臉色蒼白。
那一盞漸弱的燭光,竇憲爲之添上一根新燈芯,火光頓時明亮了幾分,映在他的眼中,詭譎難辨。
“的確如此。南箏,老夫爲大漢朝披荊斬棘,如今的大漢才能夠有如此的模樣。”竇憲坐回主座,正襟危坐,穩(wěn)穩(wěn)地爲自己倒上一杯茶,說,“你也是上過戰(zhàn)場的人,也是刀光劍影裡活下來的人。你應該明白,這幾十年來,我們竇家的光鮮,那都是那命換來的。”
“可是如果有人,從未爲我大漢廝殺於戰(zhàn)場,從未懸顱於腰側披肝瀝膽,卻妄想將這樣的我們,一步步逼到絕路。你認爲,我們就該如此任人魚肉嗎?”
竇南箏蹙眉,說:“現(xiàn)如今有誰人有這樣的能耐?!勿要杞人憂天,如今的竇家可是……”
“原本,你可以成爲皇后。”竇憲看著她。
“但你性子那樣烈,不肯聽任。於是我們找到了你的親父,找到了你的妹妹。可如今,你妹妹不在了。我們必須,另闢蹊徑。”
竇南箏行了一個跪拜之禮,一字一句:“可我們手中的兵權,難道不是用來保家衛(wèi)國的嗎?”
燭光撲閃,竇南箏面色肅穆。
“箏兒,你可知。”竇憲端起杯盞,抿了一口清茗,“兵權在手,或保家衛(wèi)國——”
“或謀家逆國。”
竇南箏眼眸睜大一瞬,深夜裡,月色寂靜如霜。
“即使成爲別人的妻子。即使,你日後爲別人生下孩子,永遠記得,你身上流的,是我們竇家的血。”竇憲緩緩扶起她,竇南箏一寸一寸站起來,沉默良久,斬釘截鐵地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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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是子時,歸荑因爲藥性的緣故,已經(jīng)淺睡許久,馬奔跑得極快,卻也意外地穩(wěn)妥。
他一直沒有上大路,而是在密林的小道中穿行。
一道黑影從身後閃過。
劉肇瞬間勒住馬,停下來悉聽四周風聲異動,歸荑一下震醒,劉肇伸出手抵在她脣上,示意她不要出聲。
歸荑眼睛瞪大,眼珠滴溜溜地看向周圍。
陡然,一支□□朝著馬身射來,劉肇登時繮繩狠命一拉,馬前身高揚,堪堪躲過。歸荑驚愕地向後砸在他懷裡,驚愕之下揪緊了他的衣物才穩(wěn)住沒有掉落下馬。
然而霎時間數(shù)箭齊發(fā),他一隻手扣住她的腰騰空而上,截下一直箭一躍上樹椏,將箭筆直射向密林中的一個方向。
剩下的箭刺入馬的身體,馬受驚地瘋狂跳躍幾步後,倒地抽搐起來。
而同時,灌木後傳來馬被射中嘶鳴的聲音。受了擦傷的馬一躍而起暴露在劉肇眼前。
劉肇將歸荑穩(wěn)穩(wěn)放坐在樹上,然後抽出腰側的刀,接著樹枝朝著受驚亂竄的馬奔去趁亂一刀結果了馬上人的性命後,將馬奪來,朝著歸荑歸荑所在的地方策馬而去。
歸荑在樹椏上看著生死一瞬,只覺得手心冒汗。看到他平安朝自己奔來,才鬆了口氣。
遠遠地,她看到他似乎對著自己這個方向做了一個口型。
跳。
歸荑幾乎是瞬間就看懂了。
不算太高的樹椏,但是對於從未習武的歸荑來說,已經(jīng)是會頭暈的高度了。歸荑看了看地面,又看著即將奔來的劉肇,吞了一口唾沫,攥緊了手,在他來到前數(shù)丈,一躍而下。
沒關係的,如果對方是表皇兄的話,一定沒關係。
他會接住自己的。
歸荑閉著眼,垂墜的一瞬全身緊繃著,非常緊張,跳落時卻絲毫沒有猶豫。
他加速超前,原本可以穩(wěn)穩(wěn)接住她,然而,身後破風之聲襲來,脊樑骨一瞬間汗毛豎起。
瞬間時間似乎凝固。
他身後利箭逼近不足一丈,而歸荑恰在前方的正上方急速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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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此刻依舊直行,必然中箭。
直覺性地,劉肇還來不及思考,手已經(jīng)將馬往又狠狠一拉,行軌霎時偏離。
墜落之時的竇歸荑錯愕地看著原本應當在自己正下方的他,轉瞬間偏向了右邊,而自己的下面,是堅硬的土地。
“表……”歸荑緊緊地閉上眼。
要……摔死了。
然而疼痛並沒有傳來,她跌入了一個懷抱,瞬間馬的嘶鳴聲,箭穿透皮肉的聲音,兩人落地滾落的聲音,幾乎無間隙地相繼傳入耳朵。
竇歸荑的腿瞬間劇痛,她冷汗涔涔,他起身抱起她,似是踉蹌了一下,又跌倒在地上。
“啊——”她因爲腿再一次重跌而痛呼。
“很疼嗎,忍一忍,會沒事的。”劉肇聲音有些悶悶的,迅速抱起她,爲了接住竇歸荑被他借力向左狠踢而倒地的馬兒也站了起來,劉肇放好歸荑,一躍上馬,抓著歸荑肩膀又向左避開一支箭,狠命策馬飛奔起來。
他抓著歸荑肩膀的手沒有鬆開,甚至微微用力,似是在藉著她承力一般。
她回過頭,驚魂未定地說:“我還以爲,你要接不到我了……”
意外地,他並沒有如她想象地一般溫潤地迴應她。反倒是加重了手上的力氣,陡然問道:“你可會,騎馬?”
“不會……”歸荑搖搖頭。
“是嗎,那麼,今日教你可好……”劉肇聲音低沉幾分,咬著牙一般地說道。
“現(xiàn)在學什麼騎馬,如今……”
“像這樣,雙手抓住繮繩,如若遇到障礙物……喏,如此左右拽繩,雙腳一定要踩穩(wěn),身子坐正微前傾……”劉肇抓著她的手放在繮繩上,歸荑驚嚇著卻依舊聚精會神地聽著,她疑惑地說道:“是這樣拉嗎?”
側拉繮繩,馬頭方向稍偏。
“嗯……”他沉沉地迴應道:“你騎一會,我會幫襯著你的。”
歸荑有些興奮地結果繮繩,劉肇鬆力的時候,她十分緊張。以前家裡連牛都買不起,更別說馬了,所以,從出生到現(xiàn)在歸荑還從未學過騎馬。
馬身搖晃了幾下,他立馬扶穩(wěn)她。
“我會騎馬了……表皇兄你看,我是不是騎得很穩(wěn)?”歸荑興奮地說道,“表皇兄,表……”
驀然間,她感覺到了哪裡不對勁。
不知從何時起,他幾乎整個人都靠在她身上。
“表皇兄,表皇……”歸荑錯愕著要回頭,一動,卻猛然發(fā)現(xiàn)脖子間一片粘溼。
她送了一隻手去觸摸,一看,竟然是血!
由於單手側馬,她手法絲毫不熟,馬身霎時顛簸劇烈,馬身忽左忽右。歸荑覺得背上陡然失去重壓,心一瞬間冰冷刺骨。
咚——
她猛然拉住繮繩,卻因爲力道不夠,拉了許久才停住。
她幾乎是從馬上跌滾下來。
然而跑了兩步,腿卻猛然一陣發(fā)軟跌跪在地上。
他如今倒在血泊中,背後插著一支利箭,嘴角邊的血跡那樣刺目。歸荑摸了摸脖子上的血,連滾帶爬地撲到他身邊:“怎麼會,爲什麼……不要……我不要……表皇兄!”
劉肇掙扎著睜開眼,染血的手一如既往地觸摸著她的臉頰,他嘴角微微揚起:“會接住你的……咳,你只要,相信朕就可以……”
竇歸荑似乎想到了什麼,那一剎那,接住她的時候,那血肉撕裂的聲音。
原來是——
“我?guī)阕摺备]歸荑將他的手繞到肩膀上,用力地站起來,劉肇搖搖頭。
“你已經(jīng)學會策馬,趕快……回雒陽去吧……”他劇烈地呼吸著,卻一不小心岔了氣,狠命地捂著嘴咳嗽起來,指尖有血滲出滴下。
這個場景,那樣無助地感覺,似曾相識。
在火焰裡,她的青釉姐姐便是這樣蒼白著臉一點一點斷氣。
那時候歸荑那樣絕望,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可是表皇兄說得對,身後的刺客不知道何時又要再追上,可是目前的情況,再移動,他極有可能送命。
這一切都是因爲她。
“我去找人來救你!”歸荑斬釘截鐵地抹了一把眼淚,轉身要走,劉肇陡然抓住她的裙裾。
她回過頭。
“不要找你伯父還有姑母,先去……咳,千承王府或是……清河王府……”他眼神頗有幾分深意。
歸荑攥緊了手,一躍上馬,眼淚狠狠砸落在馬身上:“嗯,表皇兄,等我,一定要等我!”
顧不上許多,她直接策馬上大路,腿劇痛之下,幾番行馬不穩(wěn),狠狠跌落,不知道身上磕碰出了多少傷口,也不知道腿傷究竟加劇到了什麼地步,可是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趕快救表皇兄!
回到雒陽城裡,就能找人救表皇兄!
可是爲何雒陽城看起來那樣遠,她騎了那麼久,每一個彈指都是噬骨的煎熬。
哪怕能夠在路上遇到誰,求求你,給我一個機會,不要讓我失去那個人!
我願意那一切做交換,無論什麼——
甚至是——
陡然。
竇歸荑的馬堪堪停下。
我的生命——
日光暄暖。
大路中央幾個竇家的兵卒四處查探著,似是在尋找著誰。
而爲首立於馬上的,那器宇軒昂的少年,眼眸如同凝結的寒冰一樣可以折射出迷惑人視線的斑斕光彩的少年。
“君……”
少年目光稍一流轉,驀然定在她身上,那一剎那,眼神驀然一變。
驚訝,欣喜,如釋重負,最後平靜。
然而此刻竇歸荑並沒有心思讚歎他的演技。
她只是猛然間覺得,大約上天,真的是願意給她一個如此殘忍的方式,換取表皇兄的一線生機。
他策馬朝她奔來,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一句話,就震驚地在她全身上下掃視,大約是被她狼狽的模樣給嚇著了。
他表情譏誚著下馬,朝著她伸出手,她卻沒有將自己的手搭上去。
“無論如何……”竇歸荑微微低頭,額前的劉海遮住了眼睛,“想盡辦法,也要往上攀,是麼……”
君騭一愣,眼底有一絲疑惑,驀然間輕笑:“你這又是犯什麼……”
“殺了我吧。”
君騭一愣。
竇歸荑驀然間擡頭,眼神空洞得令人心驚。
“去救那個人,以此作爲功績,你就能夠得到你想要的。如果你還是不願意,那麼,我再把我的命,給你。”
映著她脖間的血跡,此刻的她看起來,感覺似乎有哪裡和從前,完全不一樣了。
君騭眸色漸漸變深。
風拂過他的長衫。
“只要你,肯救他。”
女孩的聲音,如同一潭死水一般,平靜無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