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一年前。
永元二年十一月初。
那年雒陽城初雪之時,竇瑰被耿嶠拉去了挽金閣。挽金閣是雒陽帝都裡有名的風月之地,大家官宦之子弟很多來這兒鬆散尋歡。而挽金閣與一般的窯子卻也是有些不同,它裡頭的姑娘一個個都是拔尖的美人,各有才藝絕技。
耿嶠是耿嶢的親弟弟,而耿家同竇家那是上戰場同生共死過的世家交情,且不說別的,竇家宗族裡唯一的女兒竇南箏,便是許給了耿家長孫耿嶢。
耿嶢性格沉穩,而他這個弟弟卻更加活潑不羈,幸而畫得一手精妙的好畫爲天下所稱頌。
竇瑰得三哥竇篤的明示,要和清河王劉慶多多親近。在如今小皇帝的各個兄弟中,這位清河王可是最爲炙手可熱的君親。
清河王是弱冠之年,而早些年便有王府專寵的傳聞,在雒陽城裡也算是風風火火了一回,足見是個性情中人。而早聞清河王好音律,竇瑰和竇篤商量過後,決定去尋一位名樂姬作爲拉攏的禮物。
說到女子,逛遍雒陽城各個窯子的耿嶠,便成了竇瑰的求助對象。這一回,耿嶠帶著極少留戀風花雪月的竇瑰,第一次踏入這個名叫挽金閣的地方。
“我同你說,這挽金閣可是了不得,天下各色美人兒萬川匯流之所啊。耿嶠有些喝高了,咬著舌頭說道:“若論樂姬,舞姬,雒陽城裡那些達官貴族們府裡深藏的可都是這裡尋去的。你可別說這是風月之地,挽金閣裡的姑娘大多數可都是藝妓,賣藝不賣身,跟風煙苑可不同。你隨便尋個可能就是將來某位王府裡的姨娘!”
“你姐姐可是清河王妃,你來此給清河王挑侍妾之事,可同她議論過沒有。”竇瑰斜睨著耿嶠,默默地道。
“嘿,你還別說。就是我妹妹示意的,說是那清河王府裡的女人啊,太少了。說我哪日若是尋得不錯的,便打發了給清河王送去。”耿嶠狡黠一笑。
“倒真是大方女子。”竇瑰笑著搖搖頭,感慨道。
“唉,其實也不盡然。你是不知,那王府裡啊,本是先有位側妃的,若是官家女子也罷,偏偏啊,還就是個樂姬出生。姐姐此舉也是無奈,籠絡籠絡夫君的心罷了……”說到此處,耿嶠也覺得,這酒彷彿是有些酸苦。
竇瑰瞧著挽金閣裡的裝飾與氣氛,倒是真和想象中頹靡欲流的景象有些不同,華麗中不失幾分典雅。他們現在所處的廂房內,青爐內紫煙嫋嫋,初開的梅花插瓶,一橫屏風繡著山河秀麗,倒是十分素淨。
“放心吧,你極少有事拜託我,我幫你尋的,那可是頂上佳的貨色。”
門緩緩關上。耿嶠剛想要說什麼,卻被竇瑰一個手勢止住。
耿嶠若有所覺,細細一聽,果真這屏風後有些貓膩。這房內的兩位都是武將之後,若有人暗藏在這房中,那是極難不被發覺的。
耿嶠眉頭緊緊一蹙,便抽出腰側的劍來,一腳朝著屏風踹去。竇瑰聽見一聲及短的輕呼,瞬間那呼吸中都帶了幾分顫抖。
“原是個女人!”耿嶠刀刃伸過去,架在她頭前,厲聲道:“你是何人,爲何埋伏在此!”
竇瑰靜靜地看著這名女子,年紀大約十六七歲,還很年輕。她頭一直低著,因爲害怕全身有些不可抑制地顫抖。
耿嶠的刀刃架上她的下巴,迫使她擡起頭。
然而她頭還未完全擡起,整個人便栽倒到了地上。細細一看才發現她額頭上滿是細細的汗,臉色也分外蒼白。竇瑰覺得不對勁,走上前去把脈,眉頭一皺說:“這是中毒了。”
門外敲門聲響起,耿嶠剛想喊一聲進來,她的手卻拼盡全力抓住了他的袖子。耿嶠不明,竇瑰卻若有所知。對著門外說:“且候著,在外頭不用進來。”
“姑娘……可還好?”耿嶠也沒想到是這麼個狀況,頓時便端不住兇狠的架子了,有些無措。
“無妨,疼了疼……也就過去了。”她咬著牙說道,氣若游絲。
他們把她安置在房間的榻上。門卻被輕輕推開。步履盈盈地走進一個蹁躚的身影,伴隨著一聲半嗔半喜的聲音:“耿公子當真好大的派頭。”
那女子巧笑倩兮,眉目間半媚半諷,一身琳瑯翠玉莫不榮華。原來竟是這挽金閣的頭牌,風若。
“風若姑娘,來得正好,且看看這姑娘,可是你們挽金閣的人……”耿嶠與她十分相熟,倒是一點也不生分。
風若倒是不急不緩,眼光流轉間先打量了一下榻邊的那位華衣公子,那人頭頂是一頂紫金赤玉冠,上頭還鑲著幾顆拇指大的酈山琉璃珠子,頸下是一圈鑄造精妙的黑玉瓔珞,腰下的配玉玉質通透溫潤,一看便是價值連城。
等等,細細一看,腰側的一塊玉上凌而不亂的圖騰中心,竟是一個蒼勁的“竇”字。
風若剎那間眼中迸射出了異樣的光芒。
“公子,可讓讓,讓奴家看看。”風若走了過去,聲音輕柔婉轉如鶯啼地對竇瑰說。竇瑰便側了側身。
風若將目光轉向榻上之人,那人幾絲碎髮濡溼地貼在臉頰兩側以及額頭,風若頓時眉頭皺了,眼中也閃過一絲疑惑:“這是……青釉?”
“青釉是誰?”竇瑰風朗氣清的聲音讓風若心中微微一動。
“她現在還不是挽金閣的人,但遲早有一日,她會是。”風若淡淡地說道。彷彿想起了一些舊事。
“這樣不行,耿嶠,拿些錢打發人去請郎中來。”竇瑰想了想,說道,風若卻接話說:
“耿公子留步。郎中怕是不用請了。這不過是挽金閣慣用的手段罷了。”
挽金閣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同樣,也不是什麼人,都願意進挽金閣。然而,挽金閣卻會願意出錢幫助那些或才或貌出衆,卻落魄的女子,條件便是一顆焚心丸。
但凡是挽金閣認可的人,都可以通過吃下它,而得千銖。
千銖對於一個普通的農戶家庭來說,也許是要一輩子才能積蓄到的錢財。
落魄潦倒的時候,能活命就已經不錯,可是又有幾個人料到,這顆丸子的厲害。每半月都會有一次焚心蝕骨之痛。拿到解藥的唯一方法,便是入閣。
風若隱約記得幾年前自己也曾遭受過這種痛楚,現下想想都還有些不寒而慄。
“我記得她,她幾年前爲了救她病危的弟弟,而求得了挽金閣的千銖之賞。”風若細細看她,說道:“幸而這張臉還不錯,幾年來從沒見過她有什麼一技之長。若非要說,那便是耐力好吧。我很少見過受過那種疼痛之後,選擇了除自殺和入閣之外的,第三個選擇的人。”
竇瑰眸色忽然一沉。
竟然對區區弱女子使如此毒辣的方式逼迫。
細細看青釉的臉,蒼白如紙。他知道她並沒有睡去,但她也不是清醒。疼痛讓她的意識都迷濛了。
“阿瑰,這就是風若,她的簫聲天下一絕。清河王好音律,她定能討得王爺歡喜。”耿嶠注意力很快就回到了風若身上,指著風若對竇瑰說,然後使了個眼色給風若:“風若,奏一曲給侯爺聽聽。”
風若點頭,拿起別在身後的簫,一曲“空谷蕭山”悠然響起。
簫聲宛若天音,如同靜水緩緩而深底暗濤洶涌,起承之下真覺得挽金閣樂姬中翹楚的名頭,倒也不是憑一張臉就能佔得的。
其中的幾絲空洞悲涼,聽得人心底一陣悲愴。
一曲完畢,風若瞅了瞅竇瑰緊緊盯著青釉的眼神,良久,默默然說道:“公子,人生各有命,不必過於介懷。風若如能爲二位公子效力,那便是風若的福分了。”
竇瑰這才收回目光,良久嘆了一句:“是,人生各有命。”爾後站起身來,對風若說:“明日來我府中,學些規矩歷練歷練。到了時候便會把你送去王爺府。”
風若點頭,眼中滿是興奮的光芒。
這世上的人有幾個有她那樣的運氣,遇見了命裡的貴人。從此抓住機遇便可一生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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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若十分努力,年下十二月,還未至新年,規矩便學得有模有樣了。竇瑰將她引薦入清河王府。
清河王劉慶果真對她簫聲讚賞有加,當即就留下了她。那麼這一次拉攏,也算是成事。竇憲還是十分滿意的。
但是聽耿嶠說,半月內清河王都是留宿於風若的苑中,原本是大好的形勢,但半月後,風若竟然就跌入湖中歿了。
罷了,他的目的原本也就在清河王收下風若那一刻就達成了,至於之後風若是成了側王妃還是屍骨無存,都是清河王府自己府內的事情。
偌大的雒陽城內,以色事人的樂姬之流,其存在價值也就只有這種程度。再怎麼名動雒陽如風若,在雒陽城的貴族們眼中,也是如螻蟻一般輕賤的存在。
但是得知風若死了的那一剎那,不知爲何,竇瑰腦海中忽然一閃而過那張蒼白無助的臉。
他至少記住了她的名字,青釉。
他以爲他很快就會忘記她。卻沒有想到,很快,他又再次聽說到了她的名字。
因爲她,接替風若,成爲了雒陽城的新寵。
前幾日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丫頭,轉瞬之間,竟然成了名動天下的舞姬。
挽金閣的新花魁,一舞抵千金——
青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