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城。宮城內。
一片雪花從窗縫吹入。鄭衆眼尖瞧見了,遍弓著腰要去關上,卻聽到正在提筆寫字的劉肇頭也不擡地一句:“不必關?!?
鄭衆默默地退回他身後,如今雪正大,光並不明朗。他在他身後打著燈也方便他書寫,只是這擡臂的姿勢久了不免痠痛。
劉肇淡淡地說:“去沏一杯暖茶來。”鄭衆放下燈,頓時覺得手臂輕鬆了。給他沏好了茶,輕輕放到他面前。
此時一個小太監哈著腰走入,朝著殿上行了一大禮叩拜,劉肇瞥了他一眼,停下手中的筆,問道:“可是問出什麼?”
小太監行禮還未平身,此刻被他這麼一問,不禁戰戰兢兢地又行了一禮,這才說道:“回陛下,奴才查了朝中貴臣,包括三公九卿以及各位皇親貴胄,府上沒有叫歸荑的十來歲的女孩,以之爲小字的,也沒有。不過趙侍郎家倒是有個姬妾生了一女,名爲趙桂媞,不知……不知是否是……”
小太監話沒說下去,怕犯了大不敬之罪,但言下之意已經很清楚了——不知是不是陛下聽錯了名字。
小太監獻上了寫著“趙桂媞”三個字,鄭衆唸了念,發現音果真相近,他看了一眼劉肇,繼續問那小太監:“那孩子多大?”
“虛歲十二?!毙√O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陛下……莫不是……”鄭衆看向他,卻見劉肇盯著那三個字,沉默地皺了皺眉,說:“不是她?!?
鄭衆忍不住在心底笑笑,只當他是面子上過不去,趕緊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道:“那一日也不過是一問之下聽她說了自己的名字,臣下聽岔了,那也是極爲可能的……”
“你聽岔了,朕不會聽岔。況且……”他細細想了想,提起筆,接著剛剛抄寫的字句,卻寫出了詩經中的一句詩——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
鄭衆看了半天,沒有看出什麼玄妙,劉肇將“歸荑”二字圈出,他才恍然。劉肇淡淡說道:“朕憑心而測,她就是這個名字?!?
鄭衆不再說話了。天子之意,本來就不是他這等卑賤的宦官之臣能夠揣度的。陛下說著的,他只消記得便好。
只是他很早便在陛下身邊伺候著,但陛下越大,這心思,他卻越是有些看不透。但是,雖然那他只是一屆閹奴,卻也頗爲聰明,見慣了權利廝殺心中便多了權衡。
鄭衆剛想要說什麼,卻聽見外面一陣喧鬧,原來是千乘王劉伉,他脾氣向來是直來直去,此番衝進來又是一陣騷動,眼看外面的小太監攔不住了,劉肇給了鄭衆一個眼色,鄭衆高聲道:“宣千乘王劉伉覲見。”
這才平息了騷動,只見劉伉一身暗紫色華服,劍眉濃黑,雙目鋒利,腰間佩著太上皇親賞的寶劍,可攜劍面聖,畢竟他是先皇的長子,終究是身份貴重。
他將多餘的奴才們都招呼出去了,才說:“陛下,你可知你那好舅舅當真是居功自傲不可一世了!”
劉肇微微皺眉,劉伉和竇家的人向來關係不大好,二人都是飛揚跋扈的氣勢,一邊是先帝長子,一邊是國之外戚,兩邊都是國之根本,貴重得出奇。
“哪位舅舅?”劉肇穩穩地問道。
“竇篤!”劉伉氣憤地告狀,“先皇在世的時候,你大舅舅早些年便搶了沁水公主的地,如今,如今你那三舅舅又來搶我的!他以爲這天下是誰的!”
他措辭激烈,劉肇皺眉,說道:“皇兄,他到底是我們的舅舅,輪尊卑自然是他稍遜與你,可輪長幼,你卻也要敬他三分?!?
“他是你親舅舅,你總這麼偏袒他!”劉伉怒不自勝,也顧不得多少禮數了,深呼吸了幾口氣,平日裡劉肇的性子就是溫潤如玉,所以他素來在他面前說話也少了幾分顧忌。
只是此番劉伉像是真的氣著了,忍了半天愣是沒把火氣壓下,他喝結果鄭衆端來的茶一喝,不小心燙到了嘴,當下就摔了杯子狠狠地往鄭衆膝蓋骨一踹:“該死的東西,你也要看不得本王舒坦是不是?!”
鄭衆忍著疼從地上爬起來,朝著他行禮:“臣下該死,臣下該死。”
“罷了罷了,皇兄又何必拿個下人出氣。”劉肇嘆口氣,頷首道。
“我不過踢了陛下的宦奴一腳,您就已經覺得冒犯,可如今那竇篤是欺負到我頭頂上來了,您又想過我的感受,陛下還要如此不管不顧嗎?!”劉伉摸了摸腰上的劍,“先帝賜給我的寶劍,可不是一輩子都不出鞘的擺設!”
“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劉肇淡淡地說道。
“自家人?!”劉伉朝前兩步,看著劉肇的神色,真不知道他是真的看不透形式還是性子果真如此懦弱,一字一句說道,“陛下可曾記得,西漢王莽的舊事?”
劉肇擡眸。
前朝王莽居功自傲,篡奪皇權,自立新政,實屬大逆不道。劉伉拿王莽的事情來暗諷當今的竇家,如此出格的言語,可見是真的氣急了。
“不管怎樣,他們都是朕的舅舅。你也是朕的兄弟,朕實在不願看到你們相殘。”良久,他只能淡淡地嘆息道。
“過去爭權的事情我也是看在眼裡,但世事如何,我只需知道,這天下——需是姓劉的!”他字字鏗鏘,咬牙切齒。
劉肇目光裡有著些許糾結,一邊是親舅舅們,一邊是盛怒的兄長。千乘王觀察著陛下的神色,知道他又在斟酌情分了,咬了咬牙,直在心裡嘆息——竇太后果真是把他的好兒子培養得半點棱角也沒有了。
也許他們竇家,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個傀儡。
從前皇帝還小,他還期盼著他這位名義上坐擁天下的弟弟長大後能夠與猖狂的竇家抗衡,沒有想到,沒有想到!
他,竟然成了只念舊情的優柔之輩!
過往皇權重壓之下,親兄弟都要相殘,更何況是舅侄!
竇家不僅霸佔廟堂之上,還把皇帝唬得滿腦子仁義道德,果真是可恨!
千乘王一來一回,外頭的人只覺得他去時比來時更加狂怒,只不過這種怒氣是深深壓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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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尤看著青釉,良久嘆息道:“青姑娘,這麼多年了,你可知風若姑娘想盡了多少辦法,其中也不乏安插人入竇家,但始終不曾找到那個東西。即便是您賭上了性命,也未必能尋著?!?
燭臺上的燈微微閃爍了一下。
青釉閉目安養著。
“您有沒有想過,那個東西,也許根本不在竇家?;蛘撸缭诤芫靡郧埃拖衲且痪眸P憐花影圖一樣,消失在了當年的那一場大火裡……”薰尤皺了皺眉,繼續說道。
青釉緩緩睜開眼。
“是啊,鳳憐花影圖已經燒燬在那一場大火裡,我們現在,只剩下朝月璧……”她的眼神逐漸犀利,風若死前最後一條訊息,就是證實了數年前朝月璧由清河王妃贈予了竇瑰這一傳聞。
那是風若姐姐用生命換來的,最重要的線索。
青釉目光暗沉,燭臺燈花吱啦一聲爆了一下,屋子裡無比安靜,只聽得見她如夜一般清冷的聲音:“如果朝月璧真的在竇瑰手裡,那麼我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它從他手裡奪回來……”
“無論,以什麼爲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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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瑰忽然聽到外面一陣騷動,似乎是哪裡走水了。心中正疑惑著,不一會兒卻聽見後面的窗子處有異響,一看竟然是歸荑翻了進來。
她拍了拍全身,走到竇瑰身邊,竇瑰看著她,滿目錯愕:“你怎的來了?”
“五叔叔,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情……”歸荑囁嚅著,手揪著裙角,把今天早上的事情來龍去脈說給了竇瑰聽。
他臉色驟變,瞬間站了起來,那神色駭然得可怕:“青釉她怎麼樣?!”
歸荑的手臂被抓得很疼,看著那神色趕緊搖搖頭說:“現在已經無礙了,方纔我還偷偷溜出去看了她,大夫已經說沒事了。我先帶你出去……”
竇瑰的臉色不是一般的差,卻沒有馬上跟著她出去,爾後,狠狠一拳打在了牆壁上,他咬牙道:“我早該想到……”
“想到什麼?”歸荑疑惑,卻見他提劍從窗子迅速一躍而出,歸荑連忙跟了上去,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他,一溜煙就見不到他的身影了。
竇南箏原本是在榻上安睡,卻陡然間覺得劍氣逼人,霎時間便睜開眼。
只見距離眼睛半寸外,一把劍正穩穩地指著她。
燭光明亮,亮如白晝。
清晰可見,竇瑰殺氣凜然。
她目光不畏不懼,甚至多出幾分輕蔑。
“我早和你說過,不許動她。”竇瑰的劍又近了半分,目光駭人。
“我也早和你說過,她,休想進竇家門?!备]南箏輕蔑一笑,陡然說道,“你現在是爲了誰,用刀指著誰。你可清楚?”
“竇南箏,你不愧是大哥教出來的好女兒?!备]瑰漠然地看著她,脣邊甚至有笑意冷然,“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模一樣。”
他用刀抵著她的心臟位置,輕輕點了兩下:“這裡,什麼也沒有?!?
“你說的,我記住了。”竇南箏看著他,二指夾住他的刀鋒,緩緩挪開。竇瑰目光漸緩,剛剛轉過身去,卻聽到她冷冷一句——
“那麼那個叫青釉的,必死無疑!”
瞬間風雲忽變一般,只聽見一聲劃破天際的刀劍相抗的聲音,再一看,已經是竇瑰的刀距離她的腦袋兩寸外,被竇南箏用枕頭下迅速抽出的短刃擋下。
竇瑰刀空中一放,瞬間左右手交替,空閒下來的右手迅速抽出腰佩間的另一把刀,朝著她的脖子逼近,竇南箏勢,迅速用腳輕巧一勾再一踢,將牀尾藏著的尖刃瞬間朝著他的刀襲去。
哐啷。
刀刃釘在了牆壁上,而他的劍落地。
“沒有想到,你夜夜都同這些冰冷的刀刃同眠?!备]瑰驚訝於她的榻上竟然藏匿著這麼多銳利的兵器。
“我同你不同,我日日夜夜,都爲了竇家願意生死相搏。你卻整日只知你的情愛。”竇南箏傲然一笑,說道:“我願爲家爲國行走刀尖,你卻甘願爲一個下賤的女人對至親拔刀相見?!?
“你竇南箏心懷天下,可我竇瑰,心中唯她。”他最終收起了刀劍,默默然許久,他說,“我知道你有你的思量,但我,亦有我的抉擇。”
“那女子是個禍害。竇瑰,紅顏若非薄命,那必是禍水?!彼曇羟謇洌]瑰負劍而立,沉聲道:“即便是禍水,我也只要這一瓢飲。”
南箏皺眉。
半晌,她沉聲:“五叔叔,你好生糊塗。”
他恍若未聞。
他搖搖頭:“你們一個個都只懂得用世俗的眼光去評斷,但我竇瑰要的,只是一顆永不背叛的心。名利功勳,她不在乎,我也可以不要?!?
他想起那一夜她說的——“我知道你是誰,我不會成爲第二個風姐姐?!?
“我再也不會讓她被你們任何人傷害,絕不會。我知道你兵將如虎,但你再傷她一分,我便覆滅全軍陪葬?!?
紅塵蕭索,唯有那一日深冬之夜傾城一舞,那種深入骨髓的憂傷,眉眼間透著的猜不透的思緒,深深刻入了他的心裡。
從此一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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