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寒樂坊中。
書嬈姑娘的房間內(nèi),燈火盡熄,啪嗒幾滴雨水的聲音咂在牀邊。書嬈覺得一股寒氣撲面而來,意識迷濛地睜開眼。
“嗚——”在她驚駭?shù)丶磳⒔谐龅膭x那,眼前的男子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擡起膝蓋將她壓制在牀鋪上動彈不得。
房間的窗戶開著,風(fēng)呼呼地吹進(jìn)來,一時間,房間寂靜無比。
他另一隻手握著火引,拇指一挑,揭開引蓋後,火焰猛然燃?xì)?。他將微弱的火光靠近她的臉,?xì)細(xì)地端詳許久。
同時,書嬈也瞪大了眼睛,望著眼前這個人,乾涸深陷的雙目,幾分凌亂泛白的鬍鬚,這個人,眼中似是還有淚光閃爍。
“嫿……兒?”滄桑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書嬈渾身一震。
書嬈本名爲(wèi)左小嫿,然而來雒陽城後便是以藝稱書嬈棲身寒樂坊,應(yīng)當(dāng)是沒有人會知道她的真名。然而此人喚她一聲嫿兒,這是何故。
書嬈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來人,他不再壓制著她,而她伸出手,撥開他凌亂斑白的鬢髮,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著他的臉,猛然倒吸一口涼氣:”爹!”
姐姐書信裡不是說,爹早就死了嗎?!
爲(wèi)何?
“嫿兒,當(dāng)真是你……你,你爲(wèi)何要來雒陽?!”左父幾乎是氣急敗壞地低聲一吼,”你給我回去!我不許你留在雒陽!”
書嬈起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拽著左父的衣角,開口便是哭音:”爹爹,爹爹你還活著?!爲(wèi)什麼你不會來找我爲(wèi)什麼?!娘病重而亡,只盼著死前能夠再見你和姐姐一面。當(dāng)年你帶著姐姐入京,你說會重振我們左家,可是爲(wèi)何一去便沒了音訊,你可知孃親在家思你念你,日子過的有多苦……”
“姐姐呢?爹爹。姐姐在哪裡?”書嬈左顧右盼,擡頭又問道,”姐姐沒有來嗎?”
左父一刻淚抖落下來,猛然間一巴掌拍在她頭上,她跌趴在地上,就聽到他氣急敗壞地一句:”給我回去!馬上就給我出雒陽城去!”
左家,當(dāng)年也算是在雒陽城官家門楣,只是前朝行差踏錯,被株連流放苦寒偏遠(yuǎn)之地。當(dāng)年的左父不甘心雲(yún)泥之別的生活,帶著一家人逃離了流放地,九死一生後,決定帶著十二歲大女兒重新入京,隱姓埋名再拼一番。
若是謀得出路,就去將妻子和年僅四歲的小女兒一同接到雒陽城來享福,原本,當(dāng)年他是這般打算的。
奈何剛來雒陽,他一個無錢無勢之人,根本難有出頭之日。更糟糕的是,不足半年,他竟然被人認(rèn)出來是左家逃脫的囚犯。
他又開始了逃亡的生活。然而,他的女兒還小,他帶著她,始終覺得累贅。
於是,他將女兒賣給了當(dāng)時雒陽城裡聲名鵲起的寒樂坊爲(wèi)樂姬,拿著那筆錢打點上下,再一次逃出了雒陽城。
左小嫿面色蒼白地望著眼前明明才年過半百卻好似七旬老人一般的父親,不可置信地問道:”你把姐姐……賣了……”
等等,而且,是賣給了寒樂坊。
“原本,我覺得我這一生是沒有什麼指望了。”左父搖搖頭說道,驀然間望著窗外的月色,”可誰知道,老天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總是要將人一番番戲弄。你的姐姐,極通樂理。半年則掛牌爲(wèi)樂人,又得蒙當(dāng)時與竇侯爺頗有淵源的司樂大人的提點,此後一年後便推舉成了宮中御用的樂姬,那時候,你姐姐還未滿十三歲歲?!?
“宮中有一位宋貴人,性情溫婉極好音律,她頗爲(wèi)喜歡你姐姐,時時召她入宮。有時候,一連好幾日都留她在宮中留宿。嫿兒,你可知那宋貴人是何人。她名爲(wèi)宋靈妝,乃當(dāng)朝議郎大人親女,她的孩子,可是當(dāng)年的東宮太子殿下!”
左父回憶起這些,依舊覺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嫿兒,爹爹只是想要求得一官半職,好早些給你們安定的生活啊。你姐姐那是陰差陽錯,卻給了爹此生最大的機會!所以,爹再一次入了雒陽城,但是,你姐姐卻不認(rèn)我這個親爹。她還勸我早些離開雒陽城,她說,無論再如何掩蓋,我此生此世都是罪人,只求保命,何求富貴。”
那時候,左父幾乎是指著她的鼻子罵她,良孝之心何在。
“那姐姐呢?姐姐現(xiàn)在,還是在宮中當(dāng)樂姬嗎?還是已經(jīng)嫁人?”書嬈看著爹爹滿臉的皺紋,一陣心疼,勸解道,”姐姐的話不無道理,爹爹,咱們?nèi)フ医憬憧珊??我們一起回去可好??
“她……嫁人了。很久之前,就嫁人了?!?
左父忽然哭了起來。
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抓著書嬈的肩膀,淚如雨下:“是我,是我逼她嫁給他的。她說我……說我此生都是罪人,無資格謀求富貴,我就想,就想……”
他的話終究哽咽在喉間,半個字也未能再說出口。
良久。
“我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你姐姐心有所屬,我還是想盡辦法逼她……”左父的聲音蒼白無力,如同這世間再無何眷戀,“嫁給了當(dāng)年的被廢還沒多久的,前太子殿下。”
“當(dāng)年的……廢太子殿下?”
當(dāng)年的廢太子殿下。如今的……清河王?
書嬈猛然間覺得似乎有什麼被她忽略了,彷彿有暗處的,某些她應(yīng)該注意到的地方,被她忽略了。
爹爹手中的火引砸在地上,他痛苦地捂著胸口,大口的喘著氣:“不是我,不是我的話,你姐姐現(xiàn)在一定活得好好的,她不會死得那樣慘,如果不是,如果不是我??!”
“爹爹。”
書嬈驀然間想到了什麼,聲音忽然安靜下來。
“你說,隱藏了姐姐的身份,那麼姐姐定然不是名爲(wèi)左小娥,你告訴我,她在雒陽城叫什麼?”書嬈思索了一下,又追問道,”她入了寒樂坊,那麼,她可是也有藝稱?”
左父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
“你的姐姐,就是當(dāng)年清河王殿下寵冠一時的西側(cè)妃?!?
“西北之西,絨花之絨。你的姐姐,在雒陽城中,名喚西絨?!?
書嬈猛然站起身來。
扶桑公子輕若雲(yún)煙的話在耳畔迴響。
——你可知,西絨這個人。
“爹爹,那姐姐究竟是怎麼死的?”如果她貴爲(wèi)清河王殿下的側(cè)妃,爲(wèi)何還會落得慘死的結(jié)局?!
“這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清河王殿下,還有那個清河王正妃,當(dāng)年的竇家,耿家……”左父的眼中,猛然間精光閃過,“你姐姐死後,我沒有回鄉(xiāng)的原因,就是因爲(wèi)你姐姐死得太蹊蹺。你姐姐一生苦痛,當(dāng)?shù)模荒軌蛟僮屗赖眠@麼不明不白!”
“你的意思是?”
“我一定,一定會殺了耿家那個女人!”左父咬著呀,望著書嬈,說道,“嫿兒,你走,離開雒陽。我這個一生都無用的爹,最後一定要爲(wèi)你姐姐報仇雪恨,纔有臉去黃泉見你姐姐啊。”
西絨的死,絕對沒有那麼簡單,包括當(dāng)年西絨驟然失寵,再到移居寺中,這一切,都沒有那麼簡單。
“七年前,竇家覆滅不久,你姐姐因難產(chǎn)而死?!?
“本來那個時候,我還未多想什麼,但是,七日後我在寺廟裡,就是在你姐姐屍骨未寒的時候,那畜生……那兩個泯滅人性,天理不容的鬼剎……”
他看到了!!!
那一個晚上,他躲在窗外,透過門縫看得一清二楚,卻來不及阻止!
清河王殿下坐在桌案上,而清河王妃耿姬,坐在牀榻邊,手中抱著那個孩子,他的外孫。
“殿下,你說過的,我的祜兒,絕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唔,可這個孩子孃親已經(jīng)死了。他的存在,如何會阻礙到祜兒分毫,如果,你願意收養(yǎng)他的話……”
“你忘了那天師怎麼說的嗎?這個孩子,命硬得很,已經(jīng)剋死了親孃,下一個克的,是我們的祜兒!你捨不得他死,你要我們的祜兒死嗎?!”
然後,不容分辨,女人的手捂上了孩子的口鼻,如同捻起一朵花那般輕巧。
而清河王殿下,燭光隱約裡,靜靜坐著。
孩子的聲音漸漸小去。
“殿下,我知道殿下心中的宏圖大業(yè)。我會永遠(yuǎn)都在殿下身邊,殿下想要多少個孩子,我就爲(wèi)殿下生多少。這天下,原本就是殿下的,殿下忘了嗎?”
“殿下再一次君臨天下那一日,臣妾一定會帶著祜兒,親手爲(wèi)您穿上那九天龍袍。我們耿家,一定會爲(wèi)殿下鞠躬盡瘁,絕不背叛。殿下,你一定要記得當(dāng)年的承諾啊?!?
“有朝一日,您俯瞰天下。我們的祜兒,會是唯一的太子殿下。”
哐鐺——
左父手中的水盆落在地上撒了一地。他幾乎要衝進(jìn)去,可是周圍頓起的士兵跑來的聲音,房屋內(nèi),女人警惕如狼的眼神。
他含著淚,後退兩步,然後撒腿跑開。
如今回憶起那一幕,他依然肝膽俱裂,痛入骨髓!
清河王爲(wèi)了拉攏耿家,竟然喪心病狂到可以看著自己的親兒子被掐死!
女兒啊,爹爹當(dāng)年究竟是逼你嫁給了一個什麼樣的人?!
左父伸出手,觸摸著書嬈的臉:”爹爹現(xiàn)在只有你了,嫿兒,找一個正直坦蕩,不謀名利的人共度此生,這是爹此生對你唯一的奢求?!?
書嬈面色一片慘白。
她驀然間想到了什麼,豁然起身。
“爹爹,你今夜便在此處歇下吧。我要先出去一趟?!睍鴭泼腿婚g拿起牀邊屏風(fēng)上的衣物,迅速穿好,披上了鵝黃色的斗篷,拿起一把墨色梅花圖的傘,就要出門去。
“你去哪?孩子,你別亂跑,嫿兒……”左父擔(dān)憂地望著她,”嫿兒呀……”
“我要去找一個人?!睍鴭拼蜷_門,門縫與窗對流之下,寒意肆虐而入,她的發(fā)吹得有些凌亂,”我決不能讓姐姐,死得這樣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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踱步到苑外,青傘邊緣水流如注,夜色朦朧清冷,一襲頎長的身影靜靜佇立。
鄭衆(zhòng)穿著蓑衣,爲(wèi)劉肇打傘,眼光卻悄無聲息地瞥向了身後的鄧騭,卻見這位將軍大人的臉色並不好。
“陛下,夜雨微涼,還是……”鄧騭聲音微沉。
“想不到鄧將軍府裡頭還置有如此風(fēng)雅的內(nèi)苑,不知裡頭可是住人?”如今已經(jīng)聽不見笛聲,但是劉肇心中有幾分篤定,如若方纔不是錯聽,那麼應(yīng)當(dāng)是此處傳出。
那曲聲。
劉肇腦海裡,梨花漫漫紛亂裡,女孩執(zhí)笛吹曲的模樣忽而閃過,似遠(yuǎn)似近。
他微微側(cè)首,目光悄無聲息地撇過鄧騭的臉色,心中若有所思。
“也並不是住了什麼了不得的人,不過是府中的幾個門客罷了?!编囼s神色悠然,但是說話時,眼神卻有幾分僵硬,“陛下方纔所說的笛聲,臣下倒是並未聽到什麼?!?
這口氣,是有些硬了。
劉肇低眸,暗光流轉(zhuǎn)一瞬後,嘴角微微勾起:“原來如此。”轉(zhuǎn)身的瞬間,目光與鄭衆(zhòng)交匯。
鄭衆(zhòng)若有所覺,背過身去,朝著暗處某個方向,悄無聲息地眼神示意苑內(nèi)。
然而一位小廝不知從哪裡跑來,對鄧騭耳畔說了幾句話,鄧騭臉色微微一變,轉(zhuǎn)過身去問道:“她在哪?”
“一來就被公子……接到裡頭去了?!毙P唯唯諾諾地說道。
鄧騭直接一腳踹在他膝蓋處,那小廝一下倒在地上,還哆嗦著說:”將軍饒命……”
“盡是些廢物,滾下去!”鄧騭往劉肇處瞥了一眼,然後才說,“陛下,夜雨的確生涼。陛下還是早些回宮吧。今日陛下所提之事,臣下會仔細(xì)斟酌,必定給陛下一個準(zhǔn)確答覆。”
劉肇微微頷首。
劉肇轉(zhuǎn)身,四個提著燈籠的奴婢便隨之迎上,爲(wèi)之照路,然而步子還沒走出兩步,苑內(nèi)猛然起了一陣騷亂。
劉肇神色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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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內(nèi)。
夜雨淅瀝,有下大的趨勢,雨聲在這寂靜的深夜裡竟顯得吵鬧無比。
此刻,屋內(nèi)的白衫公子正坐在木雕的輪椅之上,腿上蓋著一張同爲(wèi)白底灰斑的雪虎皮,面色沉靜而略顯蒼白,額角有細(xì)細(xì)密密的汗。
這位年輕公子,此刻眼眸卻一瞬不瞬地盯著眼前這個黑衣人。
黑衣人的刀,此刻正架在書嬈的脖子上。
她同書嬈的方纔的對話,不知道被這黑衣人聽了幾分去。扶桑在腦中迅速地思索著。而身後的煙羅也已然利刃出鞘,一瞬間氣氛猶如箭在弦上。
書嬈深夜前來,然而卻還並未來得及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完完全全地說清楚,便被煙羅感覺到了門外的異常,纏鬥幾招之後,便是現(xiàn)在這般膠著的場面。
扶桑額頭的一滴汗又滑落,她默無聲息地從袖中掏出絲絹輕輕拭去,開口時,聲音有些沙?。骸边@裡,可是鄧將軍的府邸,若你惹惱了我,我必教你半步也踏不出鄧府的大門?!?
然而那人卻把目光凝滯在她臉上片刻,並沒有說話。
鄧騭推門而入,望見此刻的情景,又看到了黑衣男子,猛然間臉色黑了下來。
黑衣男子向鄧騭行了一個官禮,扶桑眼睛微微一瞇。
“御前密衛(wèi),行夜。你這般無禮,可是你上頭的意思?”鄧騭的語氣,也是風(fēng)雨欲來之勢。扶桑幾乎立刻反應(yīng)過來了眼前這個人是誰,御前密衛(wèi),爲(wèi)何會在她苑中,剛纔書嬈說的話,他到底有沒有聽到什麼?
“臣下不敢,誤入了鄧將軍的苑中,還望將軍……”
“行夜,你我之間七年前的舊賬還沒有算清,你倒是急著來結(jié)新仇是不是?!编囼s狂傲地一笑,走到了扶桑身邊,解下身上的披風(fēng)蓋在扶桑身上,將帽檐也拉起耷拉在頭上。然而他的披風(fēng)對於她來說過大了,這風(fēng)帽一蓋上,整張臉就只瞧得清人中以下的部位。
“眼下這情況,如若你解釋不清楚。我可就要兩筆帳一同算清了?!编囼s的笑意變得冰冷危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