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語推著歸荑再進到屋子裡,歸荑遣他出去,拿了一身乾淨(jìng)衣服來。掩上門,她小心翼翼爲(wèi)她脫去沾滿血襤褸不堪的衣服。
衣物褪盡的時候,歸荑喉頭一陣腥甜,沒能忍住,捂著胸,用力地咳出了血來。
除去胸口的致命傷,以及腹部另一道貫穿的傷口。竇南箏的身體上,深深淺淺,長長短短,遍是傷痕。
歸荑拿著素白的布,替她仔仔細細擦乾淨(jìng)身體。
一邊擦,一邊細細地數(shù)。
一邊數(shù),一邊顫抖著,一滴滴淚砸下。
脖下琵琶骨十四處,胸口十一道,腹部二十六條,其中一條從左至右,足足半尺長。手心有幾條交疊的疤,那是用手數(shù)次堪堪握住利器的痕跡。以前未發(fā)現(xiàn),她的下顎處,竟有被烈火灼過的傷。
赤著腳走過漫漫黃沙,燃燒的利箭擦過她的臉頰。豆蔻年華里,容顏如畫的女孩,提劍御邊疆。她跟隨著大將軍竇憲,殺敵攻城,退匈奴於千里,將開朝以來的大漢朝疆土,開拓到前所未有的廣闊境地。
一百六十九。她渾身上下,一共有一百六十九道傷疤。
至今十?dāng)?shù)年,乃至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雒陽城,甚至整個大漢朝疆土內(nèi),都沒有真正值得憂慮的外敵入侵之患。
竇憲的大將軍之位,竇南箏的副將之職。作爲(wèi)武將,他們未曾愧對自己一身鎧甲的重量,自認承得起這盛世門楣的榮華。
可是啊,南箏姐姐。
這拿命換來的榮華,那麼致命。
爲(wèi)她穿好旖旎的錦緞,洗淨(jìng)梳妝,脂粉眉黛,玉簪挽發(fā)。左眼被纏繞,遮住了半邊臉頰。但另一邊臉,伊人靜好。
多麼嫺靜標(biāo)緻呀。真不知,是哪家未出閣的姑娘。
歸荑喊來莫語,輕聲說:“好生葬了吧。”
說完這一句話,這才別過臉去,嘔出一大口血,栽向地面,一瞬間失去所有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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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騭半昏半醒之時,覺得有人影在眼前晃,下意識的便緊緊揪住那人衣袖:“丫頭……”
莫語忙著讓煙羅端來剛打好的水,讓她爲(wèi)他細細擦拭。莫語在煙羅身後答道:“將軍,這可算醒了。都已經(jīng)整整四日了。”
鄧騭緩緩睜眼,看到莫語。剛想開口,便聽到莫語嘆息般地說道:“不久宮裡便來人,將公子接走,我等也不敢攔。”
鄧騭便這般躺著,也不知,思緒是明白了還是沒明白。
“將軍,那人您究竟追上沒?可知道是哪路人?”莫語還欲再問,卻被煙羅一個眼神制止。他心底也清楚,將軍重傷如此,想必那幾個暗殺竇南箏的人,將軍是沒能追上的。
說來此事,也正是過於蹊蹺。究竟是什麼人,出於什麼原因,竟要下死手這般喪心病狂地追殺朝廷重臣。
直到現(xiàn)在,莫語其實都還不是很明白那一日究竟發(fā)生了什麼。他只知道將軍本是去廷尉府,卻不知爲(wèi)何帶回了本就重傷的竇副將。原本竇副將的命當(dāng)夜裡已經(jīng)算是保住了,卻不知爲(wèi)何,第二日午前時分,竟然有人能夠在自己和煙羅眼皮子底下潛入鄧府,再一次暗殺竇南箏。
莫語只記得,竇南箏被殺時,將軍遣開了所有人,在和她密談。究竟說了什麼,恐怕只有將軍自己知道。談話到一半,便命了小廝將一塊局絹帕卷著什麼,要送去城門外。
但竇副將瞬間被一劍斃命,將軍立刻命他和煙羅二人無論如何也要截下送出城的那捲絹帕。自己卻孤身一人去追那刺客。
莫語的腦子,本就不好使。這四日裡思來想去,卻終歸是什麼也沒想明白。
只是隱隱地,他覺得將軍的心思,愈加難以猜透了。
吃了些流食,喝了藥。鄧騭一個人躺在牀榻上。
猛地纔想到,自己一身衣物都已被換,摸遍全身也沒能摸到那東西,頓時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聽到屋內(nèi)有動靜,煙羅悄無聲息地從窗內(nèi)入,看到鄧騭正忍著疼尋找著什麼。煙羅轉(zhuǎn)身掩上窗。走到鄧騭面前,半跪下與他平視,伸出手摸索進懷內(nèi)暗紫色衣物。
鄧騭看著她,掏出了被一條煙紫色絹帕包裹住的東西。
煙羅用另一隻手打著手勢:“將軍,您再找這個嗎?”
鄧騭的眼眸瞬間幾分警惕。煙羅卻伸出手,搭在鄧騭的肩上,指尖溫柔。爾後,纔再次打著手勢:“沒有關(guān)係,就算煙羅知道里面是什麼也沒有關(guān)係。將軍的一切秘密,煙羅都會爲(wèi)將軍保守。煙羅,絕對不會背叛將軍。”
打開煙紫色的絹帕。
忽明忽暗的燭光,照耀著煙羅手心裡的東西。
鄧騭拿過,緊緊地攥住。
那是——竇憲當(dāng)年的另一半兵符。
竇南箏臨死之前,將這兵符交付給他。
竇南箏如今的死訊,被死死地壓著,只要耿家那邊未曾反應(yīng)過來,鄧騭便有了足夠的時間。
四天前,在那張牀榻上。僥倖撿回一條命的竇南箏面色雪白,鄭重地將這塊兵符交付在他手上,一字一句地說道——
“鄧騭,你知道這是什麼。你娶了我的親妹妹,倘若我終歸逃不過這一劫,而不久的而將來有一日兵馬內(nèi)亂,你便可像當(dāng)年耿嶢調(diào)用我叔父的兵馬一般暗下調(diào)兵。當(dāng)今的陛下並不傻,你需得牢牢壓住我的死訊,並且,機會只有一次。你一旦調(diào)用,天下皆知我死,陛下也就有了收權(quán)克兵的理由。所以,只有這一次。”
“我是將死之人。他們決不會放過我。我信你對我妹妹的真心,所以我要你以你鄧家全族爲(wèi)擔(dān)保,承諾我這僅有的一次機會,你只能爲(wèi)我妹妹而用。我並不是個好姐姐,這權(quán)當(dāng),是我對她全部的溫柔了。你知道這份兵權(quán)的意義是什麼,當(dāng)年耿嶢只不過是調(diào)動我叔父竇篤的兵馬,加之耿家原本的兵力,便將我其餘兩位叔父屠殺於荒野。而這個,是當(dāng)朝大將軍竇憲的半壁兵符,即便只能調(diào)用一次,無論你想要做什麼,都可以做到。”
“記住了,將來,如若她遇險,你哪怕失去一切,也要保她一命。”
手中的兵符攥得太緊,他的指節(jié)青白一片。
無月的黑夜,風(fēng)凜冽不休。
——我答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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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王府。
劉慶安坐於湖畔石廊,看著不遠處幼子劉祜在水畔嬉戲,眼中難得流露出淡淡的暖色。石廊一頭的清河王妃耿姬正款款而來,踱著步子。
“王爺,倒是還能耐得住性子。”耿姬眼中幾分焦灼,朝著他行了一禮後自行起身,屏退了左右,“雒陽城內(nèi),一個副將說不見便不見,手握重權(quán),還與我仇怨分明……”
“找到了她,又能如何?”左右無人,劉慶自行斟酒,望著不遠處他的獨子,一口喝盡。
“自然是先思量著將兵權(quán)囊入我耿家,王爺許是未曾那般明白,但那竇南箏是臣妾的嫂子,臣妾明白得很,她絕不是好對付的角色。”耿姬越說越是焦灼,順著王爺?shù)囊暰€,看到了兒子劉祜,感受到了他目光裡的幾絲暖意,心竟然莫名定了幾分,也柔柔地爲(wèi)劉慶斟上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就算王爺對臣妾情意有限,但祜兒,畢竟是王爺唯一的兒子。父子連心啊,王爺不爲(wèi)自己打算,難道,還不爲(wèi)我們的祜兒打算嗎?”
劉慶看也不看那杯酒,便端起喝下。
“祜兒,是本王唯一的嫡子。本王,自然是想要將世間一切好的都給他。”
耿姬盈盈一笑。
“耿嶢不是早已扣下竇南箏爲(wèi)副將的兵符嗎,現(xiàn)下該是時候了,竇南箏尋不著便尋不著吧,耿嶢領(lǐng)兵外出正是個好機會。”劉慶起身,拂了拂衣袖,轉(zhuǎn)身離開。
走出了兩步,一位小廝前來耳傳稟報。耿姬遠遠地瞧著,卻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
劉慶的臉色卻猛地一變,腳步加急。
“不是說了,絕不能驚動鄧騭嗎?”劉慶面色幾分陰蟄,走出了耿姬的視線,一個反手便是將那小廝扇倒在地上。
“是……是,可是,可是那畢竟是在鄧府,將軍府內(nèi)行走本就不便,難免……難免手腳慢了些……不過,不過並未有活口落在等將軍手裡,那三人中兩人一死,餘下的便服毒自盡了。且那鄧騭,怕是也未佔便宜。那可是咱們府裡拔尖的高手……”
劉慶卻並未鬆半口氣。他現(xiàn)在擔(dān)心的,是竇南箏臨死前,可有和鄧騭多言什麼。
再者,當(dāng)年竇憲的半壁兵符,究竟在是不在竇南箏手裡。
劉慶越想,便越是覺得不妥。
“讓陰家那邊,好生預(yù)備著。”
十八年前,樑家躲不過。七年前,竇家也躲不過。
劉慶擡起頭,望著陰鬱將雨的天色。
到如今,是時候,真正的變天了。
劉慶眼中,狠辣的光芒浮動:“爲(wèi)了拿回本該是慶兒的東西,慶兒,已經(jīng)竭盡全力了。還望,此番能得父皇母后庇佑。”
十九年前,竇氏一族同梁氏一族勾結(jié),生生奪去了他太子之位,逼死他那一片誠善之心的母妃。爾後不足一年,竇樑兩家便翻臉,竇家將樑家迫害幾近族滅。
彼時尚且年幼的清河王,竭力保住了樑家最後幾分血脈。竇家隻手遮天的十?dāng)?shù)年間,虛與委蛇風(fēng)花雪月,這纔在竇太后手中,堪堪留住一條性命。而陛下日漸長大,與把持朝政的竇太后漸生二心亦是必然。
不將狼子野心的竇家徹底踩下去,無論誰當(dāng)皇帝,都只會是竇家新的傀儡。
故而七年前,劉慶挑撥激化著竇家與皇族的矛盾,使劉肇自覺立於危牆之下。與竇家,更是愈加生分,貌合神離。
藉著他這位弟弟的勢,他令耿家背叛,耿嶢順理成章地調(diào)用竇家兵馬,雷霆之勢迅速將竇家三位大將斬殺馬下。
只是,當(dāng)今陛下劉肇,卻比他想象中,更有幾分帝王謀略。
他並沒有如劉慶想象中對竇家痛恨至深,甚至壓下了竇家三位將軍的死訊,一壓便是七年,對外宣稱領(lǐng)兵駐守封地,保住了竇家名義上的軍權(quán)與地位。但朝堂高位者皆知,這竇家,自七年前的變故以來,已是隻剩個空架子。
竇太后一薨逝,竇家,便更是失去了最後翻身的希望。
如若當(dāng)年他並未壓下竇家死訊,那麼兵權(quán)分立,朝堂上的兵馬世家,除去被竇家打壓過剩的馬家之外,耿家,陰家早已是清河王一流,而鄧家,承襲兵權(quán)的新任將軍鄧騭爲(wèi)中立。陛下身旁,除了劉伉的些許兵馬爲(wèi)心腹,竟是無人可用。一旦竇家巨大的兵權(quán)分食之,其中最大的受益者必是清河王。
故而,立陰氏爲(wèi)後,安穩(wěn)朝堂。卻又在同時提拔鄧家,於內(nèi)立鄧綏爲(wèi)貴人,牽制陰皇后,於外,更是對鄧騭大肆封賞,且提拔馬,樑兩氏,堪堪穩(wěn)住了大亂後的朝堂。
那個時候的劉慶,的確未曾想過,劉肇不過十五年少,竟是能有如此長遠的眼光。
七年前親政以來,戰(zhàn)邊境平鮮卑羌人之流遊刃有餘,平天災(zāi)流民之禍自行有方。上寬政法,下斂賦稅。
他這個弟弟,倒不僅僅是個被竇家糖水養(yǎng)大的稚子。
只可惜。
皇帝當(dāng)?shù)迷俸茫质侨绾巍?
搶來的東西,終歸,是要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