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騭不置可否,將她放下來,她踉蹌兩步站穩了。
回過頭走出幾步,竇歸荑被一道身影擋住,剛剛一擡頭,一道凌厲的風呼嘯至耳邊。
啪——
她被打趴在地上。
擡起頭的時候,卻只能看到竇南箏恨鐵不成鋼一般失望的眼神。
“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竇南箏半跪下來,揪住她的衣領,“真希望,你不是我們竇家的人?!?
竇歸荑神色一變。
然而,卻並不像竇南箏所預料的那樣,她會無助地開始哭泣,然後可憐兮兮地去找別人訴苦。
她只是靜靜地擡頭。
“我也希望……”
竇南箏站定,微微轉過身來,斜睨著竇歸荑,發現她尚且稚氣的面容表情卻格外認真。
“你不是我的親姐姐。”
——“南箏……生來,終歸還是不像我們。雖然是你我骨肉至親,但總歸是和她大伯最親?!?
當年門縫裡聽來的話,至今又一次迴盪在耳邊,竇南箏猛然覺得心裡一陣刺痛。
天空裡傳來嘶鳴,竇南箏將大拇指食指相靠,置於嘴邊,不急不緩地吹出聲響,白鳥兒盤旋兩下後落在她肩上。
歸荑臉色微變,那是姐姐那隻名爲阿白的隼兒,素日裡,潔白無瑕的兩隻鳥兒常常在庭院撲騰,白鷹阿雪,白隼阿白。
但,白鷹已經……
“爲何是阿白,阿雪呢?”南箏略一皺眉,“今日城郊外我似是還見著它在……”
竇歸荑臉色一變。
竇南箏驀然想起什麼。城郊外,今辰時?
猛然間地一個回頭,目光如刀子一般地望著竇歸荑,偏偏竇歸荑是個不大藏得住心事的人,被她這麼一瞪頗爲心虛地別開了眼。
“普通的信鴿飛不過數十里,只有阿雪和阿白,能千里傳音,竇歸荑,若不是竇家的本家人,不會有誰知道我們究竟用什麼傳訊。你不要同我說,你把阿雪給……”竇南箏一字一句,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竇歸荑跪坐在地上垂著眼,竇南箏剛走上前去衝著她肩膀猛然一踹,她便跌趴在地上,她捂著肩膀起身,尖著聲音:“沒錯,那隻白鷹是我要人射下來的,我想要知道你們到底在做什麼,我想知道我的好伯父和好姐姐們,處心積慮地在謀劃著的是什麼?!”
她踉蹌著爬起來,指著竇南箏鐵青的臉,說:“我絕對絕對,不會讓你們那樣去算計表皇兄!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會讓你們這樣對他!”
竇南箏的手驀然高高揚起。
竇歸荑毫不懼怕地仰起頭來。
最終,這一巴掌卻沒有打下去,她手風轉變,朝著她的後勁狠狠一劈。
竇歸荑眼前一黑,軟軟地倒了下去。
竇南箏一隻手繞到她身後將她穩穩接住,俯瞰著她閉目安然的模樣,眉頭越皺越緊。
-
金玉軟榻,燭火將盡。
牀榻之上,劉肇睫毛顫動兩下,緩緩睜開。目光側轉,意外地並沒有看到竇歸荑在身側。摸了摸身上的傷口,卻聽到輕微的腳步聲響起。
一雙雪白的柔荑略掀開簾子,安順公主踱步而來。
看到他醒了,她欣喜地坐到她牀邊,摸摸地撫摸著他的額頭,說:“阿弟,可是好些了?”劉肇伸出手,抓住她的手,反問道:“嗯,無大礙。你可見……竇家二小姐……咳咳……”
安順公主臉色稍稍一變。
“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你。”安順公主皺著眉頭,“兩年前,我以爲你很中意竇家大小姐,可一轉眼,那大小姐竟搶走了我的額駙。如今,你又中意了那二小姐……早在你對那竇南箏千依百順時,我便覺得你只是逢場作戲,但如今又總覺得,不單單是做戲?!?
劉肇沉默。
“竇憲三兄弟都請了太后的旨回封底去了。如今放他們三人同回封地,是什麼意思你可明白?我已經命那千乘王拖住竇憲的兵馬,但這並不是才長久之計。究竟是如何應對,我想,還需得……”安順公主緩緩站起身來,一邊踱步一邊分析。
“朕得讓他們,回到雒陽城來。”劉肇眸色漸漸沉了下去,“他們之所以會做到這一步,便是因爲他們以爲竇歸荑已經遭人不測。只要讓他們知道,竇歸荑尚在人世,並且……”
“並且,她即將成爲皇后?!?
安順公主眸色緩緩瞪大。
“她不能成爲皇后,當年的竇南箏不能,如今的竇歸荑也不能!阿弟,假意的討好自然是必不可少,但是怎麼能夠真的……”她著急著上前,扶住劉肇,滿是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爾後,驀然間想到什麼似的:“該不會是爲了滿足你的私心吧,你不是真的對……”
“皇姐還是不明白?!眲⒄赝瑖@息一般地說道,“現在最重要的,是穩住竇憲。”
安順公主仔細地觀察著劉肇的神色。
“阿弟?!彼垌陨员牬?,又緩緩瞇起,說,“你不要忘了,一直以來的自己,是處在什麼樣的位置。你以爲,從那把龍椅上跌落,是很難的事情嗎?”
“朕知道,朕一直都知道?!眲⒄貏e開了眼,卻意外地瞥見橫樑上隱秘的那一個暗閣,安順公主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知道他心底已經有了分寸。
“從那個人,把這個東西交給朕的時候,朕就知道……”劉肇眼眸裡暗光閃爍。
“朕原來,是一無所有的人?!?
那個時候。他只有九歲。母后喜歡南箏表姐,總是要召她入宮,陪伴在他左右。母后總是喜歡問他:“肇兒啊,你可喜歡箏姐姐?”
他默不作聲地搖搖頭??吹侥负笥行╆庺d的神色,又軟糯糯地說:“兒臣最喜歡的是母后?!?
太后的臉色稍有緩和。
“那麼肇兒,這一次你大舅父要離開京出征,這空閒的中郎將一職,便轉給你的二舅父吧?!碧竽锬锩嗣念~頭,他認真地點點頭,“好?!?
然而回到大殿裡,他蜷縮著,總覺得些許落寞。他畫的畫兒,母后並不在意,他的功課,母后也總是十分滿意的模樣,實際上,他所做的任何事,母后似乎都並不會責怪予他,也不會過多過問。
但是,她卻常常,等待著他的那個“好”字。
當那一幅畫展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這麼多年如同雨水聚集成濯濯江浪的疑惑,彷彿終於尋到了突破的口子,噴涌飛流而出。
——“陛下啊,這幅畫,名爲——”
那時,望著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年幼的他神色陡然鉅變,而手中的茶盞哐噹一聲摔碎在地上。
——“陛下,這畫得藏好了,決不能讓任何人看見,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看過這幅畫了知道嗎陛下?!陛下啊,決不可讓任何人知道,這幅畫在你手中……”
眼淚滑落男孩的眼眶,他恍若無神,只知道呆呆地點頭。
——“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不能被任何人看穿?!?
——“特別,是竇家的人。”
事隔經年,此刻,劉肇的目光,再一次緊緊地盯著房樑處的暗格。
“鳳憐花影圖。”
他輕輕地吐出這五個禁忌一般的字。
“自從那一年,朕得到這幅畫。朕才知道,何謂君王?!?
安順公主伸出手搭在劉肇的背上,望著他有些紅的眼眸,嘆息一般:“從那以後起,你便開始對竇家,言聽計從?!?
“皇姐?!?
劉肇緩緩地回過頭,望向安順公主的眼神,驀然間變得異樣深邃堅韌。
“也許,已經到時候了?!?
安順公主一時站立不穩,彈指後,才穩住氣息,問道:“阿弟,無論怎樣,皇姐都是站在你這邊。你同父皇長得真像,如今看來,竟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我相信,父皇的英明睿智,你也同樣具備。”
“這一局,皇姐陪你一起賭?!卑岔樄鲌远ǖ剞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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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明媚,草原一望無際,青翠蔓延到無垠的天地交界處,風裡都是沁人的青草香氣。
風揚起綠油油的細草葉兒到空中,一隻修長白皙的手在空中握住幾根,然後緩緩展開。
順著這隻手往上看,少年漆黑如墨的髮絲被風吹的凌亂,看不清眼眸,嘴角那一絲極盡溫柔的笑意卻讓她的心猛然一跳。
他側過臉,不遠處的歸荑,不自覺地腳下生風,朝著他奔去——
“表皇兄——”
一如既往地用力撲入他的懷中。
他伸出手,溫柔地揉著她的頭髮。
“對於歸荑來說,我是什麼呢?”他的話,融進了風裡,飄到她的耳畔。
“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親人啊?!彼渲囊挛?,擡起頭,眼眸裡似是要閃出星子。
“那麼,你的伯父,你的姑母,還有堂姐呢?他們,難道就不是你的親人嗎?”他手上的力道緩緩鬆開。
“都是我的親人,都是非常重要的親人?!睔w荑笑如日光絢麗。
表皇兄柔柔地鬆開手,後退了兩步。
依舊在笑,可如今一看,他看起來那樣孤寂。
“那麼,表皇兄和他們相比,你覺得,哪一邊……”
他嘴角的笑意緩緩斂起。
竇歸荑眼眸緩緩瞪大。
心中那一份不安,如同漸漸開了一個口子,並且愈加撕裂開來,空洞洞地疼著。
“比較,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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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
竇歸荑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滿額頭的汗水。
“啊……”由於動作幅度過大,扯到傷腿一陣陣地發疼,她捂著腿蜷縮起來。
剛剛似乎,夢見了什麼,可又記得不是非常清楚。她咬牙忍著疼,環顧著四周。扶著牆站起來,推門卻發覺門從外面緊緊鎖上了。
窗子沒有合上,但這兒足足有十丈高,想要逃跑根本是不可能的。
果然。
南箏姐姐,要把她囚禁起來。
他們,謀算著……要傷害表皇兄。
她依靠著冰冷的牆壁,抱著腿坐下來,下巴擱在膝蓋上。
眼淚不自覺地落了下來。
她不想要任何重要的人受傷,爲什麼血脈相連的人要互相背叛。任何人都很重要,任何人都不能失去,任何人都要保護。
可是,她卻是這樣一個沒用的人。
到頭來,她好像,誰也保護不了。
剛剛到雒陽城的時候,她看到了綺麗旖旎的一幕幕,似乎踏出的每一步都是新奇與驚喜。但是,如今,她卻覺得自己已經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
咚——
有什麼東西破窗而入,釘在側面的柱子上,連著一根繩子。
她驚訝地往下看,卻看到一個人影在努力地往上爬著,背上揹著一把弓箭。仔細辨認,才發現那可不正是鄧家的大小姐,鄧綏嗎。
聽到一聲異響,那釘入牆壁的鐵器似有鬆動,而她只爬了大約一半,若此時跌下去……
哐當——
剛剛想到這裡,鐵器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竇歸荑幾乎是當下立即抓住急速滑落的繩子,整個人猛然往前一帶,她用腳用力地蹬著窗臺的牆壁,雙手顫抖著,緊緊地抓住繩子。
可是腿……
傷口,好像……
腿上撕裂一般地疼著,她咬著牙,指節泛白。有血色印出,染紅了裙裾的一角。
終於,鄧綏一隻手攀上窗臺,握住她的手臂,整個人攀援上來。竇歸荑脫力地跌倒在地上,鄧綏低頭看到了地上血色的腳印,倒吸一口氣,連忙蹲下來查探她的傷勢。
“你怎麼樣?”鄧綏撕破自己的裙子,用力地幫她包紮好傷口止血,眉頭猛然一皺,“你這傷……你姐姐竟也如此狠心,我帶你離開,我帶你入宮,去陛下那裡……”
發覺竇歸荑的臉色異樣的潮紅,她心一沉,伸出手觸摸上她的臉頰,發覺是火爐一般的滾燙。
“呀,你!”鄧綏大驚。
竇歸荑伸出手,觸摸著腰側,摸出一塊牌子,又解下身上吊穗,一併交到鄧綏手中。
竇歸荑伸出手,撐在額頭處,張著嘴呼吸聲有些急促,眼神似是有些渙散,“把這兩樣東西,交給陛下。告訴他兩句話……”
“亡馬鄧以懾權,籠耿陰……咳咳……以固綱。清……河之幼子名正,易主之兵亂……封源……”
鄧綏全身一震。
“這兩塊,一塊是我竇家家傳的玉佩,一塊,是竇家的密令牌。那塊玉佩穗子……可保你安全逃出這裡……見到陛下後,將這兩個東西交給他……倘若……倘若能排上用場……”
“等一等。竇歸荑,我帶你一起走……”鄧綏皺著眉頭,作勢要背起她,“我就是來救你的……”
“不要,你帶著我一起走……最後大約兩個人都逃不掉。如果讓南箏姐姐找到你的話,她會……殺了你的。而且,我不是把比救我更重要的事情……託付給你了嗎?”
竇歸荑柔柔地笑著,似乎想要給她一個安定的笑容。
“我欠你的,我們整個鄧家,都欠你的。我不能丟下你……”鄧綏著急地托起她的頭,再一次探了探她的溫度,心中更是焦急萬分。
“有一件事情,很抱歉?!备]歸荑抓住她的袖子,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可是,對於你的囑咐,我可能沒辦法做到了。君騭……咳咳,我並不認爲,他是好人,倘若日後……他發生了什麼,我認爲……”
鄧綏似乎明白過來她在說什麼。
“我素來相信我的知覺,但這一次……我當初救下他的直覺,是錯的……”
“不是的,你不明白……”鄧綏眼神裡瀰漫出憂傷,“我會告訴你,我會全部都告訴你。但是在此之前,我要先救你出去,等下次你們見面,我一定會要他把一切都告訴你!”
鄧綏放下她,將她的腿放平,看著新紮上的布帛再一次被染紅,她皺起了眉頭,再次割下一大塊布,對竇歸荑說:“你忍著,我必須很用力地替你包紮傷口,不然你一定會失血過多的?!?
“啊——”
猛然一用力下,竇歸荑劇痛驚叫著將頭擡起,又重重垂下,落在地面上發出“咚”地一聲,再也沒有力氣動彈了。
“君騭是你的什麼人……你這樣努力地想要救我,只不過是想要我未來能救他一命嗎?”竇歸荑喃喃著,“沒有想到呢,那樣冷血的人,竟然也會有人,這樣子爲他著想……”
“他是我的至親,我不能失去他?!?
竇歸荑瞳孔猛然瞪大,垂下眼眸,視線有些模糊,只能夠看到跪坐在她腳邊幫自己仔細包紮傷口的隱約的身影:“至……親?”
鄧綏回過頭,目光中包含著傷痛與牽掛。
“是啊,他是我的……親哥哥啊?!?
作者有話要說: 怎麼寫這一章有點交代遺言的感覺,我們歸荑還只是個孩紙~
不會就醬紫死去的,但是,歸荑在痛苦中思索,在掙扎中堅定,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心意——比起如狼似虎的伯父與姐姐,她當然選擇站在她的表皇兄那一邊!
似乎和女主越來越疏離(貌似已經沒有任何機會)的君騭,實際上是鄧公子的事實,又忽然爆炸性地從鄧綏嘴裡說出來,能否扭轉小歸荑對他越來越深的誤解呢~~
大逆轉呀大逆轉~
這一章破五千字啦~~各位親多多評論收藏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