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城。長秋宮。
長門緊閉。
陰皇后眉頭略退了兩步,扶著座椅緩緩地坐於案前,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又緩緩擡頭道:“兄長口中的這位修林師太,當真是當年清河王府的舊人?有沒有可能,是兄長弄錯……”
陰家次子陰慎卓卻是一副篤定的模樣,輕聲說道:“你可知,這人可是竇南箏親手交到大哥手上的?!?
竇南箏?
陰皇后顧全著眼下的形勢,越想,便越是不對。如今劉慶已然和劉肇分庭抗禮水火之勢,劉肇手中有鄧氏,清河王手中有耿氏,但如若,清河王和耿家之間竟有如此嫌隙,那倘若秘密揭開,劉慶豈非立於必敗之地?
“這是大哥要我傳給你的話,還有一些,是殿下要我傳給你的?!标幧髯孔呓徊?,道,“耿家是攔不住鄧家的,因爲鄧騭藏妻於府,那位將軍夫人可是竇家女,如今誰也保不齊,當年竇憲的半璧兵符就捏在他鄧騭的手中?!?
“什麼?!”陰慎柔霍然而起,“哪個竇氏女,哪裡還有什麼竇氏女,什麼叫娶了竇氏女?”
“娘娘,只怕,便是當年那個竇歸荑。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就算是兩個耿氏,也抵不過一個如今的鄧家啊?!标幧髯繐u搖頭道,“這麼多年來,我們同清河王已然是一條船了,這窗一翻,便是誰也別想上岸。”
陰皇后腦中迅速地捋著如麻的思緒。
當年她審時度勢,險中求勝謀求來這麼一個皇后之位,如今她雖身處劣境,卻也終歸攀著清河王這一條救命的繩索。說到底,在耿家和陰家之間,清河王殿下從來都是舍陰保耿,這也是明面上,將陰氏推上高位的原因。
原以爲,清河王和耿家如同雙生子,同血同脈密不可分。原來,耿家也不過是清河王用之慾棄的棋子。
竇南箏……竇南箏。她查出了一切,爲什麼不告訴耿家人這個驚天的秘密,而是將能夠證明劉祜爲西絨之子的證人,轉送到了大哥的手中。
但無論她本意如何,手裡有了這位所謂的修林師太,便是揪住了耿家的死穴,現下,也是清河王的死穴。
“這情況不對,娘娘,你看……既然,既然我們有這樣一位證人,可否能借此討好討好陛下,立下大功,保日後一條出路?”陰慎卓皺著眉,話剛說出口,又連連搖頭,“不不不,陛下同陰家,絕不可能冰釋前嫌,即便保住性命,也保不住你的後位,就連世襲的榮寵,只怕也要削弱不少。倒不如賭一把,便賭清河王殿下能勝,屆時憑藉著修林師太,我們便能輕輕鬆鬆扳倒耿家?!?
陰慎卓的一番話,卻似猛地點醒了陰皇后。
“明白了。”陰慎柔恍然大悟,“本宮明白,爲何竇南箏要將此人送到陰家了?!?
陰慎卓蹙眉看向她。
“你難道還以爲,竇南箏現在能活著嗎?清河王殿下,定是早已將她滅口了。早在她得到這位證人時,她便知道,她此番興許是逃不過清河王殿下的追殺了。故而,她將證人交予了我們陰氏。”
“不明白,她爲何不交予鄧氏,這樣的話,陛下便能……”
“她根本不在乎,最終誰能當上皇帝。清河王殿下也好,當今陛下也好。她在乎的,是要耿家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标幓屎髶u著頭輕笑一聲,喃喃道:“本宮同你,不過都是她報復耿家的一把利器罷了?!?
她看準的,正巧是陰氏如牆頭草一般審時度勢的傾向,以及和耿家的對立關係。
假若,日後局勢利於陛下,則陰氏定然會背叛清河王,將秘密公開。若局勢不利於陛下,陰氏暫時爲能助清河王殿下成大事緘口不言,而事後,爲防耿家以外戚之勢擅權,亦是會將秘密昭告天下。
其實二哥說得對,同樣能夠助陰氏達到此效果的,還有一個鄧氏。只是,竇南箏不知出於何原因,臨死前做出判斷,將兵權交予了鄧氏,將秘密說與了陰氏。
倒是也不難猜,興許,她不願鄧氏深陷泥沼,因爲,鄧騭娶的是她妹妹。所以她將兵權與他,爲的是護住她竇家的孩子。
陰慎卓並未有陰皇后想得透徹,只是清河王殿下的話還未說完,他便只能打斷她的思慮,補充道:“殿下還說,望娘娘能助他一次?!?
陰慎柔回眸望著他:“助何?”
“刺殺?!标幧髯凯h顧了一下四周,沉聲道:“於安順公主的葬儀上,刺殺劉肇。”
“劉慶他這是沒得選了?!标幧魅嵛⑽⒉[起眼,眼光望向地面,深陷入沉思,“如今場面,他的確是沒得選。但……我們可以選。”
陰慎卓亦是深深地沉默。
兩邊都是不缺帝王命數,也不缺帝王勇謀的皇室子弟。
一邊是黑夜中目光如炬的惡狼,一邊是懸崖上步履穩健的雄獅。
“我們……還是把事情都稟告陛下吧,娘娘。此情景下,我還是覺得,陛下有勝算……”陰慎卓思慮再三,還是說道。
“不……不,兄長,你不明白。同陛下相較,清河王有清河王的獨到之處,這首要一樁,便是他夠狠。他知道什麼是自己想要的,也懂得取捨與利用。眼下情景的確是清河王殿下他先發卻未能制人,但他既是有此命門,絕無可能不留後手。再等等……還需再等等……證人你護住了,先藏於府中?!?
“那……那謀刺……”
“那場刺殺,你看有幾分把握?!?
“五六分吧。畢竟,竇南箏都死在了清河王府的暗殺下?!?
陰皇后思索了許久。
此時此刻她思索的,竟不是劉慶,而是劉肇。因爲這一場蓄謀已久的博弈,原本在她的預料中,是清河王穩勝。因此,她不在乎在清河王登上皇位前,自己乃至陰家被置於何等位置。對清河王的膽魄與手段,她是有幾分底的。反而是這位共有夫妻之名的陛下,她似乎並沒有那麼瞭解。
也許,鄧家一直同劉肇走得近,也並非毫無緣由。鄧綏這個女人,一向自傲卻內斂。興許,她一早便看出了劉肇也非凡俗。
但事到如今才與清河王倒戈,實在也非明智。在握有了耿家如此致命證據的情況下,陰家事實上,更願意是清河王勝。
那便……便賭這最後一把。
劉肇,倘若你真有天子之命,便將這把,勝給我看。
“聽從清河王殿下的部署,但是,明面上不要被抓住把柄。依我看還有兩個大變數,第一是此次刺殺,第二……便是清河王殿下的秘密,可還有別的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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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騭留西境驅羌人,沒有耿家的阻攔,便是羌人節節敗退毫無餘地。
想來快則月餘,慢則三月,便能回雒陽城了。至益州一帶,甚至是有羌人棄城自逃的場面,而主將卻是個硬骨頭,一氣之下便於城牆上抹了脖子。
想來這羌人入侵也不過是清河王企圖內亂給了膽,劉慶當真還是爲了得到皇帝之位,想盡了法子。
白汀已經領了耿家小百人的隊伍,先行回雒陽城。事實上,鄧騭心中並不確信耿嶢能否活著抵達雒陽。因爲鄧騭幾乎親眼目睹了清河王如何在自己的府邸裡就那樣生生滅了竇南箏的口,而欲圖追上殺手的自己,竟然被傷得整整四天完全無法沾地。
然而便是在抵達益州之時,鄧騭收到了雒陽城遠寄而來的布裹。
看完那一封長長的家書,他伸出手,指腹觸摸到溫潤的玉質,手指竟然一片僵硬。
良久,他握住玉笛,將笛子抵在胸口,緩緩閉上眼。
歸荑,竇歸荑。
我鄧騭說過,但凡所願,皆願爲所謀,但凡所惡,皆願爲之所棄。
你若終歸選擇要棄之,無論我鄧騭手中握有的是什麼,都可以陪你一同放下,並自信一生絕不後悔。
緩緩睜眼。
我會賭上我的所有。竇歸荑,你想走,我會賭上我的所有,不讓你爲任何人所攔。只要你的內心不再猶豫,只要這一次,你確定,不會再爲任何人停留。
天地廣袤,餘數十載;春去冬來,花開葉??;雨雪風霜,江河湖海。從此往後,執子之手,與子同在。
“竇歸荑,看清楚了……終是我鄧騭,此生此世絕不將你辜負?!彼拿?,輕輕靠在玉笛上,清涼地一觸後離開,抵在額頭上,嘴角止不住的揚起,最後竟成了低笑。
長久地低笑後,用布帛將玉笛包好,小心翼翼置於枕下。
“等我?!?
踏出門去,將士來報那自刎的兵將可要懸顱十日,殺殺羌人銳氣。卻見鄧騭勾著嘴角輕笑一聲,道:“城中盡無一羌人,殺誰人銳氣?也是鐵血之人,便送回去,好生葬了就是?!?
將士被他這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樣嚇了一大跳,愣是杵在原地許久,然後撲通一聲跪下,猛地道:“屬下該死。”
鄧騭挑眉:“哦?你怎麼該死了?!?
將士支支吾吾地擡眸看了他帶笑的眉梢,更是一懼,行著軍禮不敢再擡頭:“屬下該死……該死……”
“你可娶了妻?”
“嗯……嗯?啊……這……屬……屬下……”
鄧騭稍稍弓下身,輕聲道:“原是個沒娶親的,當真是可憐?!碧ぶp如採蓮的步子,負手作勢要遠去。跪在地上的將士等他走遠了才側首擡頭,擦了擦額角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