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肇一人正坐。行夜站於他身後不遠處。堂下的婢女們,仔仔細細地擦著地上的酒漬。
行夜實則是安順公主的遠親,沾親帶故的,也是同那隴西有些關聯。劉肇輕聲問道:“你倒是不似皇姐,竟不說半句求情的話。”
“回陛下。陛下乃是一國之君,臣下只聽陛下的差遣,不敢問政。”行夜恭敬然道。
劉肇眼底,暗管流轉。
“哦?”如煙如絲地一聲,似是嘆息一般。
一時間,大殿上鴉雀無聲。待到清洗到□□分,陛下一揮衣袖,命人都下去,這纔回過頭,同行夜道:“朕卻是有一事要問,你仔細想好了,再答。”
行夜走至堂下,行了一叩拜之禮,俯身說道:“陛下請問。”
“爲何,竇歸荑會認爲,其父死因爲朕。”劉肇眼風掃過他,聲音不怒自威,頗爲壓迫。
行夜略驚。那是許久前的事了,他幾乎都要忘了此事。
陛下爲何在此時,竟過問這樣一件事來。
“還未仔細想好嗎。”
行夜感覺到陛下沉沉的目光,忙地又一叩首,說道:“此事……此事,實則是鄭大長秋……”
話至一般,卻不竟是詞窮不知該如何表達。劉肇的眉頭一點點皺起:“你不是說,只聽朕之差遣嗎?何時起,你還歸鄭衆所差遣了?”
行夜心中咯噔一聲,知眼下陛下是怒了。也不敢多說什麼,只是扣著頭不敢擡起。
“將鄭衆喚來。”劉肇默了片刻,冷淡地吩咐道。
鄭衆在雒陽宮城內可謂是人脈通廣,雖說陛下當下並未多說什麼,可是沿途來聽著婢女的隻字片語,便是猜出了一二。
一至溫室殿,還未進殿內,便先行一三叩之禮。入了殿內,又足足拜足了四下,這才恭敬地問:“陛下萬安。不知陛下召臣下來,所爲何事。”
劉肇一見他行如此大禮,心中也是有了幾分底。
“你說吧,朕聽著。”劉肇卻只是冷漠地回了一句。
鄭衆看著一旁長伏不起的行夜。眼光幾番流轉,竟是語塞。
長久,他才說道:“臣下罪該萬死。當年,確是臣下暗自尋了長護衛,爲的,便是想同他商量,哪怕是要惹得盛怒,也要盡綿薄之力,隔閡陛下同竇氏女。”
劉肇面色一點點沉鬱下來。
“原因有二。其一,她乃竇氏嫡女,當下的境況,陛下爲鞏固皇權,便是立誰都可,決不可立竇氏之女爲後。其二,便是陛下……陛下,對於她,過於執著。”鄭衆擡起頭,看了一眼劉肇的臉色,“臣下自知犯了僭越死罪,可是陛下,當年,臣下也是犯了僭越死罪,纔將陛下生母並非竇氏這一驚天秘密告知陛下,臣下所做樁樁件件,那都是爲了陛下,爲了我大漢朝啊!長侍衛是何忠心難道陛下不明,若非認爲臣下字字泣血之言不無道理,又有什麼理由,做出如此違逆聖意之事?”
劉肇當下面色已是陰雲密佈,道:“朕自當有所謀算,立不立後,執念與否,朕心中自有衡量,何須你……”
“陛下啊!”鄭衆幾乎要涕淚連連而下,“陛下細細想來,陛下當真有所衡量嗎?”
劉肇眉頭一點點皺起。
“陛下想著,竇氏權滅,皇權加固,只要朝堂一掃濁氣,便能立她爲後了。”鄭衆說完,重重地一個磕頭,額前一片紅紫淤青,“陛下此想,纔是有失衡量之所在啊。”
“陛下可知,先帝在位時的舊事?陛下生母當年爲何同竇先太后聯手,陛下究竟當年是如何成爲的太子,陛下,這些,您可細想過?”鄭衆又是重重地一個磕頭,額頭上,已經有一絲血跡沁出,“這一切……都是因爲——先帝爺當年深慕著當今清河王已故的母妃,宋氏貴人啊!”
“先帝自知宋家權小,擔心宋貴人捲入爭鬥,百般保全她竟隱瞞她生下龍鳳胎之實,謊稱她只是生下了安俟公主而已。那個時候,清河王殿下是被偷偷養著的。而安俟公主,卻放在當時是皇后的竇先太后身邊養著。事情一朝敗露,竇太后得知了先帝爲之百般思慮的心思,一眨眼功夫便將那親手養在身邊的安俟公主陷害至死。
先帝自知藏無可藏,當即封了宋氏之子爲太子殿下,意圖以無上的榮寵護她周全,還將可脫罪保命的朝月璧賜給了宋貴人,一時之間,宋氏獨寵於後宮。在這般的境遇下,長年膝下無子的皇后才聯合了宮中生有幼子的梁氏,內宮外朝百般迫害,那宋貴人爲了保全清河王殿下自盡於宮中,先帝身子骨一病難起……”
這些事,劉肇也並非完全不知,只是如今細細聽來,彷彿,是另一番滋味。
他終歸也是聽明白了,鄭衆究竟想說什麼。
“陛下,先帝心裡滿滿當當地裝了一位宋靈妝,引來後朝多少紛紜。身爲帝王,一顆心唯一的衡量標準應該是整個朝堂乃至整個天下。手握天下之權,不是讓您來爲一個女子使用。天下之權,自當爲天下而用!”第三個重重的磕頭,一絲鮮血,從鄭衆的額頭上流下,莫不驚心。
先帝,深愛著宋靈妝,一生都在竭力保她。
故而,竇先太后才與梁氏勾結。故而,清河王不再是太子。故而,自己成爲了如今的陛下。
“你明知她並非野心弄權之輩……”劉肇眉頭皺起。鄭衆額上的傷痕,刺眼得令人心煩意亂。
“不,禍端源自陛下已經不再公平的心,源自陛下一顆只願護她保她,不願她再受分毫傷痛而開始百般爲她算計的心。”鄭衆誅心之言,讓劉肇當下臉色一片蒼白。
禍端……是他的心。
是從初見那一日起,便想要一生守住她的心。是隻願她能夠笑靨如花,能夠無憂地活下去的心。
“陛下心中一旦有了傾斜,對那個女子來說,亦是殺生之禍。陛下,即便解決了前朝留下的遺患,卻是又會釀造出新的禍端。周而復始,終是成空啊。”
一旁的行夜,眼光亦是有幾分動容。
——宋……靈妝。如果先帝將她藏得夠好,也許,後來的許多事情,都不會發生。那時候我才知道,薄情之人,必有癡情之處。
劉肇的眼前,竇太后臨終前蒼老的容顏彷彿映入眼簾,一旁忽明忽暗的燈盞那般悽清,照出她一生的榮華與哀涼。
她說。
——肇兒。
——記住,君王是不可以去愛任何人的。
被竇歸荑刺穿的胸口,那傷疤如同再一次被撕裂。五臟六腑攪碎一般地疼著,他踉蹌了兩步,想要說什麼,喉間卻被什麼哽住。
推開了大殿的門,他擡腳,跨過高高的硃紅色門檻。
刺眼而冰冷的日光啊。
十五歲那年,上元花燈下,女孩望著他,一點點將笑咧開,如同一朵盛世的花在他心底綻開。
放下。
讓他……再想想,他經受過那樣多冰冷,爲何這世間,還有什麼會那般難放下。只要再思索一下,沉下心來,就像他一直以來所做的。
沒有什麼痛苦,是他劉肇所不能忍下的。
早在知道她是竇家女時,在她被鄧騭劫出城時,在她墜崖生死不明時,在救了她後,她卻消失了的那麼多年時……
便該放下了。
喉頭哽住的東西,似是讓他要喘不過氣來。
放下吧,劉肇。
生而皇族,三歲爲儲,九歲爲帝。一生都在城中漩渦中掙扎,本就該是他順承了天子之權,所該付出的代價。
竇歸荑……對他而言,究竟是什麼。她的眼裡,是雒陽城外和煦陽光下最旖旎的花色,最秀麗的山川,無垠的蒼穹,寂靜的空谷,荒漠清泉,月下溪澗。
那是她,此生予他最大的饋贈。
她讓他看到,他一生都無法觸碰的,雒陽城外的風光。
她讓他真正明白,身爲一個君王,真正該守護的,非城中之權,而是城外之景。
守住這世間千千萬萬的人,於城外某一隅安寧質樸的一生。
這些……劉慶沒有看到過,如何會明白。
他的確是個可怕到極致的人,爲權謀權,深諳這黑暗漩渦中的法則,這樣多年來遊刃有餘地在皇權鬥爭中操縱各人,是最大的,甚至是唯一的勝者。
可是,那樣的人,如何……如何能夠成爲君王?!
歸荑,你可知道何謂君王。
君王啊,不是得到整個天下之人,而是,承擔整個天下之人。
——無論如何,我都會幫你,所以,不要露出這樣的眼神。
年紀尚幼的歸荑,梨花樹下輕輕地抱著他的脖子,意圖將自己所有溫暖都傳遞給他。也許,她自己也並未意識到,從很久很久以前,便開始了。
她以她年幼的眸,輕而易舉地,看穿了君王漫漫之路的孤寂。
哽在喉間之物,猛地從口中嘔出。他半跪下身子,周圍一圈又一圈的驚呼與尖叫,嘈雜一片,有人急匆匆去了御醫苑,有人打水,竟是亂成一團。
但他卻覺得,這世間空空蕩蕩。
口鼻內一陣腥甜,又是一口鮮血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