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孃親,今日是暮秋誒。
——嗯。歸荑。暮秋非秋,寒冬之始矣。
一雙稚嫩而沾滿泥污的手跌在黃泥上,一片細碎的雪末兒落在她指尖,瞬間融化。
世界恍若是無聲的。
她原本是趴在地上,掙扎著翻了個身,有些愣愣地看著灰濛濛的天空。
細碎的雪越來越多。
不自覺間,她微微啓脣,竟是有白霧。
身邊傳來一聲慘叫,方纔一腳將她踢倒在地的那個小兵,被行夜用力一反手,折斷了右臂,行夜冷然道:“吾乃御前一等密衛,誰還敢放肆?!?
她嘴中滿是血腥氣,意外的,腦袋裡卻空空一片。然後一隻手伸到她面前,她目光愣愣地轉到行夜身上,眼裡空洞洞地閃過一些疑惑,一些茫然。
行夜一頓,將她直接拽了起來,另一隻手又將一個攻上來的小兵踢出十米開外。掏出腰側的令牌,這才止住了那些人的進攻。
他手勾著她的腰,她全身的重量幾乎都依靠著他的桎梏,整個人如同被抽筋剔骨一般,沒有絲毫氣力。
她伸出手,沾滿黃泥的手指觸碰到碎雪。然而胸口一滯,手往嘴上一捂,咳出一口血來。
沾著血的手再次戰戰巍巍地伸向天際。
“下……雪了……”她空洞洞地說著,“阿爹,又下雪了呢。”
行夜微微蹙眉。
“明日,我們爲孃親堆一個大大的雪人兒,就砌在院子裡的梨花樹下,可好?”她回過頭,嘴角微微揚起。
天空上依舊盤旋的白鷹發出一聲悲愴的鳴叫,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眸色一變,不知哪裡生出一股氣力,猛然掙開行夜,撿起散落在地上的弓箭,搭弓引弦一氣呵成。
剎那間箭飛馳而去,射中了那一隻白鷹。
歸荑忽然呵呵地笑起來,笑得又禁不住咳嗽,嘴邊的一絲血跡看起來有些瘮人。
“阿爹,我射中了,我射中了哦!是不是很厲害,嗯?”她回過頭去,望著行夜。
那是竇家的白鷹,沾著血,掉落在另一頭,正巧是劉肇的腳邊。
他眸中的光凝聚了一下,蹲下身去,那鷹抽搐了幾下,沒了聲息。
而眼前,各個小兵們搬來乾草覆蓋著,點燃一處處的火焰,轉瞬間血染遍地,變成了火光蔓延。
曾經一場浩大的屠殺,即將在吞沒在四竄的火舌中,就如同從未發生。
沒有人會知道的。定然要全部燒盡,定然要瞞過雒陽城裡的那一雙雙眼睛。
然而望著腳下的白鷹。他眼底閃過幾分不安,他往箭源大概的方向望去。卻見一個小兵跌跌轉轉跑來,千乘王將他攔下,他隱約間聽到他們的對話。
“說了打死也就是了……什麼密衛……你是說陛下的?”
劉伉轉過身來作揖,望著劉肇:“陛下,您可是帶了御前密衛出宮?”
眼底的光如同琉璃乍碎,一石千浪。
眼眸裡的火光,如同被冷雨潑滅一般,沉寂入無底的深淵裡去。
此時,小鎮外半山腰上。
一羣小兵依舊在圍著一個身形頎長的男人,而男人身旁是一個女孩,女孩渾身泥濘,嘴角還帶著一絲血跡,好不狼狽。
然而女孩嘴角卻有可疑的笑意。
“郡主?!毙幸雇丝叹褚呀浻行o散的歸荑,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幾下,說,“我不是侯爺,郡主可看清。臣下是行夜?!?
“爹爹,你來接我了?!备]歸荑丟掉弓箭,抓著行夜的袖子,蹭入他的懷抱,“我不想要在這裡,爹爹,我想回家?!?
“帶我……回家好嗎……”
她的聲音恬靜溫柔。
身後傳來有些踉蹌的腳步聲。
陡然間,身邊嘩啦啦一大片都跪倒在地,歸荑將臉緊緊地埋在行夜的胸口,呢喃著:“我不要在這裡,我要回家。阿爹……帶我回家……”
“歸……”
竇歸荑身體一頓,她緩緩鬆開行夜。
劉肇望著眼前渾身泥漬的女孩,望著她一點一點地轉過身來,瞳孔裡的光一點一點凝聚,最後如鍼芒一般,卻狠命地顫動起來。
“你……看到了……什麼?”劉肇想要一如往常,給她一個溫柔的微笑,等待著她撲入自己的懷抱,但是。
他渾身的每一寸,都驟然冰凍起來。
歸荑望了他一眼,如同什麼都沒看到一半,再一次把臉埋入行夜的胸口:“爹爹,好不好,帶我回家……歸荑不想要在這裡……好不好……”
“好不好……”
驀然間,頭頂又傳來一聲啁啾、
歸荑陡然鬆開行夜。行夜似有預感,卻來不及拉住她,看著她又蹲下去拾起那一把弓箭。然而陛下身旁的護衛卻不知她只是要射鳥,見她開始拉弓便反射性地拿著刀刺過來。
行夜猛然拽開她,她踉蹌之下竟猛然抓住那一把利刃。
“不要!”劉肇猛然上前,卻已經來不及阻止,血順著她的掌心流到手臂上,最後暈染在層層的衣袖中。
他猛然緊緊扣住她的另一隻手腕,反向扭起,怒視著她說道:“你不知道那是刀嗎?你不要你的手了嗎?!”
他從未這樣吼過她。
她呆呆地擡起眼,伸出那一隻受傷的手,觸摸過他的眉眼。
疼痛,讓支離破碎的畫面在她腦海中再一次亂糟糟地飛逝而過。驀然,她似是想到了什麼,陡然一用力掙開他,後退兩步,眼神由渙散瞬間變成震驚與痛恨。
她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眸,那一瞬間的眼神,讓他明白,她什麼都看到了。
看到那染血旗幟下,三顆鮮血淋漓的頭顱。
看到旗幟旁,驀然佇立的自己。
她再一次撿起地上的弓,這一次引弦直直地指向他。而侍衛要上前,卻被劉肇一聲叱呵制止。
她此刻看著他,從未覺得,他如此陌生。
“劉……肇。”
他的瞳孔緩緩放大。
細雪漸漸地下大,落在她發間。
“你……這般對我……”
她眼眶赤紅一片,那是燃燒的火焰,是想要燒盡這世間一切的火光:“你??!這般對我?。。 ?
血順著她的尾指指節,一滴一滴,緩緩地墜落。
而他,驀然地掠向前方,迎著她弓箭而來。她驚懼地回退一小步,轉瞬間,他已經一隻手緊緊地握住她的箭頭,猛然一折。而另一隻手,抓住她手腕略使暗勁,她疼得下意識地鬆開弓。
哐當——
弓掉落。
他垂眸,望著她手上的傷口。
她掙扎著,用力地踩他的腳,然而這一次卻沒有辦法輕易掙開他。她急怒之下用力地咬住禁錮住自己手腕的那隻手,深刻入骨,他悶哼一聲,鬆開了她。
然而幾乎同時,她的另一隻手又被他緊緊扣住,一使勁,將她拉入了懷中,緊緊的抱著她,讓她掙扎徒勞。
她聞見他身上熟悉的氣息。然而,又有一些不一樣。
他身上,有著濃濃的血腥氣。
“爲什麼不一早殺了我?!在我進雒陽城之前就殺了我??!”她歇斯底里地將拳頭用力地砸向他的後背,“你想要他們死,你從來都只要他們死……如果我知道我會成爲你插入我親族胸口的那一把刀,我寧願死在雒陽城外!”
他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抱著她。
“不會原諒你……絕對絕對……咳咳……不會原諒你!”她猛烈地咳嗽起來,他放開她些許,替她順氣,她卻猛然推開他,踉蹌著退了幾步,身形愈加不穩。
雪紛紛揚揚,竟是越下越大。
她猛然咳嗽起來。
雪白迷濛中,她視線有些不清,望著雪中靜靜佇立的少年,心中一片辛酸苦楚,幾乎要將她心肺溶化。
“歸荑,這樣不行。你先順過氣來?!眲⒄匕欀碱^,緩緩靠近她,她卻一邊咳著一邊後退。
重重撞上了樹幹,肩胛骨的傷痛似是有些裂開,她疼得嗚咽一聲,靠著樹幹蹲了下來。
“朕會和你解釋。歸荑,你不是說,無論如何都會相信朕嗎?”他走近,蹲下來,兩人相距僅有半尺,都能夠清晰地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他看到她的眼眸顫動了一下。
“我……一直,都信你?!彼埏L一點一點向上,從他的靴尖,到他深邃如夜的眉眼,她甚至能夠感覺到在她說出這前半句話時候,他眼裡的慰藉。然而,她的眸子卻是冰冷的,“以我全族的性命,爲代價。這般地,信了你?!?
他伸出手,一如既往地覆上她的臉頰,手心是溫暖的。但她渾身,都是寒冰一般地涼。
“相遇那一日,上元佳節的燈火斑駁闌珊?!彼p聲地說道,“你告訴我你的名字。你說,你叫歸荑??墒牵銋s未曾告訴我,你姓竇?!?
竇歸荑臉色蒼白起來。
良久,她說:“如果那一日,我說的是竇歸荑,你會如何?”
“至少,朕大抵不會如今日這般狼藉?!彼爸S一般地一笑,手略過她的脖子,輕觸在她的肩胛處的傷口上,“朕是君王。歸荑,你可知,何謂君王?”
——歸荑,你可知,何謂君王。
竇歸荑猛然想起來,剛入雒陽之時,他也曾這般問過自己。
他說過,不是戴著這頂紫金皇冠的,就是君王。
“那你如今,可是真正的君王了?”她一滴冰冷的淚,無聲地砸在他的衣物上,她揚著下巴,如果一隻倔強而脆弱的小獸,“那你回頭看看,一路來你腳下踩的,是什麼?”
他緩緩搖頭:“竇憲他們,不是被朕所殺。朕不知道你究竟看到了多少,但是當朕來的時候……”
“全部……那是我終於看到的,全部真相。”她眼底難掩痛苦之色,望著他,“看到那一切的時候,我腦海裡只有一句話?!?
“死的那個,爲什麼——”
“不是你?!?
劉肇大震,幾乎整個人僵在原地。
“你現在這般恨朕。”袖中,他的手緊緊握成拳,指節泛青,“沒關係,朕會帶你回雒陽,歲月留長,總有一日,朕能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讓你看清今日發生的一切,那時你便會知道,事情並非如今你所想的……”
他說,歲月留長。
她忽然笑了起來。
如今的一切……竟是一場阜盛的輪迴。
彷彿是誰在雲端俯瞰著一切,嘲笑著一切。
青姐姐死前,那般哀怨,那般蒼涼,那般疲倦。那時的她,卻還並不十分理解那種感覺。如今,他篤定靜默的眼神,只讓歸荑覺得心酸。
“沒有用的。你姓劉,而我姓竇?!彼斐鍪?,抓著他的手腕,挪離她的肩胛,“歲月留長,又有何用。你說你要娶我當皇后,要我同你俯瞰天下,可是,我的陛下。”
她眼若冰霜。
“你讓我所失去的,又豈是區區一個天下所能償還。”
竇歸荑從未將自己的這一面展現在劉肇面前。一直以來,她給他的,都是純淨如泉的戀慕。他幾乎以爲那樣的她就是她全部的模樣,他甚至從來想象不出,她恨一個人,厭惡一個人的時候,會是怎樣的神情,怎樣的聲音。
原來,她體內流淌的終究是竇家的血。
那種從不爲他所見,深深隱藏在她靈氣婉約之下的,狂傲與鋒芒。
畢露於前。
“朕說過,只要你想要的,朕都給。所以無論如何?!彼Z氣依舊平緩溫和,卻多了幾分硬朗的暗意,“你都要在朕身邊?!?
“劉肇。今時今日,我竇歸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
她擡眸,凌厲的目光直視著他。
“你給的,我不要。”
碰——
他一隻手猛然砸向她身後的樹幹,稀疏的落葉紛揚而落,落在他頭頂,肩上,還有他們之間。
他眼眸如同碎出一條裂痕的墨色琉璃,壓抑著翻江倒海的狂怒,然而一切又瞬間風雲變幻,緩緩閉上,再睜開時,已經是寂然靜默。
暗下里,一隻手製住她雙手,另一隻手伸出手捂住她的眼睛。
出於他的私心,他並不願意看到,此刻她那如刀一般的眼眸。
附身上前,在她尚且一切都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側著頭,輕輕觸上她沾著血色的脣。
如同清風拂柳一般淺淡的吻。
一瞬間,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的她,只感覺到他溫熱的吐息,還有林子裡簌簌然的樹葉摩擦之聲。
作者有話要說: 原諒某笛,改文了……
終於到了兩個人稚嫩的初吻,送花花~~~
真的是慢熱文啊,各位看官們真的是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