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小姐!”右副將大驚,跌跌撞撞地跑來。竇南箏側過頭去,嘔出一小口血,右副將臉色頓時如死灰一般,腿一軟,幾乎是跪跌在她身旁。
她將手中緊拽的箭,交到副將手中,望著他,說:“無礙,並未中我要害。你……莫要,莫要失手……”
嘴角的血緩緩流下,耿嶢愣了,替她擦去,又溢出一縷來。
右副將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是南箏已經沒有力氣去呵停他。
耿嶢一瞬間覺得心生煩躁,驀然間朝著右副將吼道:“還不趕緊射,要等到消息都傳遞完了才動手嗎?!”
副將一愣,似是沒有想到平時看著溫吞的耿嶢竟會這般以下犯上。
他哆嗦著,搭弓引弦。耿嶢眉頭微皺,想要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有說。只是,不好的預感,一直縈繞在他心間。
那位副將,手抖得極其厲害。
耿嶢眉頭越皺越深,垂頭看了一眼竇南箏,她因爲失血,臉色已經有些發白了。
副將旁邊的幾個人,都緊張兮兮地圍在他身邊,看著他射。然而他也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子勁頭,朝著身邊大聲吼:“都給老子滾開,滾開!誰圍上來砍了誰!”
這支箭,是大將軍的獨女,竇南箏拼了性命接住的箭,如果,如果沒能射中……如果,一切都是平白的,而更糟糕的是,萬一,萬一這竇大將軍的女兒因此而死了……
那他半生的功勳,不,莫要說功勳,他的性命,他全家老小的性命,就全都沒有了!
射中!老天,拜託你,一定要射中!
他顫抖著,擺了許久的架子,箭卻遲遲不敢射出。
“混賬……東西……”竇南箏微微瞇著眼,少了幾分氣力,“此役如何重要,你非得要片刻之差,讓那宵小走漏機密,使得……咳,使得大將軍手下……十一萬人陷入那般不堪的險境?!”
右副將咬牙,剎那間,箭飛射而出。
竇南箏眼眸驀然瞪大,身側的幾個士兵都忍不住攀上沙丘遠眺。
耿嶢扶著她半邊身子,感覺到她的背脊也僵硬了一瞬,明顯也有幾分緊張,卻又故作得不想讓任何人看出的模樣。
耿嶢因扶著她半個身子,沒法起身看,因此目光悄無聲息地望著查探結果的那些人的臉色。
然後,他臉色一沉。
該不是。
右副將踉蹌得幾番腿軟,攀上沙丘,仔仔細細一看。他的箭不知道在何處,但那賊人,的確是完好無損。
一丁點也沒能傷著。
右副將腿一軟,滾了下來,在竇南箏身邊不斷地磕頭:“老臣該死!老臣無能,老臣……”
右副將猛然一拽身後的小士兵:“還不快去沙丘上引那賊人射箭!這,這一支箭,如此遠距,想要射中本來就難入登天……”
“副將大人,小人……小人可沒這個本事,接箭啊……”小兵屁滾尿流地跪了下來不停地磕頭。
副將一腳踢過去:“混帳東西!用手接不住,給本將用命接!”
耿嶢眉頭又一點點蹙起,沒用了。對方已經知道了我們在用什麼伎倆,就是天王老子站上去,他也不會射第二次了。
他一定會加快回合!
竇南箏也想到了同一處,手微微攥緊。
別無他法了。
她垂眸,望著自己胸口的那一支箭:“喂,呆小子,給我……把這個拔下來。順著箭的放下拔,拔完了……用力,咳,用力……捂住我的傷口?!?
副將幾乎一瞬間,連滾帶爬地撲到她身邊:“不可,不可!竇小姐,您是什麼身份,將軍手下十一萬沙場士卒一生的夙願就是馬革裹屍爲國捐軀,死了纔是光榮!這一次不死,下一次也是可能要死的!您怎麼能夠爲了區區一衆兵卒的性命……”
“滾……我沒有,和你說話,誰說我……要死?!备]南箏微喘,望著耿嶢,“你到底拔是不拔?”
耿嶢抿了抿嘴:“竇小姐,你應當對大將軍有信心,無論是什麼情況,他一定都能夠打出一場漂亮的勝仗?!?
她怒極反笑:“懦夫?!?
耿嶢目測她胸口這一箭,避讓及時,的確是未傷及肺腑過深,並不致命,但是如若強行拔出,卻可能會因爲失血過多而……
然而,他還來不及思索什麼,卻看到她伸出手猛然握住了那一支箭。
他心猛然一縮。
“即便是,螻蟻一般的性命,也該將熱血灑在不得不與外寇兵刃的刀口,而不是以白骨成全我竇南箏貪生怕死的畏縮!!”
嘶唰——
獻血濺上耿嶢的臉。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用力的捂住她的傷口。然而殷紅的血卻從指縫間源源不斷地涌出。
他內心強烈地震動著,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起碼,他從未想過,竇家唯一的宗室嫡女,會擁有這世間不可思議地融以冰川刺骨,流火豔烈兩個極端的性子。
然而這一次,竇南箏將箭交到了耿嶢的手中。
“你……來?!?
這一次,她已經疼得有些說不出話來了,幾乎是強忍著纔沒有立下暈厥過去。額頭上也已經由原先細密的汗,瞬間成了豆大的汗珠不斷滑落,他甚至已經看到她衣領處已經盡數被汗濡溼,雙腿,也疼得痙攣起來。
然而她極力地控制著自己的神情,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多麼地鎮定自若,胸有成竹,一如既往地傲氣凜然。
他另一隻手,接過她沾滿鮮血的箭。
觸手處,那血如滾燙的油,幾乎燙傷他指尖。
他命人用力壓住她的傷口,將她小心翼翼地放下。面無表情地將副將手中的箭劈手奪過,在副將還發怔的片刻間,足尖一點掠上沙丘,引弦而立,整個人如同青松一般筆挺。
黃沙漫漫,烈日灼灼。
少年手中的箭,剎那間飛馳而出,一片細小的血霧氣,從箭羽處散開。
破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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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嶢猛然間,睜開眼來。
撐著頭,竟然在桌案邊睡著了。屋子裡佈置得頗爲喜慶亮堂,今日那國公府的小姐來做客,爹孃的深意,他自是明白。
那女子美目盼兮,溫婉動人,雖只有一面之緣,卻已經可以看出,她將會是個好妻子。
他沉吟片刻,夢中的鮮血氣息,似乎擾亂了他的心神。
那是十一年前,他與竇南箏相識不久發生的事情。那一年,南箏只有十四歲,還是個孩子一般的年紀。
在那之後的三年,她如破冰之新木,以參天之勢,在十七歲那年成爲了副將,掌一方兵力。
再然後,第四年,她,嫁與他。
倒上一杯冷酒,一飲而盡。耿嶢笑意如入喉的烈酒一般凜然。
她從來都是竇家之女,而非耿家之妻。
就算竇家的舊事會要了她的性命,就算查清了一切,竇家的亡魂也不可能再活過來,她還是不願意就此糊塗地和他過下去。
哐鐺——
酒杯狠狠砸向地面。
竇南箏,曾經你是高不可攀的太后親侄,將軍之女,所以你從未將他看在眼裡。
如今,你什麼也不是,卻依舊倨傲自負。
不,也許,那份自負也是有理由的。
耿嶢愈加篤定的眼神,透著豺狼一般駭人的光。
當年,的確是他從中謀算斡旋,剿滅了竇家。但是,當年復歸陛下的兵馬,其中也自是有些許貓膩的。
竇家三位將軍手中,除去死傷,至少有三成兵力不知所蹤。然而由於當時陛下一如清河王殿下所預料的,爲了穩住朝堂,而選擇嚴令封口朝野上下,謊報竇家三兄弟放權回封地。
所以,即便這兵馬中有幾分貓膩,也成了無頭冤案,不得深究。
竇篤竇景的兵馬倒是並無異樣,問題就在,竇憲的兵馬。當年是他親自殺了竇憲,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當時的境況。
竇憲這隻老謀深算的狐貍,父親在他身邊那麼多年,共同出生入死許多次,也未能完全看透這個人,取得他全部的信任。直到他也成了他的女婿,他纔對耿家鬆了些戒心。
然而,叱吒朝堂多年的虎狼之人,無論是何種情況,似乎都有留一手後招,令人防不勝防。
只怕現如今的雒陽城中,心眼獨到的人,都對當年的事情頗有幾分猜想,以爲是耿家吞沒了那竇家的兵馬。
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他首先懷疑的就是竇憲名義之女竇南箏,再來,是當時染上瘋癲之癥的竇瑰,亦或者,是被陰家害死的竇小郡主和竇小世子。
七年了,竇憲,你果真是好謀算。你手中另一半兵權,究竟……在誰的手上。
不管在誰手上,耿家苦心孤詣,運籌帷幄那麼多年,也一定能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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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入睡了不過兩個時辰,猛然夢魘驚醒。然而睜眼的剎那,又忘了自己究竟夢見了什麼。
不遠處,鄧騭靠在木榻上,閉目沉睡。
她起身倒水,走到桌子附近時,卻看到他還穿得中規中矩,只怕咯得慌,她放下杯子,輕輕地替他解下束冠,解開外袍,輕輕脫下放在一旁,又猶豫了一下,還是替他鬆了扁寬腰帶上的細繩束帶。
拿起錦毯要爲他披上時,卻瞥見了他腰間的那一塊恢弘精緻,刻著圖騰的玉雕金邊圓牌,圖騰繁複如同風雲縈繞。
她伸出手,拿著那個,多看了兩眼。
手腕被抓住,戲謔地聲音懶懶響起:“這身上別的你都可以隨便你亂動,只有這個,你可不能拿去把玩。”
她大驚,手一鬆便落了下去,鄧騭眼疾手快地足尖一勾,伸手撈住。
“你,你什麼時候……”
“你掀被子的時候?!?
鄧騭拿著手中的玉雕牌子,對她說:“你倒是真會挑東西,這可是我們鄧家的兵符,可不能就這麼被你砸了。”
她撇了撇嘴。
“好似我們竇家就不曾有這東西一般?!彼梢牡氐闪怂谎?。
“噢,是,你如今知道了自己當年怎麼也是個小郡主,說話裡倒是也多了幾分世家之氣?!编囼s揶揄她,“如今你竇家擁有的,只怕也就是你姐姐手中的兵符了,只是她不過是副將,那兵符又豈是能同我手中這世襲將軍之兵符同論?!?
“不,南箏姐姐手上還有五叔叔的兵符。當年五叔叔兵謀詐死之事之後,南箏姐姐領兵前去交接,原本就是打算接下五叔叔的兵馬。那個時候,南箏姐姐想要讓五叔叔和青姐姐離開雒陽,遠走高飛,奈何青姐姐一朝命落,五叔叔……也成了那般模樣?!?
鄧騭垂眸,似是在思索著什麼。
“也有可能,南箏姐姐如今已經把虎符歸還了五叔叔。”扶桑歪著頭想了一下,驀然間想到什麼,“難道說,此事耿家也知道,所以上次纔會要陷害五叔叔?!?
“如果是你都知道的事情,手眼通天的耿家,自然也會知道。”鄧騭輕輕一笑,“即便是你不說,略想想,也是能想通幾分的?!?
“五叔叔的兵符我曾見過,和你的兵符長得倒是有幾分相似,圓狀玉雕。但是,我大伯的卻不是這樣的……”竇歸荑若有所思地說。
“你五叔叔不過新晉的將軍,若論是兵權,只怕也是不及我如今手中的一半。與你當年的竇憲相比,只怕只有其三成不到。不過,那已經足以讓這雒陽城中無數人虎視眈眈了?!编囼s勾起嘴角,想起她的最後一句話,又好整以暇道:“哦?你大伯的兵符又是什麼樣圖騰?我鄧騭可沒這個好福氣,有幸親睹大將軍的虎符。”
她爲他總是帶著幾分揶揄的語氣而忍不住乜了他一眼,用手比劃道:“不是圖騰不一樣,我也就遠遠地看過一眼,他那兵符的形狀,是半月形的,不是你和五叔叔那樣的圓形?!?
鄧騭的笑漸漸斂起。
他的眸光變的有些肅穆起來。
“你什麼時候看到的?”鄧騭語氣微變。
“我,我記得有些不大清楚。只記得當時他在馬上,要走,我看著他從袖子中掏出來。好像,不是在雒陽城內,在一片綠草油油之處……”她努力地回想著是什麼時候,可是,隱隱地,腦中卻像是粘連了一般,有些不清不楚。
鄧騭細細地回想著。
馬,綠草,並非雒陽城內。
那個時候!她爲保劉肇和樑禪,對竇憲撒謊的那時候!
朝中的兵符,都是圓玉金雕。怎會有半月形。
那個時候,竇憲手中只拿著半塊兵符!
鄧騭背脊一挺,整個人正坐起來,他深思著什麼,看著竇歸荑,驀然間問道:“當年,竇憲可有將什麼東西交給你過?”
竇歸荑搖搖頭。
想來,也不會是竇安然。
最有可能的,還是竇瑰和竇南箏。
等等,那麼現在,竇瑰和竇南箏的手中,極有可能握著的兵權裡,除了竇瑰新晉將軍之勢,竇南箏的副將之權,可能還包括竇憲當年的半壁虎符?!
鄧騭猛然一擡眸,望著她。
無論是竇瑰還是竇南箏,那都是出乎意料的隱忍,七年來,沒有露半分馬腳出來。
但是,這真的可能嗎。
對,可能的。竇憲造反的那時候,竇瑰神志渙散,雒陽城中除了太后娘娘把持宮廷,只有竇南箏能夠以兵權穩住雒陽城內。竇憲爲防變故,將半壁兵權交給南箏,也是有可能的,一旦外圍失事,還可以由南箏於城內,擁兵而反。
畢竟竇憲應當從未想過,以他即便是一半的兵馬,加之竇篤,竇景之力,還能有誰奈何得住他們三人。
所以,耿嶢當年,才能那樣順利而迅速地壓制住竇憲的兵馬,迅速地血洗竇家。鄧騭那時受竇歸荑所託,交接兵權前去支援竇憲,而竇憲,竟然如此迅速地被殺,並沒來得及等到他的援軍。
這一切,正是因爲當時的竇憲,手中只有一半的兵權,只調遣了一半的兵馬!
而三人死後,雒陽城中半分消息也並未走漏。所以,竇南箏一開始,只怕是真的以爲父親大人和兩位叔伯告老還鄉,這纔沒有一時衝動動用手中兵權。
當她有所懷疑的時候,便開始這般暗訪舊事。
對,怪不得,竇南箏有這個膽子,敢如此肆無忌憚地暗訪耿家當年背叛竇家的證據。如果,就算是查明此事,她也根本奈何不了耿家,還會陷自己於危難中,那麼,爲何還要去查。
等等,當年刺殺竇憲的便是耿家人,他們不可能想不到此事。
竟然還留著竇南箏,一留就是七年。如今東窗事發纔將之囚禁。
“這件事情,當真是比想象中複雜很多。”鄧騭望著扶桑,嘴角輕輕勾起,“你的那一位姐姐當真是了不得,我原以爲她也是個狠辣急躁之人,如今看來,只怕是已然臥薪嚐膽七年之久。你可知,如若竇憲半壁虎符,竇瑰的兵權,統統都攥在她手裡——”
鄧騭只是這麼一說,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側頭望著若有所感的歸荑,對視著她也一點一點染上驚詫之光的眼眸。
“她便不再是竇家的副將大人。而是我們大漢朝絕無僅有的,破天荒的第一位——女將軍?!?
扶桑一下坐回凳上,垂著頭,喃喃道:“這事情不對勁,南箏姐姐現在現在在哪裡?莫說耿家,若是知道此事,清河王也是絕對不會放過她?!?
作者有話要說: 十二月的第一天,大家年末快樂呀!
夏天的時候文裡是冬天,吹著風扇寫著冰雪紛亂?,F在到了冬天了,文裡又成了夏天,捂著棉被寫驟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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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應該是下一成親。。。章節名得改改了。。。